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辰已晚,众人强撑笑颜用膳,不过片刻,薛灏便瞌睡的坐不住,他年纪尚小,杨氏只好先带着他退了席,如此一来,这年宴便越发没了滋味,而姜离一个外来人就更是心不在焉,小半个时辰之后薛瑀宣布散宴,要守岁的回各自院中守岁便可。
姜离求之不得,带着怀夕回盈月楼去。
薛府内灯火通明,天穹之上却是一片阴云密布,待回了院中,姜离先赏了吉祥几人压胜钱,又吩咐她们早早歇下,自己带着怀夕上了二楼。
屋内地龙暖热,她却推开窗户看向漭漭夜色,“不知今夜小师父在何处。”
怀夕也眼巴巴道:“不知阁主会不会来见姑娘。”
姜离也有些期待,“这几年寻常时日就罢了,但过年时小师父总是在沧浪洲的,如今回了长安倒多有不便,但如今,姚璋不会放过小师父,我倒希望他藏在某处莫露踪迹,当然,他最好是离开长安。”
怀夕哼道:“便是阁主遇上姚璋,姚璋也定不是阁主对手,连他父亲都不是阁主的对手呢,何况已经过了七年,阁主已更为精进。”
听怀夕如此说,姜离眼底也浮起几分意动,她拿了医书来看,不时听窗外动静,但直等到子时,盈月楼外仍然只有幽咽的夜风声。
子时已过,便是景德四十年了。
又等了半个时辰,姜离推开窗一看,只见外头不知何时已开始落雪,她叹了口气道:“罢了,小师父不会来了,无论他在何处,祈望他福延新日,庆寿无疆罢。”
翌日正月初一,昨夜晚归的薛琦与薛瑀二人早早官服严整,待阖府上下来道吉纳福后,便坐上马车赶往朱雀门,今日乃是元日大朝会,文武百官皆不可缺席。
送走了他们,姜离往蓼汀院去。
到了院门口,却难见简娴,只与芳嬷嬷在门外说话。
芳嬷嬷叹道:“昨夜除夕,外头四处皆是炮竹声响,夫人受了惊吓,一晚上神志不清,有些发病的前兆,幸而用了药暂且将病况压制了住,这会儿夫人还在睡着,今日也不太平,夫人若是能多睡会儿倒也极好。”
姜离心底发沉,“用的药可还足?”
芳嬷嬷应是,“大小姐放心,这些奴婢操办多年了,不会出岔子,奴婢知道您有心,但夫人这光景,每年过年都是如此过的,也幸而她病中只当每日都是端午,每日都在过节,您也不必挂怀。”
姜离往院中看两眼,“等开了春,母亲应会好许多吧?”
芳嬷嬷应是,“每年春暖花开时便是夫人病情最稳定之时。”
姜离默了默,“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母亲的病如何治,如今已有了几分打算,待入了二月暖和起来,我便试着为母亲看诊,嬷嬷以为如何?”
芳嬷嬷虽有些犹豫,却足够信任姜离,自是应下。
姜离心底一定,又说了一会儿话方才离开,正欲回盈月楼,吉祥从外快步而来,“大小姐,东宫的赏赐来了,各家送的年礼也到了,姚姨娘请您过去”
姜离眉梢微扬,再往前院去,刚进院门,便见这片刻功夫中庭内已摆满了箱笼,姚氏正恭恭敬敬地与一个东宫内侍说话,薛沁穿着一袭银红裙裳,正没好气地望着她。
姜离缓步近前,那内侍看见她,忙赔笑行礼,“给大小姐请安了,今日一早太子妃娘娘在入宫拜见陛下之前,便吩咐给府上送来赏赐,这一盒子东珠是娘娘从贵妃娘娘赏赐之中挑出来专门给您的,您看看喜不喜欢。”
内侍将尺长的锦盒打开,里头赫然满满一盒拇指大小的圆润东珠,怀夕在姜离身后看的两眼放光,姜离也笑道:“自是喜欢,多谢娘娘赐下。”
内侍满意地合上锦盒,“好,那小人差事了了,就回宫复命了。”
姚氏不敢托大,殷勤地送上封赏,又多走几步将人送出院门。
人一走,怀夕忙不迭捧起锦盒,爱不释手,薛沁在旁轻哼,“长姐这丫头,出了府门,可不要摆出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,免得叫旁人看轻了我们薛氏。”
姜离但笑不语,姚氏笑意勉强地上前来,“大小姐,还有这些,都是点名给大小姐的年礼……”
姚氏指着大大小小的锦盒,“简家的,宜阳公主府的,还有寿安伯府、广宁伯府,还有裴国公府,虞府,这一家是益州刺史府上的,我们家和他们家并无交情,适才听泰叔说是大小姐义诊之时救了他父亲?”
姜离应是,目光扫过这七八个箱笼锦盒,最终,又落回裴国公府送来的锦盒上。
她上前将盒盖打开,便见里头是两本书页泛黄的古籍,她不明所以地翻了翻,很快神容一振,薛沁见状也伸着脖子上前,看清盒内之物,她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怎是两本书?不愧是裴氏,裴世子当年才名极盛,如今送年礼也送书,实在是……”
“啪”的一声,姜离将锦盒一盖,又顺手抱起,“三妹妹可曾听过前朝有位医圣,曾著过一套名为《针方要略》的医书?”
薛沁好歹喜欢以才女自居,即便不会医道,也听过这等名家经典,她道:“听过,但这套典籍似乎早就失传了。”
说至此,她面色一变,“莫非”
姜离拍了拍锦盒,“其实不是失传,只是流落到了北梁与南齐罢了,裴老夫人真是有心了。”
姜离感叹一句,又一笑,“其他东西,劳烦姨娘送来盈月楼。”
姚氏干笑着应好,待姜离带着怀夕离去,薛沁狠狠地跺了跺脚,“母亲,您看看姑姑赏赐的东珠,这可如何是好啊……”
“姑娘!这若是拿去卖了,得卖多少钱啊!”
刚回盈月楼,怀夕便忍不住发问,吉祥在旁听得胆颤,“我的好妹妹,这可卖不得,这是太子妃娘娘的赏赐,若是卖了,东宫会怪罪的。”
怀夕嘿嘿笑着,“说着玩儿的。”
几人笑闹着,一转头见姜离取出那两本医书出神,怀夕上前道:“姑娘,也不知裴老夫人从何处寻来的,咱们是不是得过府给老夫人复诊了?”
姜离小心地翻着医书,越看神色越是复杂,吉祥想着适才景象,对如意眉飞色舞道:“你是没看见,只给我们大小姐单独送了年礼,皆是大小姐看过病的人家,大小姐医术过人,人生在世,有几人能逃得过生老病死?再尊贵之人临了也得求咱们小姐,公主殿下也不知送了什么,待会儿我们好好看看……”
这时姜离将医书一合,“初一不便,明日去给老夫人拜年,顺道复诊吧。”
她幽幽道:“毕竟收了人家这么重的年礼。”
元日家家户户皆是喜庆,但姜离对过年这段时日的记忆并不愉快,自无兴致热闹,看了半日《针方要略》,晚间又至前院用了团圆宴,弥补了昨夜薛琦晚归的遗憾,这一日便算过了。
初二用过早膳,姜离备了两份年礼,先往简家去了一趟,又往裴国公府去。
到了裴国公府,小厮一见她便殷勤见礼,待要磕头,怀夕连忙制止,往后院去时,小厮唏嘘道:“老夫人身体不好,郡主娘娘又全心礼佛,因此我们府上只往各家送了年礼,并未宴客,上上下下倒也轻松自在,老国公是二十八晚上回来的,他老人家也喜清净,这半月大抵会在府内清修,这会儿多半也在老夫人那里。”
说着路过那镂空的花墙,花墙之后绿萼梅开的正盛,头次来看诊时,看着这片梅林还不觉有他,如今再看,姜离心底却有些滋味陈杂。
入了老夫人院子,果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苍老之声,正是老国公裴渊。
“国公爷,老夫人,薛姑娘来了”
小厮通禀一声,下一刻文嬷嬷便迎了出来,姜离进门之时,便见裴老夫人和裴国公坐在窗前的榻几上对弈,裴晏一袭雪青直裰,正站在裴老夫人身后做军师,见她进门,裴晏面容微肃站去一旁,正好给她腾了位置。
姜离欠身拜礼,裴老夫人朝她伸手,“莫要多礼,快过来说话……”
一旁白发银须的裴国公也笑着打量她,“薛家的小神医,我一早就知道你,今日一见,极好,极好,就是看着太清瘦了些。”
裴老夫人笑问:“在长安过年应还习惯吧,我正念着你呢你便来了,我这府里定然没有你们府里热闹,不过今年我比往年都高兴!”
裴老夫人比起月前确是容光焕发,“这一来是你医术好,我的病轻松了七八分,二来是我这孙儿,你是不知,过去十年他没有哪个年是在家里过的,每年都要回师门参加那什么比武大会,连他入朝当值了,也要与陛下告假去……”
裴老夫人连连叹息,姜离看一眼裴晏,心底并不意外,自从裴晏在景德三十一年于比武大会夺魁,其后的每一年年末他都要重返师门,而景德三十三年魏氏出事时,他也因此并不在长安。
思及此,姜离心底疑问更重,他连她“死”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,那是凭何洞悉了她的身份……
第064章 郡主
“老夫人的蜜丸再用五日可停, 热敷还是常备,坐洗每两日一次以做保养,饮食上也可放开,但生冷辛辣不可过量, 这些文嬷嬷想来会为您安排。”
姜离边净手边给出结论, 裴老夫人听得长舒一口气, 文嬷嬷给她穿衣裳,也彻底放下心来,“太好了, 姑娘有所不知,其实老夫人最怕苦了,这些日子用蜜丸还好了些,前些日子那汤液用着, 老夫人每日都想哭。”
裴老夫人笑骂她一声,又道:“比起从前月月用药还不见好,这又算得了什么?这一次一边用药, 一边见着了好, 再用一个月我也愿意。”
文嬷嬷叹道:“还是多亏了薛姑娘, 有薛姑娘在, 您便是想用还没那机会。”
姜离莞尔, “如今老夫人好多了, 往后我便不来复诊了,昨日送去府上的年礼我很喜欢, 多谢老夫人了,那两本医经很是难得, 不知老夫人在何处寻到的?”
裴老夫人道:“哪里是我寻到的?是夏天时,鹤臣不知在何处收来的, 本来放在府库之中我都忘了,此前备年礼之时他提到与其放在那落灰不若送给姑娘,还能派上用场,我一想可不是这个理儿,姑娘喜欢就好。”
姜离了然,正收拾医箱,一个小丫头自外而入,“老夫人,郡主娘娘说过年期间她要给先世子抄经,府内一切是由都由您做主便是。”
裴老夫人听得叹气,“好,知道了,仔细伺候。”
姜离看着小丫头离去,见天色不早,又是大过年的,便立刻提了告辞,裴老夫人有些不舍,但想着年节之间不好多留她,便忙唤,“鹤臣,你送一送薛姑娘!”
裴晏在外间等着,闻言自是应是。
姜离掀帘而出,又辞了裴国公,与裴晏一道朝府门处走去。
“大人是从何处寻来的《针方要略》?”
没走几步,姜离便开了口,裴晏似乎料到她会问,径直道:“从南齐一位医家后人手中收来,这等典籍放在裴氏无用,送予姑娘正好。”
姜离干巴巴道,“大人真是有心了。”
裴晏看她一眼,“姑娘治好了祖母之病,这也是应该的。”
微微一顿,他又道:“姑娘此前说的,秦图南被害的机关,我们已经做了验证,冰刀的确能断颈,但要在那般高度断颈,至少得有二十斤以上的重量才能确保万无一失,事发前一夜,秦图南礼佛之后,在书房办公到四更天,这期间,秦府三位公子和二姨娘胡氏,七姨娘方氏,都进过摘星楼。”
姜离也牵挂着秦府之事,听至此处道:“凶手别的机关可以提前准备,但冰刀会化,悬挂冰刀只能在前一天晚上秦图南礼佛之后去,这几人出来之后的行踪难以确定?他们有谁能私藏冰刀入内?”
裴晏应是,“三楼到四楼并不远,凶手极可能在此前便埋好了暗线,只需把冰刀带上去挂起来便可,二十斤的冰刀分量不轻,即便是制成斧头、铡刀之类的形状,体型也不会小,但如今凛冬,众人衣袍都颇为臃肿,存在将冰刀藏在衣袍中的可能,但我们已经审问了当日在门口的几个护卫,从他们的证词来看,进楼的几人仪态都与平日无二,尤其两位姨娘身形并不臃肿,此二人可暂且排除。”
寒意尤盛,姜离拢了拢斗篷,“那便是只有秦家三位公子?秦管家呢?还有那个叫晴山的小厮呢?”
“秦管家和晴山的确也有嫌疑,秦图南礼佛后回到书房,二人先入佛堂打扫,后因琐事进出过摘星楼几次,期间秦柯三人先后入书房与秦图南说话,但三人并无交集,且离开书房之后,都有片刻空余时间才有下一人来,因此,按理他们几人都有嫌疑。”
默了默,裴晏继续道:“但当夜案发之时,秦柯三人都在花厅用膳,期间没有人独自离开过,只凭这一点,他们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,而管家秦铭和小厮晴山,当时并不在摘星楼之中,秦图南礼佛不喜外人守着,二人当时都回了自己屋子歇下,其中晴山有人证,但秦铭住着单独的小院,并无人证。”
最显眼的三人有众多人证,最亲信的二人不在摘星楼,姜离听得眉头紧拧,脚步也放慢了些,裴晏又道:“但我们审问秦府上下所有人之后,发现没有人证的也不止秦铭一人,当时是主子们用晚膳之时,除了厨房和花厅负责伺候晚膳茶水的仆从,其他下人反得了喘息之机,要么在用晚膳,要么猫去僻静之地躲懒。”
见姜离满面肃然,裴晏继续道:“有无人证是板上钉钉之事,秦图南的死亡时间亦是钉死,那几日能进出摘星楼之人,亦只有少数,因此,我们推演了数种可能之后,怀疑秦图南之死很可能是合作杀人。”
姜离脚下一顿,“布置机关之人与当夜利用机关谋杀秦图南之人,并非同一人?”
裴晏点头,姜离沉吟一瞬又抬步,“布置机关之人,乃是能进摘星楼之人,利用机关之人,是当夜在外没有人证之人,如此正能说得通,那为今之计,还是要破解凶手如何利用那机关……秦桢之死呢?可有线索?”
裴晏道:“秦桢遇害之时,所有同住之人皆有人证,已经翻来覆去问过数次,还没有从证词之中发现破绽,至于屋后的脚印也尚难断定主人,眼下大理寺在从贯众炭、冰刀、给猎犬下毒三条线索入手,贯众炭秦府虽有,但近日只有秦桢取用过,若秦桢和秦图南之死无关,那贯众炭便是从外头来,麻黄粉和洋金花粉同理,而那兵刃制造起来也十分不易,稍有差池,冰的硬度与刃口的锋锐都有影响,这两日我们试验之时失败过多次。”
姜离便道:“制作好后,送进来也需掩人耳目。”
“不错,我们正在一日一日往回排查,眼下还无确切线索。”
此言落定,府门已经近在眼前,姜离驻足下来,“除了作案手段之外,眼下还不明杀人动机,尤其秦家几位公子,若与此案有关,又因何事能对亲生父亲下手?兄弟相残亦是同理,而若是下人们对主人生恨,也需有非杀人不可的理由。”
裴晏点头,“大理寺尚在排查。”
姜离这时往裴晏身后的九思身上看一眼,见他依旧捧着个锦盒,便道:“老夫人之病初愈,往后按需保养,我便不必来复诊了,那两本医经价值千金,今日大人也不必付诊金了,我先告辞了”
她欠了欠身,带着怀夕出府门往马车行去,待进了车室,才将那道实质一般的目光隔绝在外。
马车走动起来时,怀夕好奇道:“姑娘,郡主娘娘怎么一副快要出家的样子,咱们入府数次,还从未见过郡主娘娘的面,适才那丫头说的先世子,可是裴大人的父亲?这么多年了,郡主娘娘和那位裴大人一定感情极深吧。”
姜离颔首,“不错,高阳郡主虽然……但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之人……”
她语声幽幽的,思绪也一下飘回了景德三十一年。
“噗”
暮色昏沉,幽光晦昧的紫竹林中,裴晏执剑倚竹,一口血喷了出来,他抬起汗莹莹的脸,一双凤眸带着两分疑问望着姜离。
“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啊!”
姜离小脸皱作一团,苦哈哈地摊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