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晏语声微缓道:“你不必担心,核查冤假错案本就是大理寺之责,但此事如何揭破还需契机,否则便有打草惊蛇之忧,我已命十安带人暗查旧案,大理寺明面上只探孟湘之死,如今排查去岁案发日之行踪已有进展,但还不够有力,还需两日功夫,我告知姑娘此事,是想请姑娘在为郭淑妤和岳夫人看病时探问岳盈秋案发前后之异常。”
姜离心头掠过“冤假错案”四字,终是点头,“我明白,凶手若是曹有庆,他不必与岳姑娘有何仇恨,可凶手以模仿作案的手法残害岳姑娘,必定是有非杀她的理由,这等人定与她交集不浅,且必有端倪。”
见她答应,裴晏眉眼见晴,“有劳姑娘。”
姜离不咸不淡看他一眼,“若有消息我会知会大人,先告辞了。”
她说完转身上马车,九思站在裴晏身后看着马车辚辚远去,纳闷道:“薛姑娘真不知如何形容,公子请她帮忙,她答应的极快,可小人怎么看,怎么觉得薛姑娘不甚喜欢公子,公子您……”
九思话未说完,因目之所及,裴晏目光森然起来
“裴氏家规,二十遍。”
第043章 司天监
到宜阳公主府之时, 天上絮雪越是繁密。
侍从撑着伞,将姜离与怀夕送至崔槿处,姜离刚进正厅,便见白敬之正拿着一张方子给宜阳公主看, 见姜离进来, 宜阳公主不动声色将方子收进了袖口。
“给公主殿下请安”
姜离倾身行礼, 宜阳公主却一眼看到了她肩头狐领上的湿意,又扫了眼二人裙摆道:“这不是从府里过来吧,先去烤烤。”
前厅内燃着雪碳, 姜离应好,站去铜制火笼旁道:“早间去了一趟安远侯府。”
宜阳公主微讶,“是钱夫人病了?”
姜离摇头,“不是, 是孟姑娘的乳娘。”
宜阳公主叹道:“孟湘的乳娘,本宫好像见过,那日出事她也来了, 她生了何病?孟侯爷夫妻倒是厚道, 请你出诊。”
姜离含糊道:“查孟湘案子之时, 查到那乳娘有过错之处, 侯爷和夫人审问之时, 那乳娘一气之下撞了柱子。”
宜阳公主和白敬之都是一惊, 姜离道:“不过人救回来了,没有大碍。”
宜阳公主松了口气, “那便好,孟湘刚没了, 府里若又出了人命,少不得要惹人非议, 孟侯爷近日可正值要紧关头”
姜离面生疑色,一旁白敬之也不解,宜阳公主笑道:“这也没什么不能说,孟侯爷掌管神策军南营五年多,从无错处,陛下此前有意将他调去御前掌御林军,去岁过年就议过,但彼时调不出武将掌南营,便不了了之了,今年年后只怕要出调令。”
先前在安远侯府,孟谡拉着裴晏说了几句什么,彼时姜离留意到确未听清,此刻想来,只怕正是朝堂上的事,难怪孟湘要与高氏定亲……
姜离心念暗转,待身上暖和起来,便往内室给崔槿请脉,连着用药多日,崔槿惊痫好转,气色精神都已如常,姜离请完脉,又叮嘱几句便退了出来。
宜阳公主问:“姑娘以为可有治愈希望?”
姜离沉吟道:“治愈臣女不敢保证,但长久用药再加施针,定能令县主如常人一般,不会因喜怒惊吓犯病。”
宜阳公主又看向白敬之,“敬之,你也多想想法子,你和薛姑娘一起定能事半功倍,”
白敬之应是,姜离这时道:“殿下,明日臣女需得告假一日。”
宜阳公主疑惑道:“你有要紧事?”
距离姜离前次入宫面见薛兰时已有九日,她便道:“明日臣女要入宫面见姑姑,不知何时才能出东宫。”
薛兰时多年来为求子所困,乃是众所周知,宜阳公主了然道:“无碍,只一日而已,你刚回长安,是该多往太子妃处走动走动。”
告了假,姜离也安了心,又与白敬之确定了汤液用方之后便提了告辞。
宜阳公主看着姜离出门走远,轻声道:“敬之,你从前也给太子妃看过病,她的身子可还有再孕希望?”
白敬之迟疑片刻,“很难。”
宜阳公主便道:“本宫听说薛氏有生女儿的秘方。”
白敬之失笑,“这些在下不知,只不过薛氏女儿素有命格金贵的说法,从前薛氏是很想多几个女儿的,但太子妃娘娘必定不想。”
宜阳公主想到薛兰时,再想到自己,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这世上太多女子为求子所累了。”
出了公主府,姜离直奔岳氏而去,马车一路疾驰至岳府门前时,姜离又一眼看到了郭淑妤的车架,她目光微亮,郭淑妤既在,便不必去广宁伯府了。
叫门入内,郭淑妤迎出来时很有些意外,“姑娘今日怎么来了?”
姜离屏退香芹和画屏,与郭淑妤站在廊下说话,她开门见山道:“郭姑娘,去岁岳姑娘案发前后可有异常?她平日里可曾与人结仇怨?”
郭淑妤一愣,“异常?仇怨?这自然没有的,不过姑娘为何有此问?”
姜离往庭院深处看一眼,“此前姑娘与我提过岳姑娘的案子尚有疑点,如今,裴大人经过调查得知,去岁谋害岳姑娘的凶手,很有可能不是那曹有庆”
郭淑妤骇然瞪眸,“不是曹有庆?!”
姜离凝声道:“凶手应另有其人,但如今裴大人为了不打草惊蛇,只吩咐亲信暗查,今日我来一是复诊,二是想请姑娘仔细回忆,岳姑娘出事前后有何怪异,再请姑娘想想岳姑娘身边之人,有谁会害她……”
郭淑妤心跳的疾快,呼吸也急促起来,她扶着廊柱坐在美人靠上,缓了半晌才镇定下来,“盈秋性情温良,是不会与人结仇的,出事前后也没什么古怪,当初案发后,衙门的人也来问过,我亦私下和伯母回忆过,都想不起古怪之地。”
她攥紧丝帕,忽然道:“若非要说怪异,其实是湘儿怪异……”
姜离一愣,“孟湘?”
郭淑妤抬眸点头,“不错,是湘儿,湘儿遇害之时,衙门也问过我们有何异常,可当时我只想到了这几月的事,去岁、前岁都未仔细回忆过,如今姑娘问起,我才记起来,湘儿在两年前便有过怪异之举”
姜离定定看着她,郭淑妤道:“姑娘应还记得我昨日说的,我们前岁中秋之后曾去侯府的庄子小住了两天,那两天我们玩的极好,可中间也出过意外,第二日我们外出野餐之时,一个面生的丫头帮我们捉河鲜之时掉进了河里,当时湘儿和其他几人去打猎了,就我和盈秋在跟前,见那丫头冻得瑟瑟发抖,盈秋好心,带着她去自己马车上,又把自己备用的衣裙给那姑娘换上,本是一件小事,可湘儿回来知道后,却十分生气,还勒令那丫头不准再来庄子上伺候,后来我才知道,那丫头竟是湘儿乳娘的亲女儿。”
姜离惊道:“你是说宋盼儿?”
郭淑妤不甚确定道:“应是吧,名字我已忘了,反正湘儿那日生气许久,得知盈秋带着那丫头换衣服后,更对盈秋发了脾气,回来之后几次邀约湘儿都推拒,盈秋不明所以,期间还去侯府拜访了两次,后来我想,是那姑娘患过病让湘儿忌讳。”
姜离想着宋盼儿的模样,虽胆小了些,却半点不似重病过,便问:“什么病?”
郭淑妤道:“说是她幼时患过恶疮,还会染人,她哥哥便被染过,因为这个,小时候那宋家不敢让她出门,她乳娘在侯府那般得用,也没法把女儿送进侯府当差,且盈秋那日也看见了,说那姑娘大腿外侧有块陈旧疤痕颇为丑陋……”
姜离不明白,“幼时恶疮,何以大了还忌讳?”
郭淑妤摇头,“是啊,我们也不懂,后来盈秋去侯府见湘儿才把她哄好了,否则去岁五月,我们也难同去秋游,至于盈秋,因湘儿为了一个小丫头与她生分,很是郁闷了一阵子,待二人和好如初,此事便揭过了。”
说完这些,她愈发茫然道:“别的怪事再没有了,按姑娘说的,若另有他人害死盈秋,那是多大仇怨?凶手还刻意模仿曹有庆害人之法!”
郭淑妤满眸愤然,还要再说,香芹却扶着岳夫人走了出来,岳夫人眯起眸子,费力地看向她二人道:“姑娘来了许久,怎站在外头说话?这天寒地冻的,莫把你们冻着,快进屋子来”
香芹通禀“薛大夫”来了,岳夫人久等不见,遂亲自寻出,姜离与郭淑妤对视一眼,只好先进屋给岳夫人复诊,前日看过,今日无需施针,便只更换了两味药材,这时姜离又想到芸香,提出再给芸香看看。
岳夫人感激不已,郭淑妤带着姜离往芸香住处去。
到了芸香所在小屋,她仍在窗前榻上翻花绳,见来了人,又“呵呵”傻笑,姜离上前问脉时,郭淑妤唏嘘道:“凶手没有杀芸香之意,可见芸香没有看到凶手面目,也幸好如此,否则她也难活命。”
姜离也紧看着芸香,“凶手若是对岳姑娘有深仇大恨,何以留下芸香性命……”
郭淑妤蹙眉,“既要害人,又讲究一个不牵累无辜?”
从芸香屋子出来,郭淑妤恳切道:“其他事我真想不出来,可还有别的要我做的?只要能帮上忙,随时吩咐我便是。”
姜离摇头道:“余下之事交给裴大人详查,官府翻案讲求证据,他得查到更多线索才可替岳姑娘主持公道,你我都等消息便可。”
郭淑妤眼眶微红,“幸而如今遇到了裴大人和姑娘,否则……”
姜离劝慰片刻,见时辰不早便提告辞,待坐上马车,怀夕奇道:“姑娘,好生古怪,岳姑娘也是看在侯府下人的份上才帮宋姑娘更衣,怎么孟姑娘还不快?那宋姑娘可是她乳娘的亲女儿,莫不是她和乳娘亲厚太过,因吃乳娘的醋才不喜宋姑娘?”
姜离无法作答,几日前的案子,查着查着竟查到去岁命案,如今盘问着盘问着,又牵扯出前岁旧事,看似毫无关联,可姜离听来,却又下意识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,只是最终的真相如隔云翳,她始终理不出最关键之处……
姜离苦思一路,待回薛府,将今日所闻写成手书命长恭送去裴国公府,酉时过半,薛琦又派人提醒她明日入东宫施针,姜离本也并未轻慢,遂早早歇下。
翌日午后,东宫车架准时到了薛府外,因是东宫内侍亲自来接,薛琦并未作陪,姜离只带着怀夕上了马车
马车一路入朱雀门,又沿禁中甬道过太常寺与少府监,再过东宫仆寺与左右春坊至嘉福门,姜离与怀夕下马车,跟着内侍入嘉福门 ,一路往景仪宫行去。
薛兰时早已等候多时,今日她着银红锦衣,妆容明艳,环佩琳琅,见到姜离笑意温柔,又拉着她的手问她近日都做了什么。
姜离不敢隐瞒,件件交代,薛兰时听完孟湘之死,唏嘘道:“这孩子是个聪明的,姑姑和贵妃娘娘都很喜欢,实在可惜了,不过她好好一个小姑娘,能与人结下如此大仇,也实在叫人意外,待案子查清,本宫得好好问问是何缘故。”
顿了顿,她又道:“前日宜阳公主入宫给陛下请安时,提过你给长乐县主看病之事,如今陛下和贵妃娘娘都知道你医术厉害,你常出诊看病也没什么,可往后定要谨慎行医,尤其不能经你之手出岔子。”
姜离乖觉道:“侄女明白轻重。”
薛兰时笑开,又伸出手令她请脉,没多时入内室施针。
薛兰时解衣躺在榻上,闭着眸子道:“陛下和贵妃娘娘也听过你在江湖上的名头,只是百闻不如一见,宜阳公主亲口道来,他们自然再无怀疑,这对你是好事,但医者行医多是性命攸关,你治好一百个人也不一定得天大恩赏,可一旦治死一个,那便是灭族的灾祸,这在太医署和尚药局,姑姑不知见过多少……”
姜离眼皮轻跳一下,手却极准极稳,她穆然应是,薛兰时睁眸看她一眼,又道:“薛氏之女命格尊贵,你未归家之前,兄长没有嫡女,沁儿那丫头虽有些心思,可她母亲是东宫乐坊出来的,教出来的女儿也总落下乘,姑姑看你极好,过年之后姑姑接你入宫走动,再见见贵妃娘娘,你年岁不小了,也该考量考量亲事。”
姜离敛眸顺眉,“侄女听姑姑安排。”
薛兰时更为满意,待施针完,起身更衣道:“此番如何?”
姜离一边收起针囊一边道:“娘娘脉象已不比十日前细涩,今次汤方与饮食不变,但需娘娘以清艾自灸气海、关元两穴,每日早晚一次,每次一刻钟,七日之后,娘娘癸水将至,届时若娘娘腹痛减轻,便可见效。”
薛兰时应声后留她用茶,又从袖中取来一方腰牌道:“这是姑姑的腰牌,从今日起,你出入朱雀门与嘉福门时,不必再受盘查,下一次施针姑姑便不令人去接你了,你自己过来便是。”
姜离面作欣喜,忙谢恩,待一盏茶用完,薛兰时又命秋雯送来赏赐,姜离躬身接下,再次谢恩之后方告退离去。
内侍领着二人往嘉福门去,刚过崇教殿,却听一道清越之声响起,“薛姑娘”
姜离驻足转身,便见竟是宁珏牵着个锦衣小公子,正从崇教殿正门出来,隔着数丈远,姜离打量那小公子两瞬,知是八岁的宣城郡王李瑾。
宁珏与身侧宫人交代一句,将宣城郡王交给内侍,又快步朝她跑来,“薛姑娘这是去拜见太子妃娘娘了?”
姜离应是,宁珏便道:“我来带李瑾习武,他身子孱弱,习武能帮他强身健体,姑娘医术高明,可知如何让小孩子不惧高?”
姜离迟疑,“此症我未治过。”
宁珏轻啧一声:“还有姑娘不会治的病?”
姜离往宣城郡王离开的方向看一眼,无奈道:“世子何必为难我,我刚从景仪宫出来,便是我敢用药,世子又敢给郡王用吗?”
宁珏挑起眉头,“姑娘这话……”
姜离温和笑了下,“世子性情中人,对世子我便明人不说暗话了,世子还有事在身,我也不扰世子,就先出宫了。”
她行的一礼转身而走,宁珏站在原地失笑片刻方才离去。
出嘉福门上马车,因有内侍在外,主仆二人不敢私语,怀夕这时忍不住掀起帘络朝甬道两侧的高墙看去,高墙丈余,墙头之上是连绵的飞檐斗拱,马车徐徐前行,转过一道又一道宫墙,亦路过一处又一处司衙,某一刻,怀夕忽然道:“姑娘,那是……”
姜离随她目光看去,便见不远处一道锦衣身影一闪而过,入了朱雀门东侧的一处森严门庭,姜离望着那衙门方位,微讶道,“……司天监?”
怀夕拧眉道:“姑娘认出那背影了?奴婢看着极熟悉,却想不起来是何人。”
姜离眼底幽光明灭,“司天监……”
忽然,她不知记起了什么,掀开帘络道:“烦请在前面停一停,我想去御史台寻我父亲一同回府”
小太监本要将她送回薛府,闻言忙将马车停了下来,又为她指路道:“大小姐,前面直走第二个衙门便是,您就说适才是娘娘召见您便可。”
姜离道谢,带着怀夕直走,御史台衙门并不远,没一会儿便到了衙门前,然而姜离过门不入,竟继续往东行,怀夕愕然,“姑娘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