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平点头,“不错,本来是要守到辰时的,但公子那时困狠了,便说不守了回去睡觉,走在半路,公子一直在打哈欠。”
裴晏上下打量章平一瞬,点头,又看向九思道:“院子那边呢?”
九思忙道:“秦二公子的院子和秦三公子离的近,三公子适才说了天亮之前的确听到了狗叫声,可他都习惯了,秦二公子晚上不给狗戴嘴笼,经常夜半时分会叫,他们起先还为此生过不快,但秦二公子不以为意,并未改”
“除了秦三公子,还有稍远些的秦管家那边也听到了狗叫声,可大家都习惯了,也没人起身查看,我们在后窗下发现的脚印不够全,只能大概猜出脚的大小,鞋印并不特殊,又问了花圃周围的几处院子,无人看到有人往花圃去。”
如此便是未找到有效线索,裴晏先令章平几人退下,又将管家秦铭叫了过来。
待秦管家拱手行礼,裴晏问到:“秦管家,你可知你们老爷礼佛之时,若是累了,会歇在何处?”
秦铭不知裴晏为何有此问,忙道:“佛堂窗下有一块毡毯,那里原本是打算供一座弥勒佛的,可老爷定制的佛像还未开光,便空了下来,老爷腿不好,那毡毯铺着是为打坐之用,但老爷若累了,也会在那里休息片刻。”
裴晏点头,“有哪些人知道他这般习惯?”
秦铭想了想,“小人知道,老爷身边的跑腿小厮晴山也知道,其他人小人就不太清楚了,几位公子有时候也去佛堂找老爷说话,或许也知道。”
裴晏这时又问:“最近几天,有哪些人独自进过佛堂?”
秦铭有些不解,“单独进佛堂?小人和晴山都常进啊,有时提前去给老爷准备茶水,生火,等老爷从佛堂出来,又进去打扫,至于其他人应该没进过吧。”
裴晏默了默,吩咐道:“把晴山叫来。”
秦铭退出去,没多时晴山快步而入,待裴晏问完,晴山想了想道:“老爷刚回来不久,这习惯知道的不多,也没人问过小人,不过老爷从前在朔北府中时,那里的佛堂更大,老爷是在佛堂里发了一张矮榻的,如今佛堂位置不够,老爷便没那么讲究,三位公子……可能不知道吧,老爷礼佛之时不许人打扰,他们最多在老爷礼佛之前和快结束之时才能进去,那会儿老爷多半起来了,至于独自进佛堂,这除了小人和秦管家别人应没有机会,至于有没有人偷偷进去,那就说不好了,老爷的书房在三楼,三楼去四楼很近。”
晴山满脸惶恐,不知裴晏为何问此事,但他的回答也并无切实线索,令众人有些失望,裴晏令他退下,又将秦耘和秦柯一同请了进来。
问起秦图南在佛堂里的习惯,二人对视一眼,皆是茫然,秦耘道:“父亲在朔北的习惯我知道,但这里的佛堂没有安放矮榻,我还真不知他会在那打坐之地休息,并且……父亲的寝房就在二楼,也不是很远。”
秦柯也道:“对呀,朔北府里,佛堂距离正院很有些距离,因此父亲常在佛堂歇息,如今也就上下楼的功夫,父亲为何在佛堂小憩?”
二人神色不似作假,裴晏又问起独自上佛堂之事。
秦耘道:“独自去佛堂做什么?佛堂是父亲心中禁地,我们不可能随便进去。”
秦柯也附和,“可不是,那里是非请勿入之地,我们可不会触父亲霉头。”
裴晏视线扫过二人,道:“你们父亲遇害,你们都认为是沈涉川所为,那如今秦桢遇害,你们做为他的兄长弟弟,如何想?”
秦耘默然不做声,秦柯也蹙眉不知从何说起,他迟疑道:“二哥脾性爆烈,对我们也就罢了,对下人们极是严苛,并且看如今那凶手害二哥的法子,我认为他定是府内之人无疑,并且此人身份不高,还对猎犬的性情十分清楚,就更不会是外人。”
见裴晏有些赞同,秦柯继续道:“一来,可能是二哥身边人,二来,是府里其他被二哥惩罚过之人,但这些人不少,我也说不好是谁。”
言毕他看向秦耘,秦耘道:“确有此般可能,二弟死的痛苦,还是被心爱的狗咬死,这动手之人必定恨极了二弟,但能记恨到杀人的,我想不出是谁。”
裴晏颔首,又将章平唤到跟前,问道:“你跟了你们公子五年,把你能想到的,你家公子近几年惩治下人之事从实道来,尤其和猎犬有关之事,就从你们这些身边人开始说起,包括你自己在内”
章平闻言表情一变,“大人莫不是怀疑小人?小人不敢的……好好,小人从实说便是了,我们二公子性子暴躁,的确对下人们动辄打骂,但二公子也不是没有好处的,他的人只能他惩处,我们若是在外受了欺负,他也定是百般回护我们,哦,说惩治,小人是公子的贴身侍从,他惩治小人的法子便是给小人戴刺脚圈,那脚圈可开合,里头有倒刺,走路时倒刺不断刺破脚腕,疼痛难忍,至少得戴个把时辰……”
章平说着面露苦涩,裴晏问:“他如此待你,你未心生怨恨?”
章平忙道:“小人不敢说毫无怨言,毕竟那疼痛是真的难忍,但大人有所不知,小人的命是二公子给的,六年前小人十一岁出头,还在长安街市上做乞丐,小人那时候极瘦弱,被一群乞丐围攻,打的头破血流,命悬一线之时,是二公子出手救了小人,还把小人带入了府中,有这份恩义在,小人断断不会记恨二公子……”
裴晏目泽微深,“说说别人。”
章平歪头想了想,“那先说赵师傅吧,赵师傅是朔北极厉害的驯兽师,二公子请他来训狗一个月给他五两银子,这是外头的三倍,银钱给的高,二公子的要求也高,大抵两年前来了一条新狗,赵师傅训了两月便被公子带去打猎,可没想到打猎的时候,那狗竟然来抢公子马背上的还没死透的兔子,惊了公子的马,差点让公子摔下来,公子大为冒火,便让赵师傅驮着那兔子与狗儿赛跑,后来狗儿跑出狂性,扑上去撕咬兔子之时,把赵师傅肩膀撕下来一块肉,留了好大的疤……”
裴晏皱眉道:“如此他也不请辞?”
章平苦笑,“后来公子多给了五两银子,赵师傅膝下有个患病的女儿,每年都要用不少银钱,他便忍气吞声留下了,那之后他愈发小心,幸好再没出过大事,与猎犬有关的……哦还有一件……”
章平心有余悸地吞咽了一下,“一年半之前,公子身边还有个叫明思的小厮,他是新来的,人十分伶俐,本来公子很看重他,可他竟有赌习,见公子使钱大手大脚后,竟起了从公子屋里偷东西的心思,偷了五六次之后,终于被公子发现,公子彼时被他偷去一把没怎么用过的玉镇纸,审问下落之时他咬死不认,起先是杖责,公子见杖责无用,便将狗食倒在了他身上,尤其……尤其倒在他下身……”
秦耘和秦柯眉头直皱,显然知道此事。
九思听得背脊发凉,忍不住道:“后来呢?”
章平白着脸道:“后来他那物儿被猎狗活活咬去了……”
九思倒吸一口凉气,“真狠啊!”
章平继续道:“后来倒是招了,但也来不及了,公子又把他送去医治,命是保住了,人却被废了,但公子没把他赶出去,让他留在府里打杂,他如今虽然没在公子跟前伺候,但在车马房里跑腿,好歹饿不死就是……至于公子身边其他人,被猎犬重伤的没了,公子生气之时喜欢拿鞭子打人,大家多多少少都挨过些鞭子,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。”
章平语声低低的,竟听不出太多委屈,像是被惩治麻木了,裴晏看了他片刻,又道:“九思,带他下去继续问,还有府里其他人也一同采证。”
九思应是,裴晏又看了一眼秦桢尸体所在,“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体,你们先将人收敛了,等大理寺查清凶手之后再行下葬。”
今日是除夕,秦图南尸骨未寒,秦柯又死于非命,秦耘和秦柯想到这里,面上哀戚更甚,又忙吩咐秦管家带着人进去敛尸。
裴晏和姜离站在院子一角,低声问道:“你如何看?”
姜离听了半晌,“杀秦图南的凶手与杀秦桢的凶手,还难以断定是否为一人,但在这个当口秦桢出事,我倾向于两件案子多有关联,至于秦图南佛堂里的机关,我在想那砍断人脖颈的冰刀该有多大”
裴晏道:“冰的确可做武器,但其质难比铁器 ,至多比铜,落地之后其刃口更是易碎,除非这冰刀极重,全靠重量生出的猛力断颈。”
姜离颔首,“我也做此想,那如此一来这机关便更为不易了,垂挂冰刀的绳子好藏,十斤二十斤的冰刀却不易悄无声息搬上去,且那冰刀位置极高,那屋子里也只有三只脚的茶几可用,爬上茶几、挂上冰刀得有力气和身手才行。”
裴晏很是赞同,扫了一眼天色道:“冰刀的大小我可派人试验一番,秦桢之死,大理寺也会继续问证,今日是除夕,时辰已不早,姑娘早些回府为好。”
微微一顿,裴晏又道:“祝姑娘新岁安康如意。”
姜离心弦轻动,深深看他一瞬后,福身道:“多谢大人,那我就先告辞了。”
裴晏点头,姜离带着怀夕转身而去。
待走出府门,憋了半日的怀夕终于忍不住道:“姑娘,这秦府是沾了什么邪祟不成,先死了家主,又没了二公子,这叫什么事儿啊,今日还是除夕,那二公子的遗体简直……奴婢早上也差点吐出来……”
上了马车,姜离也觉匪夷所思,“若是为了复仇,凶手为何选择在此时杀人呢?”
怀夕苦思冥想一阵,“是不是因为近日府里太乱,正好下手?还是说,此人也想把秦二公子之死嫁祸给阁主……”
姜离摇头,“若只是混乱,那秦图南刚死的两天最为混乱,他们刚回长安的那几天,这府里想必也很是混乱,至于嫁祸,更无从说起,没有人相信小师父杀人,还有借那些牲畜之手,我只是想不通,凶手明明有预谋,但他选在了今日。”
怀夕道:“莫不是因为贯众炭,秦二公子取过贯众炭,后来杀秦大人的凶手从他这里拿过贯众炭,凶手如今杀人是为了灭口!”
姜离还是摇头,“不对,秦桢死在卯时过半到辰时之间,那会儿凶手还不知我们发现了贯众炭的秘密。”
怀夕作难起来,“那奴婢想不出了。”
马车已经驶出了秦府之外的长街,道旁偶尔有炮竹炸响,姜离掀帘去看,便见几个垂髫孩童正在巷子里玩闹,坊市之间,家家户户张灯结彩,正是一副热闹的过年景象,姜离舒出一口气,“罢了,今日是除夕,暂且不想了,交给裴晏去想吧。”
怀夕脆生生应下,也稀奇地朝外张望。
待马车回了薛府,便见薛府门庭装点的极是喜庆,待入府门,吉祥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,“大小姐终于回来了,祭祖马上开始了,都在等您呢。”
姜离这才想起此事来,忙往北面祠堂方向走,等到了祠堂外,便见薛琦带着薛瑀一家,没好气地望着她,姜离上前告罪,薛琦气哼两声,以吉时为重。
祭拜完了祖先退出祠堂,薛琦方才问她早间去处。
姜离直言相告道:“去了秦府,去后才知秦府二公子今天早上死在了自己的院子里。”
薛琦大为惊讶,“如何死的?”
“被他养的猎犬活活咬死。”
薛琦闻言连脚步都停了下来,身后薛瑀一家和姚氏母女也吓了一跳。
薛琦拧紧眉头,“拱卫司天天抓人,却连沈涉川的影子都抓不到,这秦图南尚未瞑目,他儿子又出了意外,这……”
姜离便道:“秦二公子并非意外,他是被人为谋害,有人给他的狗下了毒。”
薛琦已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,“这秦府真是……秦图南这些年官声尚可,家宅却颇为不宁,几月前才死了夫人,如今两父子都归了西……”
正说着,后面的四夫人杨氏接言道:“他那位夫人也是可怜。”
姜离顿足,“四婶知道那位夫人?”
杨氏正拉着四房独子薛灏,闻言叹一声,“那位夫人姓袁,是当年安南节度使杨怀忠的嫡长女,模样生得可谓花容月貌,性情也十分洒脱不拘,那时袁氏在长安还有几分人望,与我们府上也有交情,那位夫人还常跟着父亲来我们府上做客,她比我年长许多,常带着我去东西市采买……”
“按当年秦氏的地位,秦大人本是娶不上她的,她那时也有未婚夫,是青州蒋氏的公子,那位公子年纪轻轻便高中榜眼,领了江州司马的外任,可没想到赴任的途中出了意外丢了性命,我记得当时袁夫人悲痛欲绝,还为此寻死过一次,我母亲去探望,回来之后还与我感叹世事无常,后来她便再未来我们府上。”
杨氏说至此,语气愈发唏嘘,“听母亲说她一直在病中,但仅仅两个月后,母亲便说她要出嫁了,所嫁之人便是那位秦大人,那时秦大人虽也是官身,可秦家没落,他也并非出类拔萃之辈,我还觉得十分可惜,再后来便是她出嫁那日,我们还去袁氏赴宴,幸而那之后秦大人一路青云直上,倒也配得上她,而袁氏族中子弟并无入官场者,没过几年,便迁往安南道族地,那之后她在长安没了依仗,那位秦大人的名声也越来越……”
姜离忙问:“那四婶后来可见过她?”
杨氏点头,“后来几次宴请上见过,她虽是珠光宝气的,可容色已不复以往,后来又听说她的孩子出了意外,她身体也不好,就见的极少了。”
姜离落后几步与杨氏走在一处,“我倒是见过秦大公子,他的腿落了残疾。”
杨氏唏嘘道:“就是那次,听说是一家人在城外跑马,从马背上掉下来摔的,当时没有好大夫,等回了长安城便来不及了,那孩子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极聪明,因他母亲就是个十足灵性的,他是嫡长子,将来考个进士也是板上钉钉,可腿残了,自然再没了科考的希望,他母亲生病多半也是被此事打击的。”
姜离道:“所幸他于做生意一道天分极高,如今秦氏一族的生意多是他做大的。”
杨氏摇头道:“据我所知不是于商道有天分,是那位大公子自己不屈,心知不可能入仕,便一咬牙学了商道,他拜了岭南明氏的先生为师,那岭南明氏是当年给广陵苏氏做先生的,花了几年功夫,竟真学出了门道,这才将生意做了起来,但我也听说,秦家那位三公子文采极好,将来秦氏还要靠那三公子支应,到时候一个是官身一个从商,高下便有别了。”
薛瑀也在旁听了半晌,这时道:“天无绝人之路,此人知道变通,也下得了苦功,便并非池中之物,至于以后,就看他们兄弟是否同心了。”
姜离回想着秦府中所见,只觉秦耘与秦柯看着倒算和气。
前头薛琦老神在在道:“大过年的,就别提这些晦气之事了,今夜的年宴只怕要晚些时候,若我二更还未回来,你们尽管开筵便是。”
薛瑀快步上前,“大哥,陛下那里……”
薛琦叹道:“自从五年前起,除夕夜便是臣下们最提心吊胆之时,今年西北雪灾未平,又出了这么些乱事,宣政殿里不好应付啊。”
姜离低头呵了呵手,五年前的今夜,正是皇太孙李翊病亡之时,举国欢庆之夜,乃是景德帝最爱重皇孙的忌日,可不是不好应付?
第063章 年礼
薛琦一语成谶, 眼见二更已至,等在朱雀门外的小厮还是没看到他出宫的身影。
消息传回薛府,正院之中,薛瑀看着已经打起瞌睡的薛灏, 叹息道:“罢了, 传年宴吧, 大哥多半是耽误在宫里了。”
姚氏应声吩咐下去,薛沁垮着脸道:“这几年也就前岁除夕爹爹在家里用了年宴,前几年和去岁, 爹爹都被陛下留在宫里,四更天才归家,今年都第六年了,怎么陛下还未释怀, 陛下年纪也在那了,也不当心龙体……”
薛瑀不赞同道:“沁儿,莫要胡言。”
薛沁朝外看了眼, “这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嘛, 我还记得小时候, 每逢除夕宫里都要往府里赐宴, 有几年宫里还大宴群臣, 从除夕热闹到初二, 十岁那年,陛下还登上朱雀楼与万民同乐, 不能因为一个皇太孙连年也不过了。”
薛瑀无奈,“你这孩子, 那皇太孙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,陛下更对他给予厚望, 他被害,陛下失去的不止是小孙儿,还是……”
见薛沁定定望着自己,薛瑀止住话头,“总之,陛下为天下之主,他勤政爱民,底下臣工自然也只能陪着。”
薛沁眼珠儿转了转,“四叔的意思,莫不是说陛下有意越过太子殿下?”
薛瑀轻嘶,“你一个姑娘家……”
薛沁忙不敢说,却是笑道:“知道了知道了,若是如此,那倒也不是一件坏事。”
皇太孙李翊乃是宁侧妃之子,他若做了皇帝,哪还有薛家立足之地?他死了,这对薛家而言自然不是一件坏事,薛瑀见她口无遮拦一时有些头疼,目光一转,见姜离眼观鼻鼻观心并未多问方才松了口气。
年宴送入正院,珍馐佳肴香气扑鼻,奈何家主的位子空置,到底显得冷清了些,见薛琦依旧没有归来的样子,薛瑀径直吩咐开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