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淑妤睁开眸子,“此事是听段家二公子无意中提起,说那贼人本认了罪,临死之前却又要翻供,但只说他没有害过盈秋,因当时已在他落脚之地发现了盈秋的遗物,翻供也来不及了,最终还是被问斩在西市,可纵被砍头,又怎能弥补盈秋死前受过的苦楚?”
“只不认谋害岳姑娘?”姜离觉得古怪,“他不管害了两人还是三人,总归都是一死,却为何单单不认害了岳姑娘?”
郭淑妤叹道:“当时我和湘儿也觉得奇怪,湘儿还托人去金吾卫问过,但金吾卫的人说,那凶手有留下死者遗物的习惯,其他死者遗物他留的多,盈秋却只留了一件,他或许是觉得这案子还有辩驳的余地……”
“孟湘也知道此事?”
郭淑妤应是,“盈秋死后我和湘儿常去岳家走动,盈秋的案子我二人也常常通气,那凶犯问斩之后她还与我提过这些旧事,我印象很是深刻。”
姜离心底异样难消,这时郭淑妤看了一眼外头天色,戚然道:“今日我精神不济,施针之后回去安养一日,若姑娘愿意,可能请姑娘明日与我同去三清观?”
姜离想着翌日并无别事,便应了下来。
施针完,郭淑妤与姜离约好明日时辰,临走之时道:“待会儿我还是去一趟公主府再看看,无论如何,盈秋的案子已定,如今湘儿身死的真相更是紧要。”
姜离应好,又叮嘱几句便将她送出了府。
回盈月楼的路上,怀夕迟疑道:“姑娘当真要去三清观?”
姜离颔首,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凶犯若是死不悔改,又何必单单只不承认岳姑娘的案子?一来郭姑娘是我的病患,二来也想看看案发前后生过何事,三来,我想去三清观为师父、义父和兄长供奉长明灯。”
怀夕点头,心知姜离看郭淑妤因自责而生心魔起了恻隐之心,便也不再多言。
待回盈月楼,天色尚早,姜离又取出医书研读,医书上正是小儿病理,怀夕上前奉茶时瞧见,道:“姑娘有何想法?”
姜离道:“时隔五年,白敬之即便心中有鬼,也不可能轻易吐露实情,唯一的法子便是放出饵去看他是否上钩,长乐县主的病便是个机会。”
怀夕迟疑道:“万一县主的病白敬之自己就能看好呢?”
姜离轻嗤,“公主病了几年,并非寻常惊痫症,而治惊痫必离不开针灸,他虽擅小儿病,但我刚好知道他于惊痫之症只擅汤药不擅针灸,不,应该说,他本身于针灸一道便与义父相差甚远,除非公主殿下有别的大夫可选,否则只白敬之一人不可能治愈县主,只要这几日我有再入公主府的机会,定有法子为县主行医。”
怀夕闻言心中微安,不敢再扰姜离,只去楼下寻吉祥二人说话,至申时过半,长恭忽然从门房到了院外,怀夕迎出去,片刻后她一路小跑上了二楼。
“姑娘!不必等什么机会了!”
姜离从窗前抬起头来,怀夕激动道:“宜阳公主府派人来接您过府诊病了!”
姜离秀眉蹙起,“这么快……”
第033章 上钩
至宜阳公主府已近酉时, 姜离带着怀夕入府门,又沿着与昨夜不同之路往东行去,绕过两处冰雪皑皑的园圃,到了一座秀美精致的合院前。
甫一进院门, 姜离便见上房外, 裴晏长衫玉立, 他面前站着个年轻俊逸的锦衣公子,此人剑眉入鬓,一双琥珀色眸子又清又亮, 正是兵部尚书府上的小公子宁珏,他手执三尺青峰,正一脸恳求地对着裴晏说着什么。
“公子,薛姑娘来了”
身后九思提醒一句, 裴晏一看,也不等宁珏说完,抬步朝姜离迎了来, 见他在公主府, 姜离也不意外, 可此处院落并非案发之地, 他正正好在院内, 姜离心底还是涌起两分说不清道不明之感。
她欠身行礼, “裴少卿。”
裴晏虚虚抬手,开门见山道:“县主患有惊痫之症, 昨日受了惊吓旧疾复发了,公主此刻在屋内陪着县主, 太医署的白太医也在。”
他一口气说完,听到白敬之也在, 姜离只觉正合她意,但这一切,又似乎有些过分顺利了,她正审视裴晏之时,宁珏执剑走了上来。
宁珏正值双十之龄,又自小修炼武艺,与其他世家公子相比,他身姿板正,脚步轻盈,行止之间高束起的发尾悠悠荡荡,衬的他整个人格外意气飞扬,他上来便问:“薛姑娘真是江湖上那位辛夷圣手?”
都认祖归宗了,他语气中竟还有怀疑,再加上他上下打量的目光,说好听的是直率不羁,说不好听的便是不知礼数,但姜离不以为意,颔首道:“是我。”
宁珏眯起眸子,“那可讨教姑娘一二?”
不等姜离答话,他目光一凝,竟忽然以掌变拳朝姜离攻来,姜离皱眉欲退,身后怀夕也惊然色变,“姑娘”
惊呼未落,电光火石间却是裴晏半步挡在了姜离身前,眼见宁珏拳势收之不及,裴晏悬臂做挡,又翻腕一推,“砰”的一声,直令宁珏连退三步。
姜离很少见裴晏动武,此刻见宁珏满身狼狈,而裴晏通身峥嵘迫人之势,又令她生出些陌生之感。
但她却看不到裴晏还目生寒光,质问道:“宁珏你做什么?”
宁珏趔趄着稳住身形,只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,他捂着肩头道:“师兄,讨教啊,你这两年外出行走的少,不知江湖上众说纷纭,有人说辛夷圣手武功极高,也有人说她医者不能自医患有重病命不久矣,眼下我看她好好的,想试试她的身手而已!”
他理直气壮道:“我适才只用了两分力道,她又不是长安城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,啊……好痛,师兄好重的手!”
他嘴巴一瘪有些委屈,裴晏眉梢却尽是冷峭,“你要讨教,薛姑娘应了吗?便是江湖上也没有如此出其不意的,薛姑娘是公主的客人,你规矩学哪里去了?”
宁珏自幼习武,亦向往江湖行侠仗义,五年前终于拜入凌霄剑宗学艺,正是裴晏的同门师弟,他常在外闯荡,自然习惯了不拘泥礼数,而辛夷圣手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,高手过招,难道还要彬彬有礼说一句“您先请”?
宁珏自觉无错,但他可不曾见过裴晏这般模样,轻咳一声服了软,“好好好,是我没规矩了。”
他说着对姜离抱拳一拜,“在下宁珏,请姑娘原谅在下莽撞,这几年在外头野惯了,实在是有些没规矩了。”
裴晏眼底寒意未消,姜离看了一眼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脊,往旁里走半步,失笑道:“不妨事,不过要令宁公子失望了,其实我不会武功。”
宁珏愕然,“啊?姑娘当真?”
他说着,仔仔细细打量起姜离,眼见她呼吸徐缓,不似内力深厚的模样,方信了两分,却又疑惑道:“那你是如何行走江湖的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上房门“吱呀”而开,宜阳公主和驸马崔斐双双站在门口,宜阳公主五官温婉秀质,崔斐也一身书卷气,二人并肩而立宛若一对璧人。
宜阳公主不快道:“宁游之,你在做什么?这里是长安,把你那江湖上的习气改一改。”
“游之”乃宁珏表字,他不敢与公主顶撞,摸了摸鼻尖道:“宁珏知错。”
姜离上前见礼,宜阳公主道:“薛姑娘不必多礼,快请进来说话。”
进得房门,裴晏和宁珏也跟了进来,宜阳公主愁眉苦脸道:“姑娘医术本宫早有耳闻,昨日皇姐提过,今日鹤臣亦说他祖母的病同是你看的,本宫虽未见过姑娘行医,但如今槿儿发热不退,便想怎么也得请姑娘来试试,姑娘跟我来吧”
姜离斜裴晏一眼,未想到是他举荐。
踏着黼黻过北面帘门,便入长乐县主寝房,寝房内站着两个嬷嬷两个侍婢,白敬之正手拿医方,拧着眉头站在长乐县主榻边,他一时看看自己的医方,一时又看看长乐县主,像是为难极了,听见动静回身见是姜离来了,他眼底暗了暗,又谦和地往旁里退了两步。
锦榻之上,长乐县主崔槿正拧着眉头仰躺着,她眼皮闭得极紧,稚气小脸一片酡红,额头还有薄汗津津,此刻呼吸一急一促嗬嗬有声,伴随间歇微颤,一看便颇为痛苦。
宜阳公主疼惜道:“昨天晚上受了惊,当时便有些不好,他父亲带回来用了一点儿燕窝粥,没一会儿便吐了,然后便发起热来,期间还伴有惊厥之状,之后请了金太医和白太医会诊,开了方子药也喂下去了,可这都这么久了,热度虽退了些许,但她人一直昏沉着,药食难进,还发过两次痉挛,眼下白太医也十分作难。”
姜离对着白敬之欠了欠身,白敬之便道:“昨夜用了柴胡桂枝汤,又针灸了大椎穴、腰奇穴、百会穴,起初痉挛有解,但到了今晨,又复回昨夜,再按昨夜针灸,却已无用,姑娘大名我三日前初回长安已听过,不知姑娘有何高见?”
宜阳公主对她道:“白太医擅小儿杂症,薛姑娘可与他合计看诊。”
姜离点头应是,“我先请脉再议。”
姜离言毕挽起袖子上前问脉,白敬之站在一旁,不时打量姜离,行医多年,又常在外行走,白敬之倒不嫌姜离是个女医,他担忧的是姜离年纪尚轻,又自江湖而来,或有名不副实之可能,一旁宁珏也抱疑而立。
不多时问脉完,姜离又倾身检查崔槿眼口,见崔槿双齿紧合,苔痕极重,头颈肩背直挺,轻按可觉抽搐,她眉头也紧拧起来。
白敬之见状以前辈之姿道:“小儿惊痫比成人更为复杂,姑娘若不知治法也无妨。”
宜阳公主见姜离眉心拧成“川”字,也以为她犯了难,眼底有些失望,语气尚算和善:“不错,姑娘若治不了,本宫再换人便是。”
姜离八风不动,此刻目光一转看向白敬之,“我可能看看白太医的医方?”
白敬之微愣,但瞧姜离眉眼清凌,倒不藏私,递上医方道:“姑娘看便是。”
姜离接过医方一一扫过,很快道:“大人的方子对症,但以我浅见,大人可去甘草,再加一味葛根扩张血络,助白芍解痉,再加龙骨、牡蛎重镇安神。”
白敬之未料姜离要指点他的医方,他略思忖道:“葛根可加,但县主弦脉急紧,龙骨、牡蛎亦峻厉,尤其惊痫为肝所致,肝性刚,最忌刚药压制。”
姜离点头,“大人所言不错,但惊痫还有筋脉挛急致气滞津停,升降出入受阻,神机不灵之因,取柴胡桂枝汤汤而去甘草,便是调和肝胆,桂枝可抑上冲之气,加龙骨、牡蛎是为摄纳浮阳之要药,且龙骨、牡蛎得半夏与所加之茯苓,可豁肝胆之惊痰,又导以大黄,则痰滞更得下行①,本还可加磁石,但县主年幼,恐服之中毒。”
她坚持道:“总方义与大人并无差别,皆是和解肝胆,潜阳熄风,使窒滞之机得畅,横恣之势得柔,争定癫平病之效①。”
白敬之眼底幽明变幻,口中轻喃,似在合算她所言是否有误,宜阳公主和驸马看看他,再看看姜离,来回数次之后,白敬之语气松动下来,“姑娘年纪轻轻却颇敢用药,如此改方倒可一试,但我并无十足把握。”
姜离了然,看向宜阳公主道:“殿下若信我,可试一日,此方再加我为县主施针,一夜便可解公主昏厥发热之症,若出了岔子,我自是自己担责。”
白敬之所言正是担心用药太重牵累了他,姜离此言一出便是解了他后顾之忧,虽不知此方是否见效,但这份胆识令他有些叹服。
见白敬之并未反对,宜阳公主深吸口气道:“那好,就按姑娘的方子试试。”
宜阳公主吩咐人备药,姜离仔细说完剂量后唤来怀夕打开针囊,又沉静道:“县主昨日一来受惊,二来受寒,我眼下再为县主施针,取定惊除寒邪之效,请嬷嬷将县主扶至侧卧,我要取其耳后瘈脉穴”
两个嬷嬷倾身扶过崔槿,姜离取三寸银针倾身,于崔槿耳后经脉微凸形同鸡爪处下针,只听得崔槿嘤咛一声,下针处骤然刺出一星黑血来,姜离擦净黑血,又令嬷嬷将她扶至另一侧,同样刺瘈脉穴见血,擦净后,又令崔槿平躺,刺其头部攒竹、本神、前顶、囟会几穴,入针三分不动,又掀开锦被刺其足少阳经临泣穴。
其他几人看着她施针,不懂医道的宜阳公主夫妻一时看着姜离,又一时去看白敬之的神色,见他并无异色,方才更为放心。
静待半刻钟后,姜离取针,宜阳公主心疼地上前,想为崔槿掖掖被角,可姜离却道:“公主稍后,请嬷嬷将公主扶至俯卧”
适才已经扎了六处穴位,宜阳公主最知道崔槿怕痛,本以为已经施针完毕,却不想竟还要继续,她忧心道:“还要施针何处?”
姜离道:“还有天柱、筋缩、长强三穴。”
宜阳公主不懂医理,白敬之却是知晓三穴在何处,他面色微变道:“姑娘加了龙骨、牡蛎是为纳阳,而长强为诸阳之盛,此穴何解?筋缩本配阳陵泉、行间二穴治筋挛拘急、四肢不收,姑娘却以长强、天柱行针,又为何解?”
姜离看着嬷嬷们将崔槿扶着俯卧下来,一边换针一边道:“大人所言若是夏日可选此三穴,但如今天寒,县主昨日受寒邪侵入,当以长强与天柱协配,以先泻后补之理刺之……县主需得更衣,请几位去外面相候吧。”
筋缩穴位于背脊正中,长强穴则位于尾椎处,白敬之听完姜离所言眼皮一跳,后又微瞪眼瞳一错不错盯着姜离,驸马本要转身出去,却见他露出此般神情,吓了一跳道:“敬之,薛姑娘如此治法,有何处不妥吗?”
白敬之被他唤得回神,当即摇头,“哦,没有没有,是我未用过此法罢了。”
见其他人都望着自己,他不再多言,转身便朝外走去,驸马几人默了默,也都离开寝房,见宜阳公主也一脸纳闷,姜离也有些奇怪道:“殿下,白太医是否不擅针灸一道?适才的神情像极其意外似的。”
宜阳公主点头,“他的确更擅汤液。”
姜离面露了然,目光朝外室方向一扫而过,冷下眉眼为崔槿施针,宜阳公主见她一双素手又稳又快,神态更是坚韧沉定,起初那股子半信半疑便散了大半,而前厅之中,白敬之一脸凝重地僵立着,微垂的眸子一片晦暗,不知在想什么。
崔斐越看越不放心,转而问裴晏,“鹤臣,老夫人旧疾当真轻松了?”
裴晏颔首,“祖母卧床半月,薛姑娘去的第二日便可下床走动了,驸马若是不信,明日可至府上看看。”
崔斐摆了摆手,“自不是不信,是薛姑娘实在太年轻了,莫说女医,便是男大夫,整个长安又有几人二十岁便至如此境地?不免叫人担心啊,且针灸之前我们也请人试过,有槿儿受了罪却无用的,也有两针下去槿儿愈发痉挛不止的,用药只要不出大错,尚可弥补,可施针若出错伤及经络,那可是药石无灵。”
裴晏淡然不语,宁珏这时冷哼道:“要说天赋绝佳的女医倒也不是没有,从前咱们长安便有一位的”
宁珏语气不善,崔斐略一想,惊讶道:“你是说……”
宁珏咬牙道:“没错,便是当年广安伯府那位义小姐,当初不是都传她天资绝艳,百年难见吗?后来她殒命,虽是大快人心,可也有人遗憾她一手医术,事实证明,她也不是什么百年难见嘛,天下之大,能人辈出,这位薛大小姐说不定比她还要厉害。”
当年死去的皇太孙李翊乃是宁珏的亲外甥,又因宁珏只比李翊大了五岁,二人虽为舅甥,却更像是一同长大的亲兄弟,李翊之死,宁珏这个亲舅舅的心中之痛或许比不上宁侧妃,但或许不亚于做父亲的太子,这些年来,提起广安伯府之人,宁珏这等不善掩饰情绪的,无不是切齿之恨难消。
崔 斐微微点头,“也对,既出过这样的人,怎知薛姑娘不同样是禀赋不凡呢?”
崔斐说完目光一瞟,却见白敬之面色更差,他安抚道:“敬之你已经尽力,只所擅不在针灸而已,我与公主殿下不会怪罪你,不必为此惶恐。”
白敬之满额冷汗,抬手擦了擦汗道:“多谢驸马体恤,在下深感惭愧。”
白敬之年过不惑,却似乎已被一个二十岁的女医比下去,见他神色古怪,几人倒也不觉异常,又等了半刻钟,侍婢出来唤他们进去。
长乐县主已复安卧,姜离收好针囊之时,汤液也送了过来,宜阳公主挽起袖子亲自给崔槿喂药,见她已能咽下汤液,宜阳公主大喜,“太好了!槿儿能用药了!姑娘有所不知,今天午时,槿儿药液都难咽下,可把我们吓坏了。”
不过片刻,崔槿虽还未清醒却已有进益,直看得宁珏叹服不已,“我还真是说对了。”
姜离狐疑看过去,宁珏还未解释,一旁白敬之问到:“敢问姑娘师从何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