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首者是个身材壮实,面容古铜色的中年男子,其后又跟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,三人一脸惶恐,几乎被武卫们推搡着进了角门。
姜离看的奇怪,紫云在旁道:“那是吴妈妈的夫君宋管事,和她们一双儿女,这些年吴妈妈在府里当差,是最得脸的嬷嬷,夫人和侯爷早就赐了一座城外的别庄给他们一家住,她夫君也帮侯府管着城外几处庄子,如今出了这等事,侯爷便将他们一家都传了进来,问个清清楚楚。”
第042章 案中案
姜离跟着紫云入安远侯府, 沿着西侧甬道一路往北,过內仪门再往西,刚走近吴妈妈住的偏院,便见两个武卫带着宋管事一家三口, 也从角门方向到了院外。
离得近了姜离才看清三人模样, 宋管事生的浓眉宽额, 老实持重,着鸦青素锦冬袄,因来的匆忙, 其袍摆袖口有几处污渍,靴面上也沾着几点黑末沙泥,其子一身细绸锦衣,眉目和宋管事有五分想象, 走在最后的宋管事女儿虽生得眉清目秀,却瑟缩肩背,神色惶恐, 她今日穿一身藕荷色棉布襦裙, 未施脂粉, 通身上下只有一只素银簪子为饰, 这样朴素的装扮, 甚至不及紫云、紫雪衣饰锦绣。
姜离疑道:“吴妈妈既在府中得脸, 她女儿却未入府中当值?”
紫云看着三人道:“这便是吴妈妈早年懂事之处,她本是个农女, 因做了乳娘在府中地位不凡,夫人曾说过让她把女儿送入府中给大小姐做贴身婢女, 侯府这样的人家,便是做婢女往后出嫁也能嫁给好人家, 但吴妈妈说她夫君已做了管事,不可能让一家人都紧着侯府吃穿,那也太不像话,夫人听了很是欣慰,便没再提了,她夫妻二人手头宽裕之后给长子请了先生读书识字,只可惜说考了数次也没考上秀才,至于女儿……”
紫云看着那缩肩耷背的姑娘摇头,“吴妈妈极不重视这个女儿,听说她整日在庄子上做绣活儿,时而跟着她父亲去几处庄子上帮忙做些杂物,也不读书习字,也从不带她来长安见见世面,吃穿也远比不上她哥哥,而吴妈妈心思都在大小姐身上,一年能回去一两次就不错了,她今岁也十九,当年吴妈妈刚生下她不久便来侯府做乳娘,是宋管事将她拉扯大的,听说已经给她许了人家,是城外庄子上的管事之子,明岁就要成亲了。”
话音落下,二人到了吴妈妈院前,院内人头攒动,正堂之中,钱氏披着斗篷和孟谡站在厢房门口,西厢房内,吴妈妈的哭喊声凄凄惨惨。
“侯爷,夫人,薛姑娘来了”
紫云快步跑到门口禀告,钱氏一听立刻道:“快请”
姜离带着怀夕疾步而入,微欠了欠身,往厢房内去,一进屋子,姜离眼底闪过一道寒光,吴妈妈仰躺在榻上,也的确撞了满脸满身血,可她此时哭喊的样子实在不像命悬一线之人。
“大小姐啊,您在天之灵看看奴婢啊……”
“大小姐您等等奴婢,奴婢这就来找您……”
吴妈妈一边哭一边喊,像受了莫大的冤屈,钱氏气恼不已,再加之病体未愈,不时轻咳两声,孟谡满脸寒色站在一旁,也想不明白吴妈妈何以如此撒泼无赖。
姜离上前替吴妈妈问脉,吴妈妈看她一眼却挣扎起来,“不看,我不看,奴婢要去找大小姐,奴婢对大小姐忠心耿耿,奴婢这就去黄泉路上伺候大”
“小姐”二字未出,吴妈妈忽觉手臂一紧,低头一看,便见姜离坐在榻边圆凳之上,气定神闲地一手按她手肘,一手为她问脉,而她一把年纪膀大腰圆极有力气,却竟挣扎不开,她愣了愣,更大声呜咽起来,“呜哇我不看,我合该死了最好,我照顾大小姐十九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却凭白受这等冤屈,我给大小姐陪葬最好”
正堂之中,孟谡一脸寒意,“把人都带进来!”
吴妈妈哭声一滞看向外堂,不明白要带谁进来,只听脚步声响起,紧接着宋管事的声音惶然落地
“小人宋得隆拜见侯爷,拜见夫人。”
“宋长武拜见侯爷夫人。”
“民女宋盼儿拜见侯爷夫人。”
宋家三人进门,宋得隆父子见礼时,吴妈妈虽意外,却还稳得住,可一听宋盼儿也来了,姜离眼睁睁看着她瞪大眸子,又骇然吸进一口凉气,她抬起手,颤颤巍巍地指着正堂,“你、你们……”
紫云站在厢房内,闻言不忿道:“吴妈妈这么激动做什么?事关小姐私房,你这里交代不清楚,那便请宋管事和你儿女子一同交代,你这些年伺候尽心,夫人和侯爷也从来没有亏待你们,你也不必在这寻死觅活的,若真要你给大小姐陪葬,夫人何以请来长安最医术高明的女医?”
吴妈妈咬牙道:“我啊”
一语未出,吴妈妈忽然痛叫一声,便见姜离不知怎么,竟一针扎在了她人中之上,那银针入针一寸,痛得吴妈妈身子一颤,还要再说,可嘴唇一动痛觉更甚,一时满眸质问地看向姜离。
姜离淡然道:“要为吴妈妈止血,吴妈妈最好不要再开口。”
说着,抓起吴妈妈的手,在其合谷、内关两穴又下两针,吴妈妈轻嘶一声不敢动弹,也不敢开口,只憋的面颊青红交加,见她终于消停,紫云终觉出了一口恶气,而正堂之中,宋得隆也开了口
“侯爷明鉴,小人当真不知什么万福钱庄,咳咳……”
“小人替侯爷管着城外庄子,大小姐的事小人一概不知,两个孩子也从不插手庄子上的事,莲芳也没说过大小姐要存什么银钱,她已经半年多没有回过家里了,咳,小人也只在三月前入府送账簿时与她说了几句话。”
宋得隆边说边咳,又骇得连连磕头,宋长武和宋盼儿也吓得不轻,他们一家人靠着侯府过活,如今大小姐虽死了,可侯府素来体面,也不会苛待他们,但倘若吴妈妈手脚不干净犯了事,那他们一家子便是了无生路了。
孟谡狭眸瞪着三人,见三人神态不似作假,便往外喝问:“大理寺的人来了吗?”
姜离看向紫云,紫云道:“事关大小姐,侯爷已报去大理寺了。”
姜离正给吴妈妈包扎伤口,便见她创口虽大,却未伤着骨头,可见留了余地,姜离一时不解起来,存私银是孟湘之事,错就错在变卖府中金玉,而吴妈妈纵然帮着掩瞒不报,她一个下人听主子的话,也不算什么死罪,何至于以命相搏?
姜离疑而不解,这时,去搜查宋家庄子的侯府武卫后一步回来,禀告道:“侯爷,已经搜遍了,没有发现府内之物。”
未发现府内财务,便是说吴妈妈没有监守自盗,姜离扫一眼榻上之人,心头疑云密布。
这时钱氏入内,“薛姑娘,如何?”
姜离道:“没有伤到骨头,夫人不必担心她性命。”
钱氏松了口气,“那便好那便好,湘儿刚去,我实在不想府里再出人命,她这些年照顾湘儿之功我也记着,可实在不明她此般作态。”
吴妈妈张不开嘴,又动不了手,口中咿咿呀呀哼着什么,似乎还在为自己喊冤,这时门外有武卫快步而来,“侯爷,大理寺裴大人来了”
孟谡闻言迎出两步,“鹤臣……”
裴晏亲自带人而来,寒暄两句道:“侯爷放心,我已知道吴莲芳之事了,即便她未曾隐瞒自戕,今日我也要来找她,她替孟湘瞒下的事情不止变卖私房一事。”
此言一出,孟谡与钱氏都是微讶,裴晏进正堂,又大步入厢房,见姜离在此,他也不甚意外,显然已经从侯府武卫之口知道她来出诊。
裴晏对姜离点了点头,开门见山道:“吴莲芳,今岁七月二十八和八月十九这两日你可曾去过城南松子巷?”
姜离取下吴妈妈人中处银针,吴妈妈喘了口气,眼神躲闪道:“那、那两日,奴婢都在照顾小姐,怎么会去那里?”
裴晏看向身后,九思上前,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来,布包打开,竟是五六件玉器首饰,有两对颜色极好的羊脂玉镯和一对红宝石同心佩,还有几件碧玉镇纸与玉如意。
裴晏又问:“那你可认得这些东西?”
吴妈妈面色微变,裴晏道:“和悦当铺在松子巷,万福钱庄就在两条街市之外的樱桃巷,你于今岁七月典当了镇纸如意,又于八月典当了两对玉镯,前后得了七百多两银子,这对同心佩是孟湘自己去宝和当铺死当,最后都由孟湘去钱庄存入,你还敢说自己不知情?”
吴妈妈面皮一抖,“我、我不知。”
裴晏语声渐寒,“你不认识镯子和同心佩,也不认识那镇纸、如意?”
吴妈妈眼睛瞪得更大,“我当真不……”
裴晏当机立断道:“来人”
话音落下,姜离开始取针,刚取完银针,卢卓带着两个大理寺衙差步入,吴妈妈见这阵势,立刻捂着额头伤口哭嚎起来,“啊我活不了了……”
卢卓看向姜离,姜离道:“她未伤及性命。”
卢卓一听上前抓住吴妈妈肩膀,一把将人拎了起来,吴妈妈发出杀人一般的惨呼,眼见逃脱不得,立刻道:“大人饶命,我说我说……”
卢卓松手,吴妈妈瘫倒在地,又跪起身道:“是奴婢之错,奴婢没有早日禀告夫人,如今小姐已经去了,奴婢不想让人非议小姐,这才泼闹起来。”
孟谡和钱氏死死盯着她,吴妈妈哭道:“小姐她害怕啊,她自小便明白侯爷早晚要过继继子,继子与她并非亲姐弟,往后会如何待她?与其到时候有求于人,不若早些为自己打算,这些年来她省□□己银子不敢铺张,都自己存了住,府里那些东西十年八年不用一次,还不若变成现银吃利钱,小姐知道夫人心软,也知道夫人难处,因此这些念头不敢对夫人直言,奴婢想着都是些老物件了,也没什么关系,便帮小姐遮掩了……”
裴晏目光锋锐道:“但那同心佩和羊脂玉镯可不是府里的老物件。”
吴妈妈抹着泪道:“大人说的不错,那……那是……”
钱氏盯着两对镯子和同心佩看了许久,“这些东西成色极好,湘儿日常所用中,这样的东西也只四五件,吴妈妈,这到底是哪里来的?”
吴妈妈面生冷汗,佝偻着背脊道:“其实奴婢也不十分清楚,似乎,似乎是有人送给小姐的,奴婢只负责帮她换银,别的她不说,奴婢也不敢深问。”
“谁会无端端送她这些?还有同心佩,这分明……”
钱氏眼前发黑,身子也摇摇欲坠,紫云和紫雪上前将她扶住,二人也一脸惊骇,莫说是同心佩了,便是其他贵重之物,未出阁的闺阁女儿也不得私相授受,如今孟湘瞒着众人收了如此贵重之物,而同心佩更似定情信物,她们家小姐可是即将和高氏定亲之人!
孟谡也不敢置信,“鹤臣,这是何时送的……”
裴晏道:“她今岁六月典当,何时收到还不确定,如今正根据线索回查,等所有东西都找到,看看能否找到赠礼之人。”
孟谡骇然道:“这便是说,湘儿那五千两银子,或有一半是从别人那里得来?”
裴晏颔首,孟谡和钱氏对视一眼,皆难以相信孟湘会做出这等事,“怎么会这样,湘儿平日里从不缺金少银,她何至于……”
裴晏道:“此事或许和她被害多有干系,此前一直找不到凶手谋害孟湘的动机,如今牵扯出大笔银两,不得不让衙门怀疑。”
裴晏言毕又目光如剑一般看向吴妈妈,吴妈妈俯跪于地,恳切道:“此事奴婢是真的不知道,大人明鉴,奴婢便是编也编不出啊。”
钱氏听得面色惨白,“湘儿素有规矩……”
裴晏道:“能赠如此贵重之物,其情谊自不同寻常,这一条线索我们会查下去,查清楚之后再知会侯爷和夫人,府内之人若知情也可来报。”
吴妈妈道:“大小姐素有主意,外出时也不一定次次带着奴婢们,奴婢若不知道,其他人只怕也难知晓……”
问证的功夫,姜离令怀夕收拾好医箱,又拟了个方子出来,上前交给紫云道:“此方可助伤势愈合,止血继续敷三七粉便可。”
吴妈妈一听,伏地痛哭道:“奴婢有罪,奴婢猪油蒙了心,夫人和侯爷将奴婢发卖也好,赶出府也好,奴婢皆无怨言,事到如今,奴婢也没脸在侯府待下去了。”
孟谡道:“湘儿的案子未了之前,你哪也休想去。”
吴妈妈身形一委,彻底瘫坐在地,裴晏见状再无久留之意,孟谡便与裴晏一同出得厢房,到了门外低声道:“鹤臣也知道,湘儿此前有意与高氏结亲,若高氏听到湘儿与他人有交集之言势必生些不必要的误会,我年后即将调任,实在不想在此时闹出不快,还望鹤臣体谅一二,待查清一切后再论,我不信她会与人有染。”
裴晏明白孟谡之意,点头道:“自然,侯爷放心。”
这边厢,姜离也提了告辞,钱氏定下心神,亲自送她出门,“为一泼闹奴婢让姑娘冒雪跑一趟,实在是过意不去。”
姜离摇头道:“医家治病不论贵贱,夫人不必介怀。”
话落钱氏命紫云送上诊金,怀夕上前接下,正要辞别,却听门内跪着的宋得隆又咳起来,他一边咳嗽一边往厢房张望,似想与吴妈妈说话,一旁的儿子宋长武也着急地瞟着孟谡几人,唯独宋盼儿规规矩矩地跪着,似被吓得狠了。
姜离便又道:“吴妈妈性命无碍,我看她的样子,也并非一心寻死,夫人保重自己身体为要。”
钱氏欣慰应下,见裴晏也要走,便道:“紫云,你送送裴大人和薛姑娘。”
姜离对二人福身告辞,正要转身之际,眼风却扫见屋内的宋得隆咳嗽之余,拢在身前的左手往右手小臂上抓去,袖口松动之间,姜离似在他手臂上瞟见了几星暗红,待要细看,宋得隆却又收回了手正了身。
钱氏奇怪道:“薛姑娘,怎么了?”
姜离收回视线,“没什么,告辞了。”
紫云送二人出府,走在半路,裴晏在前默然无语,姜离问紫云道:“那位宋管事在城外管的庄子是做什么的?”
紫云回想片刻,“有几处水田庄子每年收成极好,庄子上还养着不少鸡鸭鹅,也种鲜菜,除了卖为进项之外,府里四季所需也多是自家庄子上所产,还有蜂蜜、茶,还有各个季节府里需要的花卉瓜果河鲜野味,有什么送什么。”
姜离了然点头,见府门近在眼前,便未再问下去,待二人出了府门,裴晏站在马车前等着她,姜离上前道:“裴大人可信吴妈妈所言?”
裴晏道:“她或许不知那赠礼之人是谁,但似还有何隐瞒。”
姜离也有此感,却一时想不出吴妈妈还瞒了什么,但如今裴晏主查此案,只管让大理寺去查便是了,天色不早,她还要去公主府看诊,便也不打算多问,正待告辞之时,裴晏却近前一步道:“去新丰县的人回来了”
姜离心底一凛,“寻那游商之人?”
裴晏颔首,“游商没有找到,但却找到了曹有庆附近的铁匠铺,那游商收了铜铁,都先卖去铁匠铺之中,据那铁匠铺老板回忆,去岁案发的那日,他的确从游商手里收到过曹有庆典卖的铜壶,曹有庆祖上阔过,那铜壶有些来历,铁匠铺老板自觉有的赚,便将铜壶留了下来,当夜果然卖去了古玩行赚得三倍银钱,因此对那一日极有印象。”
风雪迫人,姜离听得背脊发凉,“那便是说,谋害岳盈秋的真凶当真还在逍遥法外!那岳盈秋的案子和孟湘的案子足有关联?”
裴晏语气深长道:“赏雪那日的杀人之法有两种,如今又查到孟湘可能与他人有染,那合理的推论当是下毒之人想杀孟湘一人,而积雪意外,确是有可能想害不止一人,若再把岳盈秋的案子关联进来,极可能另一凶手想谋害孟湘和郭淑妤两人,如此,郭淑妤之前的几次意外便有了解释”
虽日前便怀疑岳盈秋的案子或有错漏,但姜离实在没想到,这时隔一年多的两起案子竟有牵连,而孟湘之死竟可能是一出案中案!
她严声道:“意思是孟湘和郭淑妤可能发现了和凶手有关的线索?但二人尚不知情,而凶手是为杀人灭口?”
裴晏点头,姜离眉头皱紧,“可凶手是如何发现这一点?且如今孟湘的案子还可查,岳姑娘的案子时隔一年半,凶手留下的痕迹早无从查证,即便找到岳姑娘的遗物,凶手也有说辞辩解,而这案子乃是冤假错案,还牵扯到了当初办案衙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