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把她带去自己的小院,又把前日的课业“啪”的一声放在桌案之上,“这是李策的课业,何以与你一模一样?”
姜离面不改色,“一样的题目自然一样的解法呀。”
裴晏似笑非笑,“你且看看题目。”
姜离上前倾身细看,很快面色一变,《九章》中的算数题目本是固定,却不想裴晏为了防止抄袭,竟每道题目都改了细枝末节,而李策答课业时,竟看也不看就将她所答抄了上去,这下被抓个正着。
姜离心底腹诽李策实在愚蠢,面上强做镇定道:“哎呀,还真是不一样,这我也不明白,或许只是凑巧罢了……”
裴晏定定看着她,“魏旸无需你帮,你便改帮旁人了?你倒是菩萨心肠。”
姜离强笑道:“没有的事,也许……可能是……”
裴晏目光如炬,一错不错,姜离心知哄骗不过,只好坦诚道:“算了算了,都怪我,小郡王日前教我刻玉,我无可回报,便许了帮他应付课业,世子也知道小郡王行事素来无羁,今年来书院,不过也是在长安城实在无趣,他本就不是为了进学而来。”
裴晏蹙眉,“刻玉?”
姜离不住点头,“是呀,师父的生辰快到了,我想自己刻一枚印章送给她,小郡王刻玉的功夫极好,便教我一二了。”
裴晏撇开目光,“陛下月前刚责备过他。”
姜离道:“我听说了,说他玩物丧志嘛,但世子有所不知,小郡王虽喜好太过广泛了些,进学也不用功,但他雕刻的手艺、营造描图的手艺都是我所见的,年轻一辈中最好的,书院藏书阁里的营造古籍,小郡王如今能倒背如流呢。”
裴晏默然半晌,终是道:“但书院总归有书院的规矩。”
姜离如今不敢顶撞他,“您说的不错,下回我定让小郡王自己解课业,您不必担心,也就这几个月了,过了年,小郡王只怕受不住管束又要回长安城找别的乐趣了,登仙极乐楼正遴选花魁,他是一定不会错过热闹的。”
裴晏有些奇怪,“你如何知道?”
姜离耸了耸肩,不以为意道:“中秋回长安时,小郡王带我去过啊。”
裴晏骤然拧眉,“他带你去登仙极乐楼?”
裴晏素来光风霁月,便是动怒也从不形于色,可这会儿他语气忽然拔高,显得惊讶又有些不满。
姜离眨眨眼,“其、其实长安城许多小娘子都悄悄去那里,那楼里包罗万象,除了饮酒寻欢,还有好些可赏玩之乐,且我未曾瞒着师父,她和义父常给小郡王治喘疾,知道后并未阻拦,她还说她未出阁之时也常扮男装前去……”
连虞清苓都不阻拦,姜离也没甚好心虚,但见裴晏似乎不快,她声气渐渐弱了下来,一来裴晏是半个夫子,又极重规矩,二来,这半年他悉心教导魏旸,她心底颇为感激,既然感激,她自是不希望裴晏不高兴。
见裴晏沉着脸不语,姜离解释道:“世子克己慎行,自对这些风月之地嗤之以鼻,我本不是自幼受世家教化长大,也不拘泥那许多规矩,觉得有趣便去了。”
裴晏还是不语,姜离摸了摸鼻尖有些作难,裴国公府家训极严,平日里连饮酒都不许,那这样的事在裴晏看来,只怕是天下之大不韪,而她去都去了,再怎么解释都是徒劳,那她还是别杵在这里了。
姜离赔笑一下道,“我们都知道世子最厌这些,您若没旁的事,那我就先告辞了,免得在这儿污了您的眼。”
这话可是发自肺腑,但她刚要转身,裴晏开口道:“你慢着”
姜离站定看着他,便见裴晏道:“既知道不合规矩,往后还去吗?”
姜离有些意外,认真想了想道:“这还真说不好。”
“你……”裴晏无言地看着她。
姜离倒是坦然,“我总不能骗世子啊。”
裴晏听得胸膛微微起伏,像是无可奈何,姜离见他如此也有些发蒙,“世子这是在气我不受教诲?可这事儿真不是什么下作之事,没做错的事我可不改。”
这话让裴晏哭笑不得,又见她双眸清灵澄澈,一脸正经无辜之态,倒显得他小题大做,他定了定神,“你师父纵着你,我自无理由管你,但魏旸铁了心要参加明岁春试,你看如何?若他去了,习武之事便瞒不过你师父了。”
姜离谨慎问:“世子觉得他有胜算吗?”
裴晏沉吟一瞬,“他很用功,过前三轮问题不大。”
姜离一听此言,登时精神大振,“那兄长就再不会被嘲弄了!世子当真觉得可行?”
裴晏颔首,“有我在,就算出了状况也无碍,更何况如今他已经许久不曾发病,我认为可让他一试,如此对他的病也有助益。”
姜离忙不迭道:“我信世子,世子都这样说了,那就让兄长试!到时候等兄长拿了好名次,再回去告诉师父,她和义父一定会开心极了!”
说至此,她忽然想到一事,“不过……世子每年都要回师门,到时来得及吗?你不在我总归是心里没底,兄长也最听世子的话。”
裴晏面色渐晴,点头道:“今岁我腊月中去,正月下旬必定归来。”
春试多半在二月中,一点儿都不会耽误工夫,如此姜离再无顾忌,想到魏旸早晚一雪前耻,胸口尽是抑不住的激动,“太好了,世子不知我多希望兄长能赢过那些人,都是同样的年纪,兄长明明也是意气风发的年岁……”
她太过期待,又道:“若兄长赢了,我再也不去登仙极乐楼!”
裴晏听得失笑,“这算什么保证?”
姜离径直道:“世子不是不想我去吗?”
裴晏定定望着姜离,一时没说出话来。
翌日去秦府的马车上,姜离拧着眉头轻揉太阳穴。
怀夕忧心道:“姑娘昨夜没睡好?莫不是您的旧伤……”
姜离摇头,“不是,也不知是不是回来久了,这几日老梦见些久远之事,睡梦里便有些心神难安,缓一缓便好了。”
怀夕不用问也知道和旧事有关,忙上前帮她按额角舒缓。
到秦府之外时,姜离刚下马车便觉不对,前几日秦府门口是大理寺差役把守,可今日除了大理寺差役之外,竟还站了个拱卫司的武卫。
她一颗心微悬,待入秦府正门,越是往北走越觉得府里安静的可怕,待到了摘星楼不远处,楼下人头攒动的景象看的姜离眸子眯起。
今日前来迎接的依旧是章平,见了礼,他也不住看向摘星楼,“本来秦府之事是大理寺在管,可今日一早拱卫司带了陛下的旨意,要和大理寺一同查我们老爷为官之事,那可是拱卫司,这下我们秦氏不知能不能保住了。”
姜离一边走一边看摘星楼的动静,“若你们老爷为官清廉,秦氏自然保得住。”
章平苦笑起来,“老爷在长安尚好,在朔北……”
他欲言又止,但意思十分分明,秦图南在朔北一家独大,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儿贪赃枉法之行?
这时章平又问:“大小姐,官府若真查办起来,此前大公子的生意和老爷之事可能分清吗?”
姜离道:“若你们大公子的生意十分干净,而你们老爷之罪行尚未到抄家的地步,那便分得清。”
章平松了口气,“那便好。”
姜离闻言多看了章平一眼,待到了秦柯的院落,尚未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的痛哼声,章平道:“公子痛极了,实在忍不住,但他没有乱动。”
说着话进的上房,却先撞见一个丫头抱了几件衣物从内室出来,姜离侧了侧身避让开,“这是……”
章平道:“是姨娘,姨娘说短日内穿不上这些冬衣了,让下人都收起来。”
姜离目光落在那丫头怀中,便见丫头抱着整整齐齐七八件冬衣,而期间靛青的锦缎冬衣竟有三四件,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,可尚未抓住,内室之中忽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……
姜离面色一变,忙快步朝内室去。
第078章 狠
“柯儿, 你忍着些啊……”
魏氏趴在秦柯床边,一边抹泪一边劝慰,两个年近双十的锦衣丫头,正在给秦柯换腿上的药膏, 因包扎的白棉与伤口粘连, 拆棉布时, 扯得秦柯伤处一片血肉模糊,他仰着脖子不住痛叫,魏氏除了哭毫无办法。
“姨娘, 薛大小姐来了!”
章平禀告一声,榻上秦柯听见此言,痛哼声微滞,姜离快步上前, 见两个丫头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因不忍,指尖都在打颤,她便挽袖道:“交给我吧。”
两个丫头如释重负退去一旁, 姜离解下斗篷交给怀夕, 自己接过药膏处理伤处。
魏氏感激道:“幸好还有大小姐在, 大小姐, 柯儿还要忍多久啊?这已经是第三天了, 不说头脸上, 便是他这腿上的伤口也还没有一点儿愈合的样子。”
比起头脸之地,秦柯两腿的烧伤并不算致命, 但当日从火场跑出,火焰不仅将其衣袍烧融, 更在其膝盖以下燎起大片水疱,水疱破烂后便成大面积的血肿创口, 不要命,却极其痛苦,姜离拆下白棉,又以烈酒清洗伤口,仔细检查后面色反而微松。
她一边给秦柯左侧小腿上药一边道:“如今三公子神志清明,伤口也未见化脓,血肿也开始 消退,这已是好兆头,用药之后,血肿会在明日散完,到时候伤口才能渐渐愈合,姨娘不必担心。”
魏氏不忍看秦柯的腿,只合手做拜,“阿弥陀佛,竟已有好转了!太好了太好了!多亏姑娘了……”
姜离正小心翼翼给秦柯涂药膏,但涂着涂着,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,秦柯两条腿的烧伤并无轻重之分,当夜她处理伤口之时,几乎是一样的可怖,但此刻,他左腿的血肿明显散的更快,导致其左腿看起来略显纤细些。
如此这般,姜离处理右腿伤口之时便更为小心仔细,待包扎完后,她又给秦柯问脉,魏氏紧紧盯着姜离,“大小姐,如何了?”
姜离悬起的心彻底落地,“从脉象来看,性命已是保住了,接下来便是伤处护理,只要不化脓,半月之后他的伤便能好上大半。”
魏氏大喜,章平也长长呼出一口气,“公子,您听到没有?如今您性命无忧了,您再忍几日,再忍几日就一切都好了。”
秦柯头脸被包裹的严严实实,尚难说话,但只听他喉咙里的“嗬嗬”气声,也知道他听见了姜离所言,魏氏抹着眼泪让侍婢拿出个匣子,“前两次我吓得六神无主,行事上颇不周全,这是一点儿心意请姑娘收下。”
姜离令怀夕接下,又检查秦柯其他伤处,末了再给方子换了两味药,叮嘱道:“今日起饮食上多增鱼虾蔬果做食补,忌辛辣油腻,伤处万万不可沾水,汤药还是按此前的吩咐内服,外用之药过几日再换。”
魏氏和章平齐齐应是,姜离一边收拾医箱,一边看了一眼床尾的两个丫头,“这几日都是章平在伺候?”
章平应是,“公子原来的贴身小厮名叫青书,笔墨上伺候的极好,但此番公子伤重,他那天晚上受了惊吓,第二日就病倒了,至于其他人……”
章平欲言又止,姜离挑眉,“青书病的可重?”
章平还未答,魏氏冷笑道:“哪有什么病不病的,我看他分明是害怕来照看柯儿,那几个贱蹄子也是,平日里恨不得腻在柯儿身边,如今柯儿出了事,一个两个跟看到瘟神一般,也好,也不必她们伺候了,柯儿这般可怜,秦管家也被捉走了,幸好还有章平在。”
姜离看一眼被裹得人偶似的秦柯,也有些明白,秦柯烧伤确是骇人,照看起来亦极费工夫,既是秦府自家事,姜离也不便多言,又叮嘱两句便提了告辞。
魏氏知道她还要给苏玉儿看病,便命外头的粗使小厮带路,可待几人到了汀兰院门口,却听屋内传来隐隐的女子哭声。
怀夕在门口唤了一声,程妈妈快步迎了出来,“大小姐来了,有失远迎了。”
姜离进院子,又看向屋内,“怎么回事?”
程妈妈苦笑一下,低声道:“您刚从三公子那里出来,应该看到三公子院子里没几个人了吧?”
姜离应是,程妈妈道:“您进去便知道了。”
跟着程妈妈进了上房,一墙之隔的内室里,几道女子哭诉声明晰起来。
“五姨娘,如今只有您能与三姨娘说得上话了,求您帮我们说句公道话,我们跟了三公子多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……”
“我们早就是三公子的人了,这般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……”
“三姨娘早就看我们不惯,但我们伺候三公子何时未尽心呢?三公子要进学,我们也半分不敢扰他,每次都是公子他……”
“到头来,都成了我们的错处,我们做奴儿的,哪里能忤逆主子呢?”
说话声各有不同,竟有四人,姜离疑问地看向程妈妈,程妈妈无奈道:“这几个都是三公子收进房里的丫头,三姨娘早就看她们不喜了,奈何三公子实在喜欢,三姨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,如今三公子出了事,科考是无望了,府里又被大理寺和拱卫司一通查抄,她便借了整肃内务之名,留了两个最乖巧的,要把这四个都发卖了。”
程妈妈说着叹了口气,“二公子去后二姨娘悲痛欲绝,已卧病在床,三姨娘如今算府里半个掌事的,她今早发的话,底下人不敢不遵,已经派人去找牙行了,这两日就要把人送走,但这几个丫头已委身三公子,且在秦府好歹算个不愁吃穿的生计,出去了便是没着没落,这便来求我们姨娘帮忙说情了。”
姜离想到魏氏的话,再想到秦柯屋里只有两个丫头伺候,心中便明白过来,“我适才去给三公子复诊,只有两个丫头和章平在跟前伺候,魏姨娘道丫头们害怕,原来伺候笔墨极好的青书也在躲懒……”
程妈妈连连摆手,“哎哟,那青书可不是躲懒,他是真病了,三公子回来那日他受了惊吓又受了凉,当夜便发了烧,第二日又不知吃错了什么,这两日上吐下泻不思饮食,今早奴婢去看了一眼,才三日功夫人都瘦了一圈儿,可不是躲着。”
姜离有些愕然,但想到魏氏眼睁睁看着秦柯受苦,心中难免有怨气,倒也懒得苛责她,
这时,屋内苏玉儿不知应了一句什么,几人又哀求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