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离含笑道:“多谢大人解惑。”
白敬之这时看向姜离,“姑娘刚才说,知道魏氏的针法?”
姜离点头,“那魏氏的伏羲九针之名,我在江湖上都曾听闻,后来回来,更生过研习之念,不知大人可听过我母亲的病?我自己擅针灸,可回府后还是拿母亲的病没有法子,与府里老嬷嬷说时,嬷嬷也提到了那位广安伯的针法。”
白敬之对薛氏主母的事略有耳闻,“是为了你母亲……你母亲的病我听过,但……其实那魏氏针法,并没有传闻中那般神奇,再加上魏氏灭族,如今已经失传,姑娘还是另辟蹊径为好。”
姜离从善如流应好,到了府门处,二人作别后各自上马车背道而行。
马车车帘刚落下,怀夕便忍不住道:“姑娘,那位宁小公子果然是个冒失的,昨日对您出手也就罢了,今日说话还那般无礼,奴婢都看得出来,他对魏伯爷恨极了,连带着竟对小郡王也恼上了……”
宁珏对魏阶之恨溢于言表,对旧事更是耿耿于怀,当着宜阳公主也不加掩饰,但越是如此,姜离越是高兴,她凉声道:“我最怕的便是他们已将旧事遗忘,有恨有不甘,才有重寻真相的契机,宁珏性子莽撞,嫉恶如仇,可谓正合我意。”
怀夕欲言又止,这时姜离掀帘的手一顿,又朝前唤道:“宁公子”
一听此言,怀夕忙不敢说,探身看去,便见宁珏带着两个护卫,正驻马在街口,而前方朱雀大街之上,正走过一队气势煊赫的人马,当首者乘坐的马车由三匹油光锃亮的宝驹所驾,其车厢严丝合缝,外表看去,竟像是精铁打造,而马车前后各有四五十执坚披锐的武卫相护,打眼一看,还以为是哪位亲王出行。
宁珏听到声音回头,见是姜离,调转马头靠近,语声清越道:“薛姑娘稍等片刻,等这行人马过了再走”
姜离狐疑地盯着武卫着装,“这是哪家王府的人马”
宁珏一笑,摇头道:“不是哪家王府,这是朔北道节度使秦图南回长安的队伍。”
“朔北道节度使?”姜离听着这名字只觉有些熟悉,却又想不起来从前此人身份,“都入了长安城了,怎么还这么大的阵仗……”
宁珏倾身靠的更近些,“这里头有缘故的,姑娘行走江湖,应听说过小魔教沧浪阁吧?”
姜离点头,身侧的怀夕也精神一振。
便听宁珏朗然道:“十三年前,沧浪阁阁主沈涉川为报仇雪恨,一共杀了七位和他父亲案子有关的朝官,并且这七人,或多或少都查到了一些证据,要么证明他们严刑逼供,要么证明他们贪赃枉法,总之,沈涉川杀人也求个师出有名。”
“而当初涉嫌陷害他父亲的人,其实有八个,前七个被他杀死,还剩最后一个他始终没有机会动手,这个人便是那铁马车里坐着的秦图南”
姜离与怀夕齐齐望向朱雀大街声势浩大的队伍,宁珏继续道:“这个秦图南是当初的刑部侍郎,洛州决堤贪墨案案发后,同样是三法司会审,只不过彼时领头的是刑部,起初也是刑部拿出证据将沈栋下狱,后来沈栋在天牢里重刑而死,有人说就是这秦图南下的令。”
“当初沈涉川藏身武林后,连杀七人无可制衡,这秦图南便一直躲在长安不敢出去,直到五六年前,沧浪阁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他才松了口气,彼时陛下有心令他赴外任,但他不敢去南边,求了陛下后,陛下知他所惧,便让他去了朔北。”
说至此,宁珏挑起眉头,似有些好笑,“因怕沈涉川找上门来,他在朔州出入皆带数十护卫,且这些护卫,个个都是他从武林中重金请来的高手,连夜里睡觉都要人在屋子内外守着,出门乘坐的马车车厢,更是用精铁打造,就怕沈涉川冷箭偷袭,就这么严防死守,这五年他倒也平安无事,如今是回长安述职来了。”
长街上的队伍已通过大半,宁珏扬眉道:“他从朔州来,路上大雪封山走了一个半月,原因之一就是他这特制的马车极其笨重,出发半月后,他还递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入长安,说路上不太平,要增加护卫人马,陛下宽宥准了他,他一个节度使回长安,竟足足带了五千人马,如今入城只带了百数亲兵,城外还有五千人就地扎营。”
姜离听得心惊,“真不太平?”
宁珏似笑非笑道:“多半不假,这几年沈涉川悄无声息,但是我猜,凭他死仇必报的性子,他就是蛰伏着,等待机会找他一击致命呢……”
第039章 急婚
待秦图南的队伍走过街口, 姜离和宁珏同上了主街。
姜离回平康坊,而宁府所在的宣阳坊就在平康坊南侧,两家府邸也只隔了四五条街市,于是宁珏放慢马速, 跟在马车一侧同姜离说话。
“近七年前, 也就是景德三十二年年末, 当时距离沈家在景德二十六年出事已过六载,而沈涉川前一次杀人是在景德二十九年,景德二十九年到三十二年之间, 沈涉川在江湖上很是安分,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沈涉川已杀六人,应是要收手了,可谁也没想到, 沈涉川那几年的安分只是为了给大家错觉,好让他寻仇第七人”
说起江湖事,宁珏语气激越, 颇有豪情, “那第七人乃是陛下亲军拱卫司的都指挥使姚宪, 当年沈家的案子定案后, 沈涉川就是由此人捉拿的, 这个姚宪年少时师从武林第一刀客韦凭风, 后来又修炼了三十年,武功深不可测”
“而沈涉川说来是我的大大大师兄, 当年也是天纵英才武艺非凡,沈栋和夫人死后, 寻常武卫哪能捉到他?于是,是姚宪亲自出马将他捉回了天牢。”
大抵想到与沈涉川同门, 宁珏语气又唏嘘起来,“沈涉川被捉后,自也经受了好一番严刑拷打,但他常年在师门学艺,他父亲治水时他不在身边,这案子怎么都和他无关,于是最终他被判了连坐之刑流放三千里。”
“但他逃了,还把姚宪算作仇人之一,姚宪武功虽不弱与他,可有句话怎么说来,不怕硬的,就怕横的,不怕横的,就怕不要命的,沈涉川可是不要命的主儿,前几年姚宪处处小心,直到景德三十二年,姚宪自己也放下了戒备,那年年关前后,姚宪奉令南下办差,走到半路,沈涉川像鬼魅一样出现,他抓到了姚宪落单的机会,姚宪堂堂朝廷第一高手,竟也在他手里丧了命。”
宁珏叹然道:“据说两人恶战一场,姚宪被找到的时候,首级被挂在当地县城的城门之上,他御用的宝刀折成两段,刃口卷起数处,又说那刀上血迹斑斑,料想沈涉川定也伤的不轻,但终究,姚宪死了,沈涉川还活着”
宁珏说着看姜离一眼,“可惜那时我十三,刚出江湖行走,没亲眼见到那场恶战,沈涉川大抵真受了伤,再加上姚宪之死让陛下震怒又加悬赏,沧浪阁也腹背受敌,那之后,沈涉川前后伤了几位颇有名号的武林豪强,震慑了追杀之人,再然后,便彻底在沧浪阁隐居起来,这最近四五年是一点儿消息都未听见。”
他悠悠地看向已经走远的队伍,“有姚宪血淋淋的例子在前,没人信沈涉川已放弃报仇,这秦图南虽位高权重,可他不比姚宪武功高强,但凡沈涉川动手,秦图南必死无疑,所以他阵仗如此之大,可要我说,再多的护卫也没用,沈涉川不一定明着来啊。”
姜离掀帘倚在车窗前,也往朱雀门方向看去,“但姚宪死在七年之前,如果沈涉川还要杀秦图南,会等七年之久吗?”
宁珏道:“算算年纪,今岁沈涉川二十有八,正是好年岁,他这七年,一是避朝廷锋芒,二多半是在修炼武功,等他功力大成之时,这长安城岂不是任由他来去?我拜入凌霄剑宗之时曾打探过这位师兄,他后来与武林为敌,沧浪阁被称为小魔教,但师门并未将他除名,他是掌门的关门弟子,掌门也觉他可惜。”
姜离若有所思,“那他和裴少卿……”
宁珏一笑,“姑娘猜对了!他们二人是嫡系的师兄弟,他六岁入凌霄剑宗,鹤臣师兄八岁入宗门时,他已经十三岁,据说他还教过鹤臣师兄入门剑法,但可惜,两年之后沈家便出了事,他于沧浪阁自立门户,又和凌霄剑宗断绝关系,他们二人终究也只有两年的师兄弟情分……”
说至此,他又摇头,“不过,就算沈家没出事,鹤臣师兄与他也不是一路人,当年沈家之事就算真有冤,他也把事做绝了些,那些被他杀死的朝官,好几个都罪不至死,但他只要查到蛛丝马迹,便立刻痛下杀手毫不留情,最终也没为沈大人求得昭雪。”
宁珏无奈道:“我还听那些师兄说,他练功极执拗激进,人也狂傲,江湖之中虽讲究个快意侠气,但他那样极易走火入魔,后来他果然为仇恨所困,那时武林人人喊打,他也吃了不少亏,他当年可是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啊!”
姜离听得认真,此时问,“那倘若宁公子是他,会如何?”
宁珏一愣,苦闷瘪嘴,“如果我经历那些事,只怕也要理智全无,不过有一点比不了他,我就是练上一辈子也打不过姚宪”
姜离听得轻笑,宁珏也笑道:“姑娘在江湖长大,想来这些也听说过吧?”
姜离摇头,“我十岁才跟师父学医,又常在名山大川采药,对江湖事所知不多,近几年虽听过些,但不比宁公子知道的详细。”
宁珏了然,又握紧身侧剑柄道:“事到如今,我也不说沈涉川仇报的对不对了,若他此番真的敢来长安杀秦图南,那我倒有机会领教一二。”
姜离道:“秦大人尚未卸下防备,只怕他不会来。”
宁珏摇头,“那可不一定,毕竟回了长安,秦图南在皇城内外进进出出的,总得守规矩,不可能总是百人随扈,要说我,如今才是最好的机会!”
姜离秀眉拧起,宁珏这时朗然一笑道:“算了,莫要吓到姑娘,这些事姑娘听听就算了,我在公主府说的那些,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姜离抬眼看他,“我刚回长安,六年前的事知道的不十分清楚,敢问宁公子,当年皇太孙殿下的案子,莫不是还有何处存疑?”
宁珏道:“也不算存疑,当年已定案。”
姜离不解,“那公子在气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宁珏被姜离问住,又苦笑道:“或许只是气我当年回来的太晚了,那时我在师门参加比武大会,等我得了消息已来不及了。”
无论何时想起,宁珏都颇有遗恨,“总之姑娘不必在意,也不必为此横生枝节。”
姜离点头,“既无存疑,那我便放心了,其实公子不说,我也听过些风言风语,毕竟你姐姐和我姑姑……我虽不在长安长大,却也明白。”
宁珏看向她,“姑娘既明白,对我倒无芥蒂?”
姜离温声道:“一来都是旧事,二来我未亲历,我做为医家,听着当年之事,除了惋惜皇太孙之外,更奇怪虐疫明明好转,又怎会因施针致死。”
宁珏倏地驻马,“姑娘此言何意?”
姜离欲言又止一瞬,又摇头,“只是医家之疑罢了,我毕竟不知细节,也未看过医案,我父亲交代过,此事不得多问,今日与公子说了一路的话,大意失言了。”
她往前看一眼,“前面便是往宣阳坊的岔道,我先告辞了。”
她放下帘络,长恭马鞭扬起,很快便驰出一射之地,宁珏勒马在原地出神,半晌才催马往宁府方向去。
“姑娘,宁公子会如何?”
姜离靠着车璧养神,轻声道:“这点儿机锋,他不会如何,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,早晚会有破土而出之时。”
怀夕了然,“宁公子虽莽撞,却也代表他心性纯直,更要紧的是,他对那位皇太孙应是真心疼爱,但只怕他介意姑娘是薛氏之女。”
姜离不以为意道:“无碍,这身份总归是利大于弊。”
话已至此,怀夕也不再多言,没多时马车停在薛府之外,主仆二人刚进门,便见薛琦身边的小厮长丰站在门口候着,见她回来,长丰上前道:“大小姐,老爷在前院等您,说您回来了请立刻去见他。”
姜离扬眉,西北雪灾未平,薛琦近日不是分外忙碌吗?她抱疑来到前院,果真见薛琦一身锦衣等着她,她快步上前,“父亲这是刚刚回来?”
薛琦摇头,“你随为父去一趟安远侯府。”
姜离明白过来,“父亲是去他们府上吊唁?”
薛琦道:“你有所不知,他们府上的孟湘本是要指给高世子做夫人的,本来说的年后下旨,可眼下倒好,还有一月过年,孟湘却被人害死。”
定西侯高氏是太子母族,等于是薛氏的亲家,与高氏有关之事薛琦素来看重,他道:“说你这两日在给长乐县主看病,县主如何了?”
姜离道:“县主发了惊痫,今日已有好转。”
薛琦点头,“行,时辰不早了,我们现在过去,孟湘是小辈,为父去了也不好往灵堂礼拜,你届时去灵堂上柱香,再去安慰安慰安远侯夫人。”
姜离应是,与薛琦一道出了府门。
父女二人同乘一车,马车走动起来时,薛琦目光又落在姜离身上,“你前日去公主府上,可见到了高家世子和德王殿下?”
见姜离颔首,薛琦又问:“你觉得他二人如何?”
姜离如常评价道:“高世子英武,德王殿下文俊,都是人中龙凤。”
薛琦听得失笑,又问:“那裴少卿如何?”
姜离眨眨眼,“裴少卿更是世家翘楚。”
薛琦点了点头未再多言,姜离却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,德王尚未许亲,薛沁虎视眈眈,高晗如今也没了定亲之人,而裴晏……薛琦这是在做什么打算?
她不知薛琦有何深意,但薛琦不说,她也不打算多问,只等马车入了简家所在的通义坊,姜离才掀帘朝外看去,安远侯府也位于通义坊中,只是简家在南,安远侯府在北,其府邸也比简家巍峨煊赫许多。
马车在安远侯府外停下,其门庭紧闭,门额之上缟素如雪,长丰上前叫门,腰系孝带的门房小厮一边往里通禀,一边引着父女二人入内,绕过影壁没走几步,安远侯孟谡便拱手迎了出来,“薛兄,有失远迎了”
薛琦一脸悲痛,“孟兄请节哀。”
姜离也欠了欠身,“拜见侯爷。”
一日不见,孟谡眼下黑青,胡茬满布,人似老了七八岁,见姜离同来,他眉头微展道:“贤侄女不必多礼,那夜你帮湘儿看伤,伯父还未向你道谢,快,里面请”
“看伤”二字让薛琦唇角一抽,前些日子帮大理寺验尸,如今孟湘死了也是姜离帮着验伤,好好的薛氏贵女,怎短短一月就三番五次和死人打交道?今夜回去,他务必要从城外请个道长来去去晦气……
薛琦心念暗转,进厅落座后又安慰孟谡,末了道:“今日我特意派人去大理寺问了,说湘儿是为人所害,如今可有眉目了?”
孟谡眼底血丝遍布,哀声道:“还没有,我们也在等消息,这两日我们府里也在查,但也实在是想不通谁会害湘儿。”
薛琦听得连连叹气,“我也有女儿,我明白孟兄之痛,不知湘儿灵堂设于何处?泠儿虽归家日短,但她此前见过湘儿,与她也颇为投契,让她代我们一家人去看看湘儿,也替我给湘儿上柱香,再去给弟妹请个安,宽慰宽慰。”
薛琦话说的殷切,孟谡唤来个侍婢吩咐:“紫云,你带贤侄女去灵堂走一趟,再带她去见夫人。”
叫紫云的侍婢应声,姜离起身跟着她往后堂而去。
安远侯府世代显赫,连绵的屋舍楼台精巧阔达,紫云带着姜离穿廊过院,又过两道宝瓶门后,一处挂满灵幡缟素的小院映入眼帘。
“薛姑娘,这里便是我们小姐的灵堂了。”
连片的哭声呜咽传来,待步入院中,便见灵堂内外,黑压压跪了满地的侍婢小厮,正在为孟湘守孝哭丧,一口黑漆朱纹的半盖棺椁停在堂内正中,孟湘冰冷的遗体正躺在其中,紫云带着姜离走到门口,先在门内看到了一位眼睛红肿的中年妇人,她跪在蒲团上,身前放着火盆,一边流泪一边意识恍惚地往火盆内扔纸钱。
紫云上前道:“吴妈妈,这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,代薛氏来看望我们姑娘了。”
被唤作吴妈妈的中年妇人先呆呆地看了一眼姜离,又忽然醒过神来,一边抹眼泪一边起身行大礼,“奴婢替我们小姐多谢姑娘了。”
姜离点头,“请节哀。”
她上前执香拜了三拜,又打量屋内高悬的符文经幡,紫云这时又道:“薛姑娘要去看望夫人,这里还是交给吴妈妈了,天气寒凉,夫人已经病倒,吴妈妈还是主意身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