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吴妈妈应好,紫云带着姜离往孟夫人所在的主院走去。
走上一条青竹掩映的回廊时,紫云才解释道:“小姐年纪轻,只能由下人们哭丧,您刚才看到的是我们小姐的乳娘,她自小看着小姐长大,除了我们夫人,就数她最疼小姐,如今小姐亡故,她也伤心万分。”
姜离看得出吴妈妈悲恸太过,也不禁心生恻隐,没多时至侯府主母院,紫云先让小丫头进上房通禀,待里头回了话,方带姜离入内。
侯夫人钱氏正头带抹额靠在西窗榻上,她双眼红肿,一双眸子黑洞洞的了无生气,手边榻上,放着大大小小的首饰香囊,一看便是孟湘遗物,见姜离来,她擦了擦眼角道:“快请薛姑娘过来说话,紫雪,把湘儿最爱的云峰香片沏一杯。”
姜离近前行礼,又安抚道:“请夫人节哀,以身体为重。”
叫紫雪的侍婢前夜去过公主府,认得姜离,她捧上一盏热茶,又看着满榻遗物劝道:“夫人,薛姑娘是大夫,您可得听大夫的话,小姐在天之灵看到您如此伤心又怎能好受?”
钱氏戚然点头,可刚要说话,眼眶又是一红,当着姜离的面,又忙拿丝帕拭泪,紫云凄然道:“姑娘莫怪,我们夫人自从前夜回来眼泪便未停过,这两夜通宵未眠,白日也只浅寐个把时辰,其他时候就看着小姐的遗物默默流泪,再这么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。”
姜离看着钱氏,不禁想到了同受丧女之痛的岳夫人,她上前道:“不碍事的,我知道夫人这是在睹物思人,这些都是孟姑娘平日里戴的吧?这支凤钗是为她婚嫁准备的?”
钱氏极力克制悲痛,却仍哽咽道:“湘儿喜欢金玉,我便把荣宝斋最好的首饰头面都给她买来,她喜欢制香,这些香囊是我亲手为她绣的,这支凤钗,是过年便找荣宝斋的师父雕刻,足足制了半年,可她还没有机会戴……”
钱氏捧着香囊和凤钗,紧紧地捂在自己心口,眼睛一闭便又是两行清泪,“我就这么一个女儿,从小我和她父亲只愿她安康喜乐,她长大后,也懂事的叫人心疼,她才十九岁,才十九岁啊,我真想不明白谁会狠心害死她……”
不说这些还好,一说钱氏悲痛更甚,见她蜷着肩背落泪,紫雪上前劝慰,姜离则道:“夫人想哭便大哭一场,如此郁结于心反而伤身。”
钱氏呜咽出声,又掩面泣道:“不应该急着给她定亲的,我明明去庙里算过,她的亲事不宜在今岁,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才酿成惨祸……”
紫雪也哽咽道:“这不能怪夫人,便是小姐自己也乐意这亲事的,小姐从去岁说到今岁,夫人和侯爷为了此事已足够尽心尽力,夫人不该自责。”
姜离听得奇怪,“孟姑娘从去岁就开始说亲?”
紫雪抹了把眼角,摇头:“不是去岁开始说亲,是去岁小姐不知怎么忽然急起婚嫁来,夫人和侯爷想多留小姐两年也不成……”
第040章 银子
郭淑妤说过, 孟湘是她们四人中最急于婚嫁的,但裴晏此前查问过,孟湘是今年年后才开始正式相看……
姜离便问:“孟姑娘是去岁何时开始着急的?”
紫雪看向钱氏,见钱氏沉浸在悲痛之中, 便答道:“是去岁六月吧, 那阵子长安不甚太平, 我们小姐也神思不属的,忽然某一天,她对夫人说, 她已十八岁,不若早些定了亲事,免得过了双十之岁被人嫌弃年纪大。”
“当时夫人还笑,说安远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, 咋们大周也有女大男小的风俗,让姑娘不要担忧,婚事一道她和侯爷是定要好好考验未来女婿人品德行的, 又说长安年轻一辈之中不少才俊, 侯爷已经在留心了。”
说起去岁之事, 钱氏握着凤钗满眸悲切, 紫雪又叹道:“那之后过了半月, 小姐又问夫人可看定了人选, 夫人有些惊讶,这才明白小姐所言不是玩笑, 当时夫人还有些难过,想着小姐年纪大了终归留不住, 便问小姐可有喜欢之人。”
姜离目光微紧,紫雪道:“当时小姐说侯府就她一个女儿, 侯爷虽手握兵权,可这是天恩泽沐,将来万一出个岔子,得有人帮侯府,什么样的人能帮侯府?那定是得高门显贵,比咋们自己还要显贵。小姐有这份心思,一是她从小处处冒尖,亲事上也不愿落于人后,二是当真为侯府考虑,侯爷和夫人商议一番,也决心不能让小姐低嫁。”
钱氏这时哽咽道:“她也是生我们的气,这才定了嫁人的心思……”
姜离面生疑色,紫云上前道:“夫人和侯爷膝下无子,多年来,夫人为此受了不少委屈,去岁夏天,侯爷动过过继继子的念头,被小姐知道了。”
孟谡与钱氏少年夫妻,情义深重,为了钱氏,孟谡不曾纳妾求子,但堂堂侯府将来不可能绝户,过继继子是早晚的事,孟氏族中正有几个幼年没了父母的孤儿,孟谡便于去岁与钱氏商议此事,孟湘得知便闹起了脾气。
紫云欲言又止一瞬,又道:“那是七月的事,侯爷也没有下定心思,小姐为此郁郁寡欢了几日,那之后,每隔几日便要问一次亲事,过年之前的几月,侯爷和夫人探问了几家,但小姐未曾看上,年后说到了段氏和高氏,小姐方才定下心来。”
去岁五月,岳盈秋被害而死,仅过了一月,孟湘便动了嫁人之念,她起念在前,过继风波在后,那她这嫁人的念头便不是因过继……
姜离暗自忖度,又道:“孟姑娘去岁过年之时可有异样?”
紫云和紫雪对视一眼,二人皆是茫然,“没有啊,当时侯爷告诉小姐,高氏欲给高世子说亲,高贵妃过年赐给几家世交的礼物小姐也得了一份,小姐还颇为高兴呢,姑娘怎么有此问?”
姜离微微摇头,“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夫人?”
紫云戚戚道:“楚姑娘,郭姑娘,还有淮阳郡王家的李姑娘都来过,殷姑娘家里也来过,不过谁来都劝不住夫人,小姐是夫人的命根子,如今……”
姜离想了想,“夫人想哭便痛痛快快哭一场,但如今孟姑娘尸骨未寒,夫人若悲痛过度病倒,那幕后的凶手该是何等痛快?孟湘那等性子,也不愿看到夫人一蹶不振,再怎么样,如今为孟湘报仇雪冤最为要紧。”
话音落定,钱氏眼底果生恨意,她身子直起,又狠狠捶了捶榻,“待查出真凶,不论那人是何皇亲贵戚,我也定要让他给湘儿偿命!”
她发泄似的低斥一句,又脱力地往后一靠,见她疲惫深重,姜离便道:“夫人累极了,此刻若能饮下安神汤歇上一晚,明日必有气力往衙门探问消 息,父亲还在外等着我,我便不打扰夫人歇息了。”
钱氏恹恹地应好,又令紫云相送,待出主母院,紫云面上忧色更甚。
姜离这时道:“姑娘适才想说什么又忍住,可是孟姑娘定亲之事还有何原由?”
紫云往四周看了一眼,极低声道:“小姐刚遇害,奴婢说这些实是诛心,可看夫人悲痛不已,奴婢也实在心疼,奴婢的母亲是夫人的陪嫁嬷嬷,奴婢自从七八岁上就在夫人跟前伺候,当年……当年本是要跟着小姐的,可小姐却不要奴婢,这也没什么,主仆之间也需缘分,我也乐意伺候夫人,可小姐定亲这件事,真是怪不到夫人和侯爷。”
“这些年夫人膝下无子,少不得受人非议,小姐却似乎没体会到夫人的难处,去岁一听过继,便连着几日闭门不出,又逼着侯爷和夫人去说亲,夫人去庙里算了一算,说她的姻缘不在这两年,小姐却不信,她太着急了,像是这个家里容不下她,她要去求别的庇护似的,夫人当时颇为伤心,这可是她心尖尖上的小姐啊……”
姜离有些不解,“她是侯府独女,怎会去求别的庇护?”
紫云叹道:“奴婢就是这里看不明白,夫人和侯爷对小姐可谓千依百顺,当时便道过几年再说过继之事,可就是这么着,小姐还是定了说亲之心。”
“我们小姐幼时对夫人离不得半步,至六七岁上开蒙读书,便逐渐有主见起来,后来虽样样拔尖,却修炼出一副自持疏冷的性子,年纪越大,和夫人侯爷越没了幼时那亲昵劲儿,夫人也时而感叹小姐读书太多,学成了自立要强的男儿心性……”
姜离边走边道:“侯爷对她也一味顺从吗?”
紫云点头,“因当年夫人生小姐十分不易,请了四五个大夫稳婆,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将小姐生下来,但夫人就此落下了病根不能再育,当时夫人还没有奶水,前后找了五六个乳娘照顾小姐,幸而吴妈妈奶水足,这才养活了小姐,但小姐仍是体弱,半岁之前用药不断,为了救小姐的命,夫人带着一众人住在城外青云庵里,整日吃斋念佛,待小姐平安到了一岁才回来,就这么千辛万苦养大的,侯爷哪舍得不顺着小姐?”
姜离道:“如此宠溺,孟湘未被养得娇蛮任性,倒也难得。”
紫云唏嘘道:“可不是,每每想到这些侯爷和夫人也觉欣慰,可万事有利有弊,如今夫人始终觉得,是她没有听庙里师父的话急于说亲,才让小姐遭了劫。”
姜离道:“孟湘是为人所害,一切错在幕后真凶。”
说话间二人已回前院,薛琦不知何孟谡说到了何事,孟谡长吁短叹道:“是我们府上没有这样的福分,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心意我们不会忘。”
见姜离回来,孟谡没有说下去,薛琦也道:“可上了香了?”
姜离应是,又道:“还向伯母请了安,伯母悲痛欲绝,还要保重身体才好。”
孟谡无奈,“她如今是怎么劝也不听,只能让下人好生伺候。”
此刻天色已晚,薛琦闻言也不打算多留,“孟兄多陪陪弟妹,我们就先告辞了,这几日若有帮得上忙的,孟兄尽管开口。”
孟谡道谢,又将父女二人送上马车方才返回。
马车走动起来,薛琦看着姜离道:“我听说那天晚上,段家和宁家的几个也在?”
姜离应是,薛琦道:“孟湘和段家那两个没什么关系吧?”
姜离眼珠儿微转,“这个女儿自是不知。”
她刚回长安不到月余,怎么知晓这些公子小姐之间有何纠葛?但薛琦这话的意思,倒像是希望孟湘之死与那几人有关系,段氏是肃王一脉,与太子一系不合,宁家则是因宁瑶的缘故,若宁家扯上杀人官司,岂非解了薛兰时心头之患?
姜离想明白了,心中凉意也愈盛,孟湘死后唯父母痛不欲生,而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们,只怕都是这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之心,孟湘尚且如此,又何况当年的皇太孙呢?
回了盈月楼,姜离想到白日见到的秦图南,心中惴惴,犹豫片刻,还是写了一份手书交给怀夕,“再等片刻,你亲自送去芙蓉巷”
怀夕颔首应是,待姜离更衣歇下,盈月楼灯烛烬灭后,一道黑影从东北轩窗滑出,悄无声息越过一片亭台花圃,又一个纵身出了薛府外墙。
翌日清晨,天穹铅云密布,寒意萧瑟,似酝酿又一场风雪。
姜离用完早膳,正拿了医书出来研读,吉祥从外快步而来,“大小姐,寿安伯府大小姐和兵部侍郎府上大小姐来访了。”
姜离有些惊喜,“快请”
付云慈和虞梓桐相携而来,进门褪下斗篷,又打量她这绣楼,虞梓桐道:“过来的路上,还觉得有些偏僻了,却不想近处景致却好。”
付云慈横她一眼,“不算偏僻,这地方应很合阿泠的性子。”
姜离一边倒茶一边笑,“我在外十七年,如今回来虽名正言顺,可到底不比始终留在家里亲厚,这地方偏远是真,不过我喜欢。”
她递上热茶,“你们怎么同来了?”
虞梓桐叹道:“还不是那夜之事,这两天我关注着大理寺的动静,可似乎还没查出什么来,我今日一早去见阿慈,她也知道此事,我二人一合计,便来找你了,说你近日在给裴老夫人看病,裴鹤臣可与你提过案子?”
姜离只好道:“提过一两句,但还没有怀疑之人。”
付云慈又问:“说淑妤也受了伤?又说凶手也要害她?”
姜离心底微动,“怎么,你知道什么不成?”
付云慈捧着茶盏道:“她这一年多出意外之事,我们都听说过,我与她虽不算密友,但两家有些来往,自也留心过,她这数次意外出的实在古怪,光听都叫人胆战心惊,且去岁九月末,她的猫儿还死了……”
姜离微讶,“此事你都知道?”
虞梓桐也好奇地看着付云慈,去岁她们一家也还未回长安,因此几起乱子她和姜离一样不知情。
付云慈道:“我记得是去岁九月二十七还是二十八,他们府上老夫人过寿,因是整寿,办的极大,我们府上得了邀,我和父亲、母亲还有阿珩都来了,白日里听戏热闹,我们小辈还留的久了些,到了晚上散场时,她的侍婢忽然来说她猫儿不成了。”
“猫儿叫雪奴,是一只通体纯白极好看的猫儿,白日里我们还逗过,就短短半日便出了岔子,当时我走得晚,听闻此事便陪她一同去看,去的时候那猫儿躺在地上缩成一团,出气多进气少,嘴角还有些血迹,去找大夫的小厮还没把人请回来,猫儿便断了气。”
虞梓桐紧张道:“是中了毒吗?”
付云慈摇头,“这我不确定,血迹不算多,当时猫儿侧躺在地上缩成一团,呼吸羸弱,鼻头泛白,背脊和腹部一鼓一鼓的,看不出是为何吐血。”
姜离这时道:“听你的描述,像是内脏不适继而出血,可有人打过猫儿?”
付云慈道:“当时是在淑妤院子外的水阁里发现猫儿的,那地方白日里是给我们小聚说话的,晚上却是没人,也没人看到猫儿被打,淑妤当时也让人查了,可也没找出毒物,她伤心极了,我陪了她半个时辰才回府。”
姜离心底浮起一丝怪异,“你应该知道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女儿岳盈秋的事吧?她和淑妤是好友,她去岁遇害之后淑妤极受打击,而之后这雪奴的死,又令她痛不欲生,你不说我还不知,那猫儿竟是死在寿宴上。”
付云慈忙道,“知道,岳姑娘我们也认得,哎,是个可怜的姑娘,不错,那段时间淑妤经常生病,后来更是称病良久,之后又出了意外,一时着火一时落水的,放任何人身上,都得大病一场不敢出门。”
虞梓桐心有戚戚道:“现如今想来,那些意外说不定不是意外。”
姜离这时又问:“那孟湘呢,你对她了解可多?”
虞梓桐在长安时日不多,付云慈却是未离开过,世家贵族的小姐们彼此相熟,她自也认得孟湘,然而付云慈道:“我与她交集不多,唯一的印象便是她见不得菊花,忘记哪一年秋游了,赏花到一半她便又是嗓子不适又是喷嚏不断,没一会儿身上还起了疹子,甚至严重到人都晕了过去,后来她说这是老毛病了,见到菊花要么离得三丈远,要么务必掩住口鼻才好,那日她小心了又小心还是中了毒……”
姜离听得生疑,虞梓桐也惊讶道:“她见不得菊花?那她在公主府那天,一起插花之时她还选了菊花呢,不过没一会儿她果然咳嗽起来。”
付云慈诧异道:“自己选了菊花?她不怕中毒吗?”
姜离也问:“是她自己选的?”
虞梓桐仔细回忆,“应该是她自己选的,我好像还听楚岚提醒了她一句什么,可她却说自己不怕,莫不是她自己以为自己好了吧?”
付云慈“哦”了一声,“许是如此吧。”
二人说着,又看向一言未发的姜离,便见她眉眼凝重,似觉不对劲,姜离这时道:“菊花中毒,此乃一种风疹之病,有的人碰不得花,有的人吃不了某种食物,一旦碰了吃了必发风疹,若是偶发尚有的治,若是从小这样发疹子,那是极难根治的。”
虞梓桐眼珠儿微转,“那便怪了,那只能解释成当日那些花是庆阳公主送来的,她不好扫了公主雅兴。”
如此说尚有可能,但姜离想着孟湘常去庆阳公主府上做客,又觉得她不至于谨小慎微到此般地步。
姜离想不通,付云慈和虞梓桐是为了探问案子进度而来,就更是云里雾里,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,姜离留下二人用午膳,午膳之后,将二人送上返回的马车,她自己也带着怀夕往宜阳公主府上去。
马车上,姜离若有所思道:“孟湘是受害者,可不止为何,我倒觉得她身上疑问越来越多,尤其去岁她急于说亲的时间点太过敏感,挚友前一月被害身亡,第二月自己便急于定亲,这正常吗……”
怀夕摇头,“奴婢觉得,像郭姑娘那样被吓得不轻,并关心凶手何时落网才正常。”
姜离喃喃道:“若只是听闻死讯也就罢了,可她也亲眼目睹了岳盈秋之死的,且过年之时,她去看望岳夫人问起簪子,可在自己府中又一切如常,倘若看到挚友簪子流落在外,要么觉得遗憾将簪子买回,要么也该害怕才是。”
姜离叹了口气,见宜阳公主府将近,便止住了话头,等马车停下,主仆二人前后入府,在内侍引路下往崔槿的院子走去,刚走到院门口,便见裴晏站在院门处,正和公主府管事说着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