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很无奈,如今已经九月末,距离裴晏启程回凌霄剑宗参加比武大会,只剩两个月不到,她日前答应帮裴晏疗伤,可这倒好,伤不仅没有疗愈,似乎还比此前更严重了,瞄了一眼裴晏手中闪着寒光的剑,她下意识退后了半步。
“我的方子真无错,当归、赤芍、桃仁、红花、川芎、地黄、牛膝、枳壳、桔梗、柴胡、甘草……这就是我为世子量身拟定的血府逐瘀方,第一副药下去是有效的,我也不知怎么这第二幅就……”
她声量渐渐小下去,目光扫过裴晏唇角血色,更觉理亏,于是举起手道,“世子看,为了麸炒枳壳,我手心都烫破皮了,我真尽力了。”
裴晏直起身子,往唇角抹了一把,却未吱声。
姜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,继续可怜道:“为了药效好,柴胡可是我去后山挖的,我看出世子怕苦,那枳壳我还用了蜜制”
裴晏:“……”
“真的!”姜离语气更恳切,“进学我会偷懒,用药我可不敢乱来,是我学艺不精,世子就莫要耽误了,还是早早回长安找个御医,免得误了大事。”
“继续改你的方子。”裴晏收剑入鞘,抬步往书院后门走。
姜离听得愕然,想到裴晏的伤更觉头大,她跟在他身后道:“再改方子,世子伤的更重怎么办?到时候郡主娘娘知道是我……我可担不起责。”
裴晏脚下不停,“她不会知道,也无人会怪你。”
姜离瘪嘴,又不解道:“世子为何这般担心郡主娘娘知道您受了伤呢?她是您的亲生母亲,便是知道了,也该心疼不是吗?”
裴晏终于停步,“我的伤并非习武而来。”
姜离自不明白,不是习武而来,那便是与人打架而来?他也不像这样的人啊!她无奈道:“世子又不会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,郡主娘娘便知道了……”
她试探道,“世子又要受罚?”
裴晏背脊笔挺,却未动,姜离眼光闪了闪,心知她猜得不错,她嘀咕起来,“真是奇怪,有世子这样的儿子,郡主娘娘面上多少光彩啊,她怎么还……”
早在三年之前,姜离就目睹过高阳郡主鞭笞裴晏之行,月前又亲眼见他满身鞭痕,这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,因此她更难想通。
裴晏这时转过身来,“你怎知我不会做不可告人之事?”
这一问问的姜离猝不及防,“啊?世子做了什么?”
裴晏唇角牵了牵,复又抬步,此番走的极缓,“我的外祖父是当年的昭亲王,在我母亲十七岁时,王府便已落败,外祖父也已获罪,只是陛下看在手足之情并未发落,彼时我祖父和我父亲也知晓此事,原本父亲不该娶母亲的……”
他所言含糊,姜离不了解宗室,就更听得云里雾里,“后来呢?”
裴晏语气很平静,“后来,父亲 还是娶了母亲,裴氏对母亲有恩,母亲除了心悦父亲,还感念裴氏之恩,父亲过世之后,祖父病倒,裴氏落于人后,从前的旧事,或许还要危及裴氏,她只能要求我不得行差踏错。”
姜离道:“但世子已经做的足够好了,郡主娘娘下手也太狠了些。”
裴晏握剑的手微紧,又低声道:“她应是害怕,又无能为力,只能如此发泄在我身上。”
姜离似懂非懂,“那世子怨郡主娘娘吗?”
裴晏默了默,“为人子者,尚不能为亲长分忧,受点皮肉之苦也不算什么。”
姜离看着裴晏背影,虽还是笔挺如剑,但这刹那倒不觉他有多高高在上了。
她欲言又止一瞬,但她尚不知高阳郡主到底在怕什么,也不敢深问裴家私事,只好忍下了话头,很快,她神色一振道:“世子,汤液之法我再改便是,但这疗伤并非只有汤液一道,我会针灸你可愿试试?”
“高阳郡主的父亲是当年的昭亲王,他也不知怎么,牵扯到了景德十三年的三王之乱中……”
怀夕不明,“何为三王之乱?”
姜离沉声道:“就是景德十四年,清河王李秘、豫章王李享、肃亲王李骞三人联合起兵造反之事,他们共襄三十万兵马,一路攻城略地,最近时到了距离长安只有二百里之遥的蒲州,后来虽然被平叛,但此事牵连甚广,后来甚至查出许多宗室子私下参与此事,这也才有了后来的亲王削藩之策,郡主的父亲便是后来被查出来与反王私下有联络者之一。”
“彼时昭亲王府是陛下的眼中钉,面上虽未发落,却已经是戴罪之身,裴晏的父亲裴溯本可悔婚,可为了与高阳郡主之谊,他还是登门求娶,也算是变相将她拯救了出来,但他没想到,如此,却令陛下对裴国公府起了疑。”
姜离叹了口气,“这些事我本是不知,后来问了师父,师父才私下里说与我,当时郡主和裴大人成婚后,很快有了裴晏,而那时的裴大人是景德十二年的状元郎,后入吏部为官,短短三年已升任吏部侍郎,本是前程锦绣,可就因为娶了郡主,陛下将他派了外任,说不上陛下是对他也起了疑心,还是只想让他外放历练,而所派之职说来也巧,也是安南道节度使之职”
怀夕反应快,“与秦夫人的父亲同一官职?”
姜离点头,“这一派便是四年多,眼看着该回长安了,安南道几州府却生了瘟疫,裴大人在治疫之时染了疫病,就那般病死在了任上,从那以后,高阳郡主性情大变,一来是丧夫之痛,二来是对裴氏有愧,三来便是害怕裴氏的灾祸不止于此,后来那些年,她谨守本分不敢出错,只想将裴晏教导成其父一般的人物。”
怀夕惊道:“原来如此!那她一定很欣慰,裴大人没有辜负她的期望。”
姜离眉尖轻蹙,“她对裴晏……此番回来别的不说,她一心礼佛有些古怪,五年之前她性情强势,也不避世的,也不知这几年又发生了何事……”
第065章 梦话
回盈月楼时天色已经不早, 姜离换了件便袍,又拿出《针方要略》研看,一边看一边在手边白宣之上写画,待天黑时分怀夕将晚膳送上来时, 便见她在抄录医案。
怀夕上前一看, “姑娘是在研究给夫人治病的法子?”
姜离正仔细地写穴位配伍, “《针方要略》之上记载有治疗癔症与疯症的医案,用的便是针灸之法,这些医案虽十分简略, 但我能大致推导出病况,再结合当年师父和义父为兄长调理的法子,或许能对简夫人的病有所帮助。”
怀夕了然,“时辰晚, 姑娘先用膳。”
待墨迹变干,姜离起身净手用膳,膳后饮茶时怀夕问道:“当年魏公子的病一度能好到去书院进学, 可多是魏伯爷用了伏羲九针之故?”
姜离道, “施针、汤液, 再加常年调理, 但最有效的的确是义父的针法。”
怀夕不由叹气, “可惜姑娘如今只能悄悄地用从前所学。”
想起魏旸, 姜离语气都沉重了几分,“可就算是义父, 也还是治不好兄长,他自己是天纵英才, 兄长却再无学医的希望,到了后来, 他甚至不再以治好兄长为夙愿,师父虽然不说,但心底也明白,只是她做母亲的,到底更心疼兄长。”
怀夕歪着脑袋道:“那见到魏公子受欺负,她岂不是更是难受。”
姜离捧着茶盏,语气也悠长起来,“比起受欺负,兄长年岁越来越长,却始终只能拘在他的小院子里更令她难受,她宁愿自己的孩子呆笨一些,纵然受些闲言碎语,但能见识外头的世道,能过寻常人的生活也是好的。”
怀夕好奇道:“那魏公子自己呢?”
姜离唇畔抿出一丝笑来,“他也愿意出去见人,他的病虽易怒易燥,但只要不受挑衅,在他眼底世上便没有坏人。”
许是想起与魏旸兄妹七年之点滴,姜离晚间再看医书时,思绪便不复平静,再想到医经是裴晏所送,心底更是不顺。
眼见时辰不早,姜离将医书一合,“明日去秦府看病,早些歇下吧。”
翌日初三,薛琦正值休沐,府中一早便有来客,姜离出府门之时听见前院方向有丝竹之声传来,也未多理会,直奔秦府而去。
马车驰入光德坊,在一片装点喜庆的宅邸间,缟素高悬的秦府格外显眼,昨日是秦图南头七,秦桢也死了三日,这个年于秦府而言宛若受了诅咒。
怀夕上前叫门,没多时程妈妈快步迎出来,“大小姐来了,快请快请,年节下的,实在难为您跑这一趟,府上两场丧事,寻常人都忌讳,也唯有您不计较……”
程妈妈多有感激,姜离看向正院,“二公子的丧仪置在何处?”
程妈妈指着西北方向,“在那西后院内辟了一处灵堂,父子同丧,真是多少年都没有这等惨事,外头在过年,这府里却只要哭丧声,哎……”
程妈妈长吁短叹,几日不见,眉间皱纹都深了些,姜离打量她片刻,步履轻缓道:“嬷嬷在程府多少年了?”
程妈妈道:“也有二十年了,奴婢是秦府家生子,起初在老夫人身边,老夫人故去之时,恰逢姨娘进府,一直伺候姨娘到如今。”
“二十年了。”姜离便不经意地道:“那嬷嬷应该知道秦大人和沈家的旧事吧?此番嬷嬷以为是谁害了秦大人?”
程妈妈点头,“自然知道的,当年沈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,我们这些老人都清楚,衙门里的事,老婆子不明白,不过奴婢还记得当年事发之时,我们老爷也破焦头烂额,那位沈大人是治水能臣,官声也好,刚被下狱,便有好些请命书送入长安,我们老爷是主审,自然是顶着重重压力,那时老爷每天都要见好些人,不敢出一点儿差错。”
姜离多有好奇,像听逸闻似的问:“见好些人?就是那些被沈涉川杀过之人?”
程妈妈想了想,“应该有吧,反正就是工部和都水监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,有些人害怕自己牵扯进去,有些人嘛,或许牵扯进去了,又想找老爷求情,官场上的事奴婢虽不懂,但想来也就是那么些利益纠葛,后来案子定了,除了沈大人底下好些人也被斩了脑袋,全都死在西市,好些也是拖家带口的……”
程妈妈到底只是个下人,便是记得当年情景,也说不清楚谁是谁。
顿了顿,她低声道:“奴婢也说不好是不是那沈涉川害了老爷,听大理寺各位差爷的说法,似乎又不像,但若不是沈涉川,奴婢也想不出是何人,总不是府里人,奴婢看您与大理寺的裴大人多有来往,您可知如今查到何处了?”
姜离看向摘星楼,“听闻在查府内之人。”
“是我们府内自己人害了老爷?”程妈妈吓了一跳,“这怎么可能呢,老爷掌家这么些年,从来说一不二的,谁敢害老爷?”
姜离也跟着道:“我也做此想,但官府尚未找到是沈涉川的证据。”
说话间二人到了汀兰院,待进了内室,便见苏玉儿靠在窗前榻上,气色也比年前好了些许,见姜离来,她直身见礼,待姜离问脉时,程妈妈便道:“姨娘这两日又睡不好了,人也还是恹恹的,有时还胸闷气短。”
姜离摸着脉门挑眉:“这是又受了惊吓?”
程妈妈无奈,“二公子的事,姨娘又吓坏了。”
姜离想来也是,便道:“不着急,还是心脾两虚之郁症,诸郁皆为脏气之病,原于思虑过深兼脏气弱,此病不可急躁,今日要施针,嬷嬷给姨娘宽衣吧。”
怀夕打开医箱取出针囊,姜离自百会、神庭、膻中等七穴针灸,下针完道:“今日留针两刻钟,拿笔墨来,方子也需换”
待程妈妈拿来笔墨,姜离道:“还是养血健脾、宁心安神为主,党参、麸炒白术、黄芪、龙眼肉各二钱,当归、炒酸枣仁、大枣、陈皮、制远志各一钱半,另有木香、茯苓诸药八味,一次捡上三副,一副药两日,每日早晚两次,服够六日之后再换。”
程妈妈刚应是,明芳从外气呼呼走了进来,“嬷嬷,厨房不给咱们柑橘,说是柑橘都给大公子和三姨娘送去了,如今已没有了。”
程妈妈眉头一竖,“定是她们那些见风使舵的贱蹄子故意不给!怎可能没有?!”
斥骂一句,程妈妈又看向姜离,解释道:“往日姨娘从不主动说吃什么的,今日好容易说嘴巴里没味儿,想吃点儿柑橘,如今正是柑橘季节,我们府里也不差这果子,便让明芳去厨房要了,可谁知……”
程妈妈又看向明芳,“再去要,不给就哭就闹!凭什么不给!”
明芳瘪了瘪嘴有些害怕,“好像是真没了,说是大公子日前食欲不振,就想吃点儿酸的,连日要了许多,三姨娘是每年都喜欢吃柑橘,也拿走了大半,其他各房里送了一点儿,还得往供桌上放,便没剩的了,可能明日才有新的。”
“罢了,不要了,莫生事端。”
床帐后苏玉儿的声音响起来,程妈妈不忿地摆了摆手让明芳退下,又叹气道:“姨娘,如今退一步,那往后便是步步都得退,不行咱们去找三姨娘做主,这府里往后多半是三姨娘主持中馈了,幸而您与她还算交好。”
苏玉儿叹着气不再多言,程妈妈又对姜离道:“大小姐不知,老爷出事姨娘还未缓过来,这二公子又没了性命,这几日姨娘自己吓自己,晚上梦话里都在喊别杀她,这好端端的,谁会害她一个不争不抢之人呢?”
姜离看向床榻方向,“别杀她?”
苏玉儿还施着针,却急急道:“嬷嬷别说了!”
“大小姐是救您命之人,您何必害怕?”程妈妈大抵憋狠了,正需要个说话之人,又担心苏玉儿的病,自然尽量直言,“连着两晚上都是这话,可见梦里多害怕,年前奴婢还想着这病在您手中,不日就能好了,可谁想到……姨娘想出城去庄子上住,奈何如今府里两桩丧事,她是无论如何难以如愿了。”
说着话,程妈妈又道:“姨娘还不知呢,大小姐适才说,官府如今怀疑的是府内之人,还不知咱们府里何人生了歹毒心肠呢。”
“府、府内之人?”苏玉儿语声轻颤起来。
姜离算了算时辰,上前去给苏玉儿褪针,便见她面色苍白,竟比施针之前更为紧张,姜离目光锐利起来,“苏姨娘是在担心什么不成?”
苏玉儿一边合上衣襟一边摇头,“府里出了两件人命案子,我害怕罢了。”
“害怕有人杀你?”姜离问的直接。
苏玉儿呼吸一滞,强自道:“怎么会,只是做噩梦罢了……”
话虽如此,但姜离此刻离得近,已注意到她额角冷汗莹莹,姜离心底疑窦顿生,想不明白苏玉儿这般淡泊之人会惧怕什么。
见她不愿开口,离开汀兰院后,姜离又问起程妈妈,“苏姨娘病倒,是在你们夫人出事之后?她去伺候你们夫人之时,可出过什么乱子?”
程妈妈纳闷道:“不错,就是在夫人过世之后,姨娘整个人都不对了,至于乱子……姨娘去伺候之时,夫人已经不行了,当时宜州袁氏,夫人的弟弟家里还派了人来,要送夫人最后一程,夫人见到老家人,也了了一桩心愿,去的还算安详。”
姜离沉吟道:“嬷嬷忠心事主,我看的十分敬佩,这几日进出府中,与嬷嬷也十分投契,我有话便直说了……苏姨娘这病多半是因为什么心结而起,这心结和袁夫人有关,具体是什么我不好揣测,但至少不止是袁夫人之死。”
顿了顿,她目光警惕地看向四周,“另外,她在梦里害怕有人杀她,还想出府去城外庄子上小住,那这份恐惧,可能不止在梦里,这几日在府中,你们主仆最好小心行事。”
程妈妈早已信任姜离,此一言听得她脑袋嗡嗡,“您的意思是……是府里有人要对我们不利?”
姜离道:“如果姨娘知道什么不该她知道的,便有此等可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