李尧年二十一岁,身量挺拔,眉眼温文,一袭万字团花纹墨色锦袍显得器宇轩昂,他点头道:“当时火势起的快,但我们应对及时,很快扑灭了,后来里里外外都看了,其他人也都歇在自己屋子里,不可能有人故意纵火,再加上当时天干物燥,确像意外。”
裴晏比李尧年长两岁,又做过他皇子伴读,与旁人相比,他二人情谊不比寻常,李尧见他颜色不改,耸肩道:“你若不信自去问其他人,哦对了,当日孟湘也在。”
裴晏心底滑过古怪,“她二人同在?”
这么一说,庆阳公主也道:“在我府上出事的那日,她们两个也都在,只不过当时出意外受伤的是淑妤和薛姑娘。”
裴晏看向姜离,李尧也望向她,姜离便道:“那日是花盆从三楼意外砸下,我没什么,只郭姑娘伤了手腕”
话音落定,道完证供的李策接言道:“后来我去看了,应该是窗台外的花架年久失修难以承力。”
裴晏拧眉,“应该?”
李策无奈道:“架子老旧生有青苔,断口是折断,且当时没有人在三楼,自然只能是意外。”
眼下提起的两次意外,看着的确像意外,但没有人十成十确定,裴晏又看向郭淑妤,“郭姑娘将这数次意外仔仔细细说下来,衙门做个记录,除了公主府和王爷宅邸,可还有哪一次是孟湘也在的?”
郭淑妤面色微白,“还有去年八月,我在玄武湖落水的那次湘儿也在。”
裴晏微讶,“算上今日,便有四次意外你二人在一处。”
郭淑妤应是,又道:“那日我坠湖受凉,恍惚间感觉有人推了我一把,可后来证明,或许只是风浪太大,我碰到了酒旗绳索之物,且其他人都有人证,我那时精神也有些恍惚,便又当做意外处之了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,一二次还算意外,可一年内来了四次,有这样的意外吗?
裴晏又问:“还有别的事吗?”
“还有去岁年末,我的马车车轴断过,我差点随马车摔下悬崖,而去岁九月,我的猫儿也忽然死了。”郭淑妤说的面露恐惧,“这一切都是在盈秋过世之后开始的,我……我也不知是怎么了……”
裴晏狭眸,“你是说去岁三位官家小姐遇害之事?”
郭淑妤点头,裴晏沉吟道:“你说的案子我记得,但案发在五月,你的猫儿过世也是九月的事了,中间过了四月,你为何有此联想?”
郭淑妤缩紧肩膀,一旁姜离道:“因她自岳姑娘出事之后受惊太过,患了惊妄之症,后来每每缓和几分时,又出意外,一年多来深受折磨。”
裴晏颔首,“那便把几次事端前后因果细细说一遍,让大理寺之人记录下来,连着多次意外你二人皆在一处,今日凶手谋害对象亦有可能是你二人,马虎不得。”
郭淑妤明白轻重,自去一旁问证,这时李策悠悠道:“薛姑娘,这最近两次案子姑娘都帮了不小的忙,实在是辛苦。”
姜离眼风扫过裴晏,“也实在是巧。”
话音落定,九思从外进来,“公子,问的差不多了,有人证的不少,但也有七个人中间独行过,名单在此”
裴晏接过纸张一目十行扫过,先道:“李寄舟?”
李策手一摊苦笑,“有什么法子,他们个个跑的兔子一般,好看的都被他们折去了!我只好跑远些了!同尘和少安能为我作证!”
少安是高晗表字,裴晏眼底闪过无奈,“罢了,今夜证供只是其一,你们 可以先走了。”
李策舒出一口气,又对孟谡夫妻道了节哀,与李同尘几人先一步离去,他们一走,其他人耽搁了半晚上,也都陆陆续续告辞,不多时,虞梓桐也来告辞,临走之前,她拽着虞梓谦过来道:“哥哥,这便是我与你说的薛姑娘。”
虞梓谦着麒麟纹窄袖玄袍,长眉峭鼻,比五年前更挺拔英武,他对姜离拱了拱手,“薛姑娘,桐儿一直夸赞你,久仰了。”
姜离欠了欠身,虞梓桐道:“阿泠,我哥哥本在白鹭山书院进学,昨日正好回来了,我便想着今日他来发散发散,却不想出了事,我们先告辞一步。”
姜离自然应好,又目送二人离去,待郭淑妤将这一年多的意外仔细说完,便见只剩下姜离还在等她。
她歉然道:“薛姑娘,真是不好意思,耽误你一晚上。”
姜离仔细看她面色,“姑娘眼下如何?”
郭淑妤眼眶微红地看向停尸的方向,哽咽道:“我再难受,好歹还活着,湘儿却是……我们当日六人出游,如今盈秋和湘儿都……”
姜离不知前几次意外孟湘也在,如今知道,心底古怪之感实难消解,“为何前几次意外孟姑娘也在?你与她次次邀约彼此?”
郭淑妤摇头:“我与她虽是亲厚,但这一年多我病恹恹的,不会主动约人,只是我们也算幼年相识,好友皆彼此认得,容易同被邀请,我,盈秋,湘儿,楚岚,我们四个大小便相识,说来她和盈秋住的近,早年她二人还更亲近些,后来盈秋搬了府邸,离我近些了,我便与盈秋走动的多……”
姜离依稀记得庆阳公主府出事时,楚岚与孟湘更为亲昵,可见四人有亲疏之分,她不再多问,而不远处九思正对裴晏禀告道:“所有人小人都仔细看了,没有人身上有耳房痕迹,凶手显然十分谨慎,问为何独自离去,他们也都是说白日里本就折了不少梅枝,近处的梅树被剪掉许多,他们便往里去了。”
裴晏又问:“梅林呢?”
九思摇头,“没发现什么异常,如今天色太黑,留了人明日再搜。”
裴晏正在看郭淑妤的证词,这时不知看到何处目光一暗,又转身问道:“郭姑娘,你坠湖的那次,穿的是孟姑娘的披风?”
郭淑妤点头,“不错,那时四月中,暮色时分有些冷,湘儿便将披风借给我了。”
裴晏肃然道:“你当真觉得有人推你?”
见他问的严肃,郭淑妤反而越不确定,“我记不清了,当时我都不敢肯定,现在更是不能胡言,只请大人尽快找出真凶为湘儿报仇。”
她说着又红了眼眶,裴晏递上适才那份名录,“这七人可有谁与你不快的?”
郭淑妤接过名单一看,“段二公子、宁公子我都不算多熟,小郡王与我也只点头之交,崔公子与我从未说过话,唯独高公子和小高公子熟悉些,我们府上与高氏多有来往,还有嘉宁,她与我还算亲厚……”
郭淑妤摇头,“没有谁与我不快。”
裴晏又将名单交给孟谡夫妻,“这七人之中,有哪些人与孟湘交好或生过不快?”
孟谡眉头微拧,不知从何说起,钱氏擦了擦眼角道:“湘儿和殷姑娘走的不算近,段二公子和崔公子未听她提过,小郡王和宁公子提过几次,两位高公子因来过府上,她若是在何处碰见,倒时常说起,这些她的侍婢银瓶也知道。”
裴晏心中有数,看向宜阳公主时,公主道:“她们几个除了嘉宁来的少些,其他几个来我府上三五次有余了,崔赟是驸马的堂侄儿,宴请虽不是次次都来,但偶尔会来见驸马,驸马早先本也在,出事之后槿儿受了惊,他先带槿儿歇下了,他今夜带着槿儿去折梅离开过一会儿,但槿儿和他同在,他也不会在自家府中行凶。”
裴晏道:“今日县主受惊便算了,明日我还需见一见县主。”
宜阳公主无奈,“你呀,也就是你了,旁人听了我的话哪还敢问去槿儿面前?罢了,明日你该如何问便如何问,也好让我清清白白的。”
说至此,她又对孟谡夫妻致歉,孟谡连连叹气,却也不敢对公主发难,见天色不早,他一把抱起女儿,打算将女儿的尸首带回停灵。
他们前脚刚走,郭淑妤也道:“裴大人,既是如此,那我也告辞了,大人但有疑问,只管派人召我便是。”
裴晏道:“凶手今日目标若是姑娘,一计未成,只怕还有后手,姑娘需得小心为上。”
郭淑妤点头应好,姜离便也一同告辞,裴晏送了两步,看着二人出了梅园方才回身,这边厢,郭淑妤边走边道:“姑娘,今日之后,我真不知如何自处才好,您上次说要破除心魔,该如何破除呢?我亲眼看到湘儿被埋在雪堆里。”
姜离叹道:“心病难医,需得姑娘自己克服恐惧面对旧事,好比不敢提的,要镇定的提,不敢看不敢去的,要敢看敢去,直到发觉恐惧源于自己一念之间,而这一切本来并不足以让姑娘畏怕。”
郭淑妤脚步微顿,“姑娘的意思是旧地重游吗?”
姜离想了想,“不失为一个法子。”
郭淑妤眼底闪过惊悸,“我、我得想想……若我愿故地重游,可能请姑娘作陪吗?”
她不知怎么冒出此念来,又期待又怕姜离拒绝,姜离看病自然无需看到这一步,但想到公主府那日她奋不顾身朝自己扑来,姜离心肠一软,“可以,只要无事,我可陪你。”
郭淑妤生出些动容,“姑娘实在菩萨心肠。”
几人一行出得公主府,到了门口,却见安远侯府的仆从们跟在马车旁缓缓而行,不论婢女小厮皆哭作一团,有个年长的妇人更是哭得走不稳路,被两个年轻侍婢扶着。
郭淑妤也哽咽道:“乳娘尚且如此,夫人不知多肝肠寸断,湘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,今日出府之时,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幕的。”
姜离心底戚然,“姑娘还需施针,今日天色已晚,公主府也多有不便……”
郭淑妤擦擦眼角,忙道:“明日一早我去拜访姑娘便是。”
二人告别后上马车分道而行,待自家马车走动起来时,姜离沉思片刻,轻喃道:“今日不确定因素这样多,凶手是如何认定能砸死死者呢……”
第032章 诊病
短短一夜, 安远侯府小姐于宜阳公主府中横死之事,已在世家间流传开来,郭淑妤来薛府施针之时,薛沁也跟来了盈月楼。
姜离给郭淑妤问脉, 薛沁在旁唏嘘道:“数日前才见过的人呢, 就这么没了, 侯夫人只怕要伤心死了,哪日能上门吊唁呢?”
郭淑妤道:“昨夜已经回去治丧,想去的话今日便可。”
薛沁狐疑看着二人, “是怎么出的事?怎么你们三缄其口的,长姐昨夜去公主府不是给淑妤你看病吗,你们应该都清楚啊。”
郭淑妤叹道:“是房檐上的积雪滑落砸到了湘儿。”
薛沁眼睛一瞪,“这也太冤了吧, 湘儿今岁才十九,就这么白白无救了?”
到底是死了人,她面生哀戚道:“她这些年处处勤勉, 我还听闻她要和高家定亲呢, 说贵妃娘娘十分喜欢她, 可谁能想到这么突然……”
郭淑妤点头, “是啊, 太突然了。”
姜离这时道:“还是按前次的法子施针, 姑娘去榻上躺下。”
郭淑妤施针需得宽衣,薛沁见状识趣道:“我得和泰叔说一声, 快些把各处的雪除完,免得出岔子。”
她离去, 室内默然片刻,郭淑妤一边施针一边黯然道:“父亲母亲知道昨夜之事吓得不轻, 今日一早便去侯府吊唁,又怕我出事,增派了不少护卫。晨起我还派人去了一趟公主府,说大理寺的人留守了一夜,今日还要搜查,又说长乐县主也被吓病了,县主自幼体弱多病,昨日梅园又冷,只怕不大好。”
姜离心底微动,“县主是何病?”
屋内只有怀夕在旁侍医,但郭淑妤还是轻声道:“据说是羊儿疯,三年前开始发作的,宜阳公主殿下瞒的死,具体情况外头也不知。”
姜离眉峰微紧,“小儿羊儿疯汤液难医,多用针灸方可见效。”
郭淑妤不由道:“姑娘也擅小儿病?”
姜离便道:“我跟着师父习汤液与针灸,未分过大人病小儿病,可真要说来,小儿病确有颇多要异,因此自两年前开始我精研小儿病,还在江湖上拜访过多位擅小儿病的医家,如今说擅长不敢,但应有的治。”
郭淑妤这时道:“昨夜的白太医你可有印象?他是太医署最擅小儿病的。”
见姜离点头,她继续道:“昨夜事从紧急,是公主殿下点名把白太医也请来,那位金太医是太医令,医术是众所周知的好,请他自是应该,但请白太医,一来他是太医丞,太医令与太医丞同来足可服众,二来公主殿下后来多半没有放他走,而是令他给受惊的县主诊病去了,这位太医丞有悬壶济世之心,这几年都在办外面的苦差,回长安应没几日,我猜今日公主也是请他给县主看病。”
不必郭淑妤细说姜离也已猜到,她目光晦暗片刻,心底有了计较。
这时郭淑妤又一叹,“可惜湘儿命丧当场,最好的太医来了也无用。”
此案虽与姜离无关,但白敬之近日多半常出入宜阳公主府,再加上她脑海里不住浮现昨夜孟湘淤伤遍布的遗体,便也问道:“孟湘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?”
郭淑妤道:“薛沁说的不错,湘儿是极勤勉之人,她模样清秀,德容言功无不出类拔萃,若说昨夜的裴大人是世家儿郎典范,那湘儿便是长安贵女典范,且她虽被侯爷和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,却年纪轻轻便目标明确,她是我们之中最早期待嫁人的。”
施针要半刻钟功夫,她索性闭上眸子道:“早在四年前,我们刚过十五岁,她便起了嫁人的念头,能与高氏定亲她是极其高兴的,别处样样争先,亲事上自也不肯落人后,高氏是除了天家宗室之外极好的成婚人选了,我们几人之中,她最拔尖,盈秋与她却是相反,当然,盈秋出身不比她,其上也没有哥哥,我原以为,她以后定是鲜花着锦,会是我们几个之中最好的……”
“岳姑娘是独女?那她出事后父母可安好?”
郭淑妤苦涩道:“自是好不了,她父亲大病一场,在去岁年底病逝了,如今家里就剩下她母亲一人,幸而还有几分家底,只不过,岳氏旁支起了争夺家产之意,想欺负她一个寡母,我与哥哥帮了两回才暂且将那些人镇住了。”
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就罢了,先失女儿又失夫君,可想而知岳夫人打击多大,姜离心腔微窒,“幸而还有你相助,你做了这么多,她在天之灵看得到,也必定心怀感激,有这份惦念,你更无需为心魔所累。”
郭淑妤仰躺着,人松缓下来,言辞也更直接,“可再怎么帮,惨剧终究酿成,那作恶之人便是砍头一百次一千次也难挽回。”
姜离落针已毕,她虽不认得那位岳姑娘,可郭淑妤所言,却忽然令她生出几分感同身受,她定神道:“你是在自责。”
郭淑妤眼睛闭得更紧,哑声道:“那日去三清观乃是我邀的她,若我没有喊她,惨剧便不会发生,她们家也不会落得今日这步田地。”
姜离深吸口气,“但那是遇到了恶人,就和新娘屠夫案子一样,凶手多半不是随机选择目标,躲过了这一次,或许还有下一次,错的是作恶之人,并不是你。”
郭淑妤微攥了拳头,“可恶的是,那凶手死前还要喊冤,不认是他害了盈秋……”
姜离蹙眉,“凶手并未认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