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元嘉年方二十三,文质彬彬道,“本是要早归的,可听说春试延后了,便也不着急了,若不是父亲催得紧,我还想过了上元才回去呢,令兄早已返回了吧?我还知道薛二公子年都未回来过,他二人学得好也就算了,还比我们勤谨,这找谁说理去?”
虞梓桐扯了扯唇,待席案摆好,众人纷纷落座,不多时已炙好的鹿肉宴送上来,李同尘谢了虞梓桐同乐之谊,又请诸人动筷。
酒过一巡,李同尘又打趣柳元嘉道:“你不就是馋登仙极乐楼那杨师傅的新幻术吗?你安心去进学,玩的乐的我们替你享受。”
众人笑起来,又随李同尘招呼再饮一盏。
柳元嘉郁闷道:“你等着吧,陛下早有心让你入国子监涨涨学问,你也没几天乐呵日子了!也不知谁大过年的被陛下斥责……”
李同尘闻言果真脸一垮,“年关事多,西北雪灾未平,长安城又闹出飞贼,秦家也一团乱,陛下心中不快罢了,等过了这会儿,陛下才不会为难我。”
段霈这时道:“你也是,你难道不知过年意味着什么?竟敢凑到陛下跟前去!”
李同尘苦哈哈道:“那能怎么办?我父王送来的年礼,总得由我奉送给陛下吧?你以为我想去触那霉头,这都六年了……”
二人所言之事,大家心知肚明,旁人不敢非议,段霈目光一转看向李策道:“六年又如何,陛下舍不得皇太孙,咱们这里也有一位痴情种呢。”
李策本在赏雪,闻言眉头一挑,却也懒得搭理段霈,段霈这时又饮一盏,看向身边的冯筝道:“人生在世,自己快活最为要紧,寄舟,你该学学少晟才是。”
少晟是冯筝表字,他如今在金吾卫当值,正是段霈部下,他闻言瞥了李策一眼,笑呵呵为众人分酒,“阿贞在天之灵若还看着我,定也不希望我沉湎过去。”
姜离未曾听懂,这时付云慈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这位冯公子前岁刚成婚,娶的是冀州刺史家的二小姐明安贞,但去岁正月时,明姑娘因一场意外过世了,冯公子与她青梅竹马长大,外人只道是鹣鲽情深,可没想到这才一年,听闻他已开始相看续弦了。”
前次宜阳公主府出事时,也有这位冯公子在场,姜离闻言不由多看了冯筝两眼。
李策把玩着酒盏,又似笑非笑看向段霈,“你倒是快活,多快活几次,金吾卫也别待了,且看到时候如何对肃王殿下交代。”
李策说的正是段霈去岁办错了岳盈秋案子之事,当着这么多人,段霈面上青一阵红一阵,又不以为然道:“交代什么?不过一点儿小纰漏罢了,再来个十次百次,段氏难道还缺这点儿俸禄?倒是小郡王你,整日在将作监有什么意思?修楼造塔能修出几代王爵?你们江陵一脉,如今只有你一个独苗,你却还整日念着那……”
李同尘见势不对,立刻打断道:“哎哎,鲜鹿肉来了,来来,咱们自己炙有意思!”
柳元嘉几个附和着烤鹿肉,段霈却非继续道:“我可还记得当年城内的盛况,连那些在西市掉脑袋的极恶凶犯,也没有那女子招人恨的,人都挫骨扬灰了……”
李策面上笑意阴冷起来,“旁人修楼造塔是得不来王爵,但刚好我本就姓李,且段霈,你知道在将作监当差有何好处吗?”
段霈面上已有酒意,闻言挑眉望着李策,李策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炙烤鹿肉的碳炉,“好处就是,假如我现在把这盆炭火扣在你脑袋上,陛下至多,也就是不用我修他的万寿楼……”
场中骤然一静,段霈不敢置信听到了什么,他面色一变豁然起身,“你”
“我什么?”李策继续笑着,眼睛眯成细细的月牙,“我没见过挫骨扬灰,倒是听闻秦家那三公子被烧的面目全非,一时有些好奇他如今是什么样子罢了……”
见二人有剑拔弩张之势,李同尘去拉李策的袖子,冯筝也连忙劝段霈,姜离看了看李策,叹了口气道:“烧伤最是丑陋,小郡王何必好奇?”
她忽然一言,引得众人看了过来,付云慈接着道:“秦三公子的伤,正是阿泠救治的。”
近日秦家之事正闹得满城风雨,长安百姓无不好奇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,在场之人自然也不例外,一听此言所有人都定定看来,李同尘也问道:“薛姑娘,那秦三公子真的从头到脚都被烧伤了?真是那秦耘干的?”
姜离点头,“正是秦耘所为。”
柳元嘉唏嘘起来,“秦耘真是可惜了。”
这般一打岔,段霈被冯筝和赵一铭拉着坐下来,李策也恢复平常容色看向姜离,“秦家的事都是秦耘所为?”
姜离应是,“不错,他自己也已葬身火海了。”
柳元嘉又连连叹气,“可惜,实在可惜……”
他文绉绉的,又因年纪不轻,无端生出老气横秋之感,一边感叹一边摇着脑袋,李同尘道:“你认得?”
柳元嘉点头,“当年我和他一个私塾,他可是众所周知的小神童,我这悟性不怕你们笑话,当年就是个榆木脑袋,那时我看他简直如看在世文曲星一般,四年前他们府上北上之前我见过他,此番他们回长安我也还与他撞见过一回,却不想他如今变成了杀人不眨眼之辈。”
李同尘轻嘶一声,“怎么撞见的?当时你没看出任何异常?”
柳元嘉失笑,“人家又没有把‘我是杀人犯’写在脸上,我哪能看出什么异常?我是去城西的锦华绣坊裁衣,当时我看中了一块靛青蜀锦料子,伙计却说那是他们东家裁衣所用,不卖,我正说哪有这样的道理,秦耘便从里面出来,我这才知那竟是秦家自己的铺子。”
李同尘又问:“那是哪日?”
柳元嘉道:“应该是二十九。”
李同尘惊讶道:“那已经是他杀了秦大人之后了,你竟一点儿异常也未看出来?!”
柳元嘉苦笑,“人家都有兴致做衣裳,自然是伪装的极好的,我哪里能看出破绽来?大理寺和拱卫司不也没看出来?”
随着柳元嘉所言,姜离心底也浮起古怪,但她尚未想透,一旁李策忽然出声道:“薛姑娘怎么在给秦柯治病?是秦府请姑娘去的?”
姜离面不改色道:“我本是在给秦府五姨娘治病,后来是顺手给三公子看诊。”
李策望着她,忽地一笑,“看来姑娘又帮了鹤臣的忙了……”
第077章 旧梦
从庆春楼出来已是申时过半, 在楼外辞别众人后,姜离三人又同上了寿安伯府的马车。
付云慈敲车璧吩咐,“先送薛大小姐回薛府。”
待马车走动起来,虞梓桐没好气道:“真是没想到遇上了这一堆人, 大过年的坏了咱们兴致, 那段世子是个混不吝, 小郡王也不饶人。”
付云慈拍拍她手背,“无碍,咱们有的是功夫聚,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也不好推拒,段世子仗着段家和肃王言行素来无忌,小郡王就更是无羁。”
虞梓桐拧眉道:“听那意思, 他还在惦记那贱人!”
付云慈蹙眉,“桐儿”
付云慈歉然看向姜离,姜离大度地扯了扯唇, 好整以暇等着挨骂。
果然, 虞梓桐不忿道:“你还护着她, 阿泠不是外人, 我也不避讳了, 我就是看不惯小郡王那副难放下的样子, 好像她才是最冤屈的一样,当年若非那贱人, 姑姑和姑父还有表哥,怎会落得那等下场?我们府上被贬之事我都懒得计较了, 可你知道姑姑便如我母亲一般,还有那几十条人命, 你别想让我释怀……”
付云慈无奈,“我明白,只是当年的事我们都往宫里打听过,出事之后是陛下亲自问案,阿离她也没法子不是?”
虞梓桐道:“是,她一个小女子,的确没法子对抗天威,可后来你也知道,她在宫里是被皇后娘娘护住的,她没有被严刑逼供,也不是屈打成招。我还是那句话,姑父不可能看错病,更不可能下错针,当年魏家本家会伏羲九针之人早就死绝了,姑父赏识她医道上的天赋,为了教她连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也破了,若她说姑父没有治错,三法司如何给姑父定罪?可她为了自保,连姑父都出卖,那是怎样的歹毒心肠?”
当年事发后宫内守卫森严,宫外之人在初五宫禁解除之后才知皇太孙病中横死,而除夕夜到初二这最关键的两日到底发生了什么,外人也只能凭各自手段打探一二。
探来探去,只知此案乃是陛下领着三法司亲审,而魏氏被抄家,唯一逃过一劫的便是被皇后护住的姜离,就在众人以为姜离幸免于难或许是个好兆头时,魏氏被判满门抄斩,姜离却被陛下赐婚给了江陵小郡王。
虞梓桐咬牙道:“当年她困在宫中,谁也不知她经了何种磋磨,我也担心她安危,我更信她,我信她到了最后一刻,但等来的是什么?是姑姑满门被诛,而她姜离,一个没有我姑姑还不知在哪里为奴为婢的下贱坯子,竟要风风光光的做郡王妃了!”
时隔六年,虞梓桐说起来还是气的胸口痛,付云慈轻抚她背脊,“好了好了,无论当年怎么回事,但阿离也走了这几年了,别把你气出病来。”
“那是她活该,是她的报应……”
虞梓桐愤然不已,看一眼姜离,又深吸口气压下怒色,“阿泠,别吓着你,我自小没有母亲,我叱骂的那人于我,与杀母仇人无异,我实在忍不住。”
姜离平静道:“你说的事我听过,你骂吧,骂出来心底也好受些。”
虞梓桐哀怨地看向付云慈,“看看,你就是偏心,阿泠这才是正常之态,当年、当年若真是屈打成招,我也不怨什么,姑姑虽对她有恩,但我也不奢求她一个小姑娘为了姑姑豁出性命,可偏偏咱们都知道,她在皇后跟前好好的,头发丝儿都没少,姑姑、姑父家破人亡,她倒好,恩将仇报还得了赐婚……”
虞梓桐恨不得骂上三天三夜,付云慈还是忍不住道:“宫内关节我们知道的并不十分清楚,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,何况那婚事是小郡王求的,她也没嫁啊。”
虞梓桐瞪眼,“那么大的祸端,若她没有‘大义灭亲’,陛下会留着她性命?会答应小郡王的请婚?谁知她跑去登仙极乐楼做什么,那些刑部记录在案的证词可有陛下的朱批,这些还能作假?”
付云慈只得道:“好好好,你想骂便骂,但人家小郡王当年也是出了力的,只是事情太大,谁都没法子力挽狂澜。”
虞梓桐道:“他的好我记得,他的愚我也没忘,否则哪有今日好颜色?”
付云慈直摇头,“罢了,这些事在咱们面前说说也无碍,我也不劝你释怀,只可惜当年的案子盖棺定论,魏氏的污名到底洗不清。”
虞梓桐声一沉,“那可不一定。”
付云慈面色微变,姜离也心头发紧,“你打算如何?”
便见虞梓桐眸色幽幽道:“当年的事我不信是姑父之错,只是父亲的手伸不到太医署和东宫去,如今回长安一年了,也没查问到什么,但我不信还真就颠倒是非黑白了。”
付云慈迟疑道:“伯父刚从外头回来”
“我明白,万事还需从长计议,我可不是有勇无谋之辈,我这辈子夙愿有二,一是那沈家公子,二便是姑姑一家的冤屈,只要我还活着,就不能忘记此事。”
虞梓桐字字铮然,姜离却微松了口气,虞梓桐有父兄要顾及,总不会冲动行事。
付云慈也道:“你可千万别乱来,陛下对此事的看重你是知道的,大理寺如今在核查旧案,说不定会查到魏氏的案子,裴少卿对当年的事必定还多有歉疚。”
虞梓桐轻哼,“事情过了多年那点儿歉疚算什么?我可不信他,父亲也没有一日忘记姑姑的旧事,只是父亲身在兵部,虞氏又式微,暂还无力。”
付云慈又叹道:“当年的事算起来也不能怪裴大人,他也是好意。”
虞梓桐翻了个白眼,“仗着几分才学便眼高于顶,谁也瞧不上似的,当年在书院我便看他不惯了,你说的不错,他是好意,不怪他那就只能怪那小贱人了,当初害了表哥,我以为那已经是她造的最大的孽了,可没想到,后面还有更狠的。”
付云慈叹道,“好了好了,快别气了,我们都不想魏旸出事。”
虞梓桐默了默,“自从姑姑出事,我们也再没好好过过一个年了,回了长安,当年的事就好像还在眼前一样,再过几天便是他们的周年祭日了。”
年节未过,马车之外时而响起爆竹声,坊市间的热闹嬉笑也不绝于耳,车室内却静默下来,付云慈握着虞梓桐的手,“明白,我明白。”
到了薛府,姜离站在府门之前,看着马车走远后,方才带着怀夕入府。
怀夕见她容色戚戚,忍不住道:“是去庆春楼,引得姑娘想起与小郡王的从前了?”
姜离摇头,“确是想到了旧事,但也不是小郡王的事。”
怀夕“哦”了一声,“小郡王性子真叫人摸不透,今日忽然发难,连奴婢都吓了一跳,那段世子瞧着无所顾忌,但还是不敢与他硬来。”
主仆二人走在积雪未化的小道上,姜离道:“他父母故去的早,早些年他比段霈还混不吝,听说他幼年与人打架之时,不论什么宗室贵戚,他都是豁出命去打,有一次刺伤了人,他自己胳膊也脱臼,陛下问他,小孩儿打架何以如此不要命,他便说,反正他是个孤儿,若真死了,便早些去地底下见王妃。”
怀夕轻嘶一声,“这话听的人心疼。”
姜离道:“陛下自然也听得不忍心罚他,从那之后,大家知道他是个不要命的主儿,便也不敢招惹他,陛下也愈发纵容。”
回了盈月楼,姜离上二楼更衣完,又去看窗前书案上放着的癔症医案,她翻着医案出了一会儿神,又打开医经研习,到了夜里睡下前,不知怎么,虞梓桐白日里的叱骂又浮现在脑海之中,姜离辗转反侧半晌才入了梦。
梦里又回到了白鹭山紫竹林中。
姜离指尖塞着耳朵,靠坐在两株手腕粗的紫竹之后,不远处的深林中,隐隐传来魏旸的说话声,她眼珠儿微动,悄悄松开左边耳朵。
“裴大哥,‘智者若愚,巧者守拙’这两句我已明白了,何时开始学下一招?段氏与高氏那几兄弟似看出我与往日不同,老借去岁春试激我与他们过过手。”
“是,我知道不能动手……”
“好好,听你的,那便不急。”
山风呼啸,魏旸的语声高扬,像不知疲累似的。
时至八月末,转眼魏旸已悄悄跟着裴晏学了半年功夫,姜离这才知裴晏的耐心竟这样好,魏旸表面瞧着只是比旁人木讷了些,但只消给他一篇诗文令他解读,便知他神志远不比常人,可就是这般,裴晏还是把那套古老功法教给了魏旸。
半岁年月不长不短,魏旸体格强健不说,人似乎也比往日灵光,昨日的骈文课上,无需她帮着作弊,魏旸也摆脱了末流之名,姜离欣然想,这决定是再对不过了。
她转身从掩映竹林间看过去,只瞧裴晏正握着与他一般高矮的魏旸的肩膀,让他将每一招式都做到分毫不差,魏旸面颊潮红,满头大汗,一双眸子却是亮极,通身上下都泛着鼓足了劲儿的神采。
姜离禁不住牵唇,真的选对了。
从前裴晏每隔半月便要回长安小住几日,但今岁开始,他果然信守诺言,已变成了一月一归,姜离也从一开始的紧张不安,到如今完全放心了魏旸,他已四个多月未曾发病,那些同窗再如何逗弄嘲笑,也激不起他半点怒意,更别说发狂疯癫了,她坚信,只要不出差错,魏旸一定会好。
天黑时分,魏旸偷偷返回学舍,姜离则被裴晏留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