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又看向秦耘,“你虽对自己下了狠心变成这般模样,可你怕贴身照顾秦柯之人,早晚会发现你的诡计,于是你让章平先毒害青书,又怂恿魏姨娘发卖几个婢女,但你们未想到越是着急破绽越多,而这世上之事,哪能真正做到以假乱真?”
秦耘喉咙里“嗬嗬”有声,章平抹了一把脸道:“大人,适才……适才小人受了惊,我所言与大……与三公子无关,我……”
裴晏目光微凛,“到了这一步你还欲狡辩?”
章平满脸惶然,又费解地看向九思,他虽披头散发糊了满脸血,可自己怎会被吓得如此心防大败?
他正迷惑着,姜离开口道:“我在你晚间用的点心和茶水之中加了些许苦艾草与石菖蒲,这两味药一味能使你昏睡,另一味有轻微的致幻晕眩之效,且你越是使劲,晕眩之感越强,再加上你本就心虚,这才没有发现破绽。”
章平心知自己大势已去,却仍咬牙瞪着姜离。
姜离看看章平,再看向榻上躺着的秦耘,“其实你们设下的圈套已算成功,但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,早晚会露出破绽,今日给大公子看腿之时,我便已发现两条腿有异,彼时我只以为是血肿消退不一的缘故,可当我看到你留在原来院子里的鞋履,便明白你的腿竟早已经好了,如此,便也解答了为何你能独自布置谋害秦图南的机关。”
说至此,她心底滋味陈杂道:“然而你们似乎忘记了,多年瘸腿之人的腿骨与腿上肌理多有不同,如今烧伤未愈尚看不分明,但伤好之后一对比既明,而死在火场之中的人,只要细验尸骨,便知道那人从未受过骨伤,而你腊月二十九去铺子里做靛青衣裳之事,能瞒的了一时,又如何能瞒得了一世?到时候你们又待如何?为了坐稳家主之位,将所有发现破绽之人全部杀掉吗?”
泪水滑过章平眼角,他哽咽道:“薛姑娘医者仁心,为何要一定要致我们于死地?我们公子的身世姑娘早已知晓,一切都是秦图南酿成的苦果,公子他何其无辜?他何错之有?还有那秦桢,在他眼底,人命不比狗命贵重,他以施虐为乐,他们、他们父子这样的人死后要入畜生道的,如何值得姑娘替他们求公道?”
章平与裴晏交集甚少,可连日来,见姜离不辞辛劳为苏玉儿和秦耘治病,已对她多有敬服,而若非姜离,秦耘当日逃出火场之时,或许便难保性命,可他也万万没想到,第一个看出破绽的,竟正是自己信服之人。
姜离闻言正要开口,裴晏上前道:“秦耘无辜,难道春芳和青书便不无辜?秦柯虽有不端之处,可他也罪不至死,你们二人一步错步步错,为了一己私仇草菅人命,竟也敢言‘公道’二字?薛姑娘医者仁心,正是不愿见真正无辜之人含冤不白。”
裴晏目光锋锐,语气更是寒厉,“更何况,口口声声道秦耘无辜,难道他母亲便不无辜吗?秦夫人因何而死,想来你们最是清楚!”
“不是大公子!”章平语气骤然激烈起来,“大公子难道会弑母?他心疼夫人尚且来不及,又怎么会害夫人?!是秦图南!是他!一切都是因他而起!是他假惺惺的把药膳送给夫人才害死了她,大公子从来只是想对付秦图南罢了。”
裴晏冷声道:“秦夫人之死即便是意外,可她宁愿自己中毒而死,也要保护这唯一的儿子,从七月到如今,哪怕在秦图南死后,你和秦耘也有很多条路选,可你们偏偏选了一条最为狠毒之路,接连又杀死三人……”
榻上的秦耘口言艰难,此时费力道:“都、都是他逼我……”
章平立刻帮腔道:“大公子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,却因为夫人一死,秦图南便要将其瓜分,要将大公子架空,凭什么?凭什么大公子隐忍多年,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?是秦图南先逼大公子的!!”
话已至此,章平再懒得强辩,“他当年骗了夫人,后来又害了大公子,如今坐拥万千家财,又想断了大公子的后路,大公子今日不动手,来日也要被他逼死,那秦桢……本来他可以不用死的,可他也早就觊觎大公子手里的产业,还遇到了杨子城,那杨子城乃是宜州袁氏府中下人,因偶然得知了夫人出嫁前的事,便不远千里来威胁公子,这样的人死了又如何?!若非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无耻,公子何至于要杀人?!”
说至最后,章平悲泣道:“我只想过安生日子,为奴为仆都不算什么,被当个人就行,大公子也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,我们何错之有?!是,我们是害死了其他无辜之人,可我们也不想的,我们也不想死这样多人的,但事情已经做了,我们除了除掉一切阻碍,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……”
姜离叹了口气,“命途坎坷不是为恶的理由,秦大公子心智非比寻常,既知道秦府是虎狼窝,何不早些跳脱困局另寻天地?”
章平不甘道:“可姑娘知不知道,那些大公子打拼出来的产业足足值数十万两白银,大公子凭什么把这些拱手让人?”
章平说的掷地有声,但说完这话,再看一眼榻上半死不活的秦耘,他心底也生出了一丝茫然,秦府有秦耘打拼出来的家业,可与这家业相比,如今这一切当真值得吗?争与不争,良善与罪恶,他早就分不清了……
“技不如人……我,我无悔……”
矮榻之上,秦耘语声嘶哑,词不成句,他一双眼睛黑洞洞的,有哀莫大于心死,却唯独没有懊悔。
章平闻言抹了一把泪,语气也强硬起来,“事到如今,我们也无话可说,反正秦氏几父子已死绝了,我也算替义兄报了仇……”
他冷然一笑,“奴儿?奴儿不能杀主?哈,我也不算白活一遭!要死大家一起死。”
“畜牲,我杀了你”
魏姨娘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,见章平如此,她一把拔下头上发簪,直朝着章平扑了过去,苏玉儿见状连忙将人抱住,“姐姐”
魏姨娘大肆挣扎,其他几个姨娘侍婢也连忙上来,劝的劝,夺簪的夺簪,又连拖带抱的将魏姨娘带了出去。
裴晏望着这对主仆,眼底也生悲凉,“来人,把他们带回衙门。”
十安看着裹得如粽子一般的秦耘皱眉,裴晏道:“寻个担架好好把人带回去,还有许多证供要问,人不能没了。”
十安应是,很快秦耘被一张门板抬了出去,章平也被大理寺武卫带了走。
九思这时嫌弃地抹了抹脸上的狗血,又对着一旁的怀夕一咧嘴,“怎么样,我装的像不像?”
怀夕翻了个白眼,一转头,只见姜离望着满地狼藉,神色晦暗难明。
此刻已是四更天,姜离便对裴晏道:“裴大人,这案子算是了了,剩下的都是大理寺衙门的事了,我便先告辞回府了。”
裴晏还要留在秦府查证,闻言颔首,“我送姑娘。”
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,只见大半夜的,秦府之中灯火通明,尚在披麻戴孝的下人们齐齐围在外头,知道了真相的他们,难以置信那差点重伤不治的竟是秦耘。
一路行至摘星楼以西,姜离只见拱卫司的武卫还守在楼下,裴晏见她看过去,便道:“拱卫司是天子手眼,秦耘火场那夜所言传到了姚璋耳中,但他们此来,多是为了勘察朔北军政钱粮贪腐。”
是查贪腐,但若查到了沈家的旧事呢?
姜离心底存疑,却不想在此时挑明,见府门近在眼前,她道:“大人不必送了,这案子善后事务繁多,莫耽误了大人正事。”
裴晏驻足望着她,“今次又多亏姑娘相助,裴某如今已欠姑娘良多,若裴某有帮得上忙的地方,请姑娘尽管吩咐。”
大理寺少卿当然帮得上忙,但姜离与他对视片刻,却是一哂,“我不过一医家,有何事需要裴大人帮忙?大人请去忙吧。”
她欠了欠身离去,径直带着怀夕出府门上了马车。
裴晏站在原地看着薛氏的马车驶入夜色之中,眉眼间也笼上了一层阴云。
马车辚辚而动,姜离疲惫地闭眸养神。
怀夕在旁唏嘘道:“秦大公子这样的狠性手段,做什么不能成事?他才二十四岁,既然一心想杀了秦图南,那何不在朔北便动手?”
意识到此言不合规矩,她轻咳一声道:“回长安之后再借咱们阁主之名,哪那么好逃过去?末了又走了这么一条李代桃僵的险路,人一旦撒了谎,为了圆谎便要再说十个百个谎,这一辈子哪有尽头?说谎说多了,初心便也变了,章平自己说的可怜巴巴的,一开始他是可怜的,但后来他行事也未手软,他这些日子在人前,也半分破绽未露,若非姑娘发现了他们的诡计,再晚两日,那叫青书的小厮也要一命呜呼。”
“当局者迷,人易被执念所困。”
姜离睁开眼,“我如今其实也算在做同样的事。”
怀夕一呆,“那可不一样,姑娘的执念可不是银子。”
姜离语声幽幽,“假的永远都真不了,秦耘便是前车之鉴。”
怀夕朝外看一眼,见驾车的长恭毫无反应方才轻声道:“但咱们不一样,薛家大小姐已经失踪多年了,他们没法子比对。”
姜离苦笑一下,未接这话。
马车在杳无人迹的长街之上疾驰,待进了平康坊,速度方才减慢下来,此刻已是后半夜,坊市之间一片漆黑,然而马车到了薛府不远处,掀帘朝外看的怀夕却轻“咦”了一声,“怎么府里还亮堂着,门外还有车马”
姜离探身去看,先一眼看到了马车旁跟着的四位轻骑,这四人披坚执锐,银甲飒飒,再仔细一看服制,姜离色变道:“是禁军。”
怀夕不解,“这般深夜,禁军来咱们府上做什么?是陛下要召老爷入宫?”
姜离秀眸眯起,心底生出两分不祥的预感,待马车越走越近,才看到薛府府门半开,管家薛泰正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地朝长街上张望,见姜离的马车回来,他喜出望外地朝府内喊,“老爷,和公公,大小姐回来了!”
薛府内传出杂乱脚步声,马车刚停稳,薛琦带着两个乌衣太监走了出来。
姜离跳下马车之时,正看清当首的太监长相,她眼眶微缩,疾步迎上去,到了门口尚未见礼,薛琦已吩咐道:“泠儿,陛下有急诏,你立刻跟两位公公入宫”
微微一顿,他压低声音,“入宫给皇后娘娘看病。”
第081章 皇后
马车一路疾驰着入朱雀门, 直到承天门外方才停驻。
守宫门的禁军一见和公公,立刻打开门放行,和公公与另外一个太监执灯在前,姜离和怀夕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。
宫道幽长逼仄, 几人脚步声又急又沉, 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雪沫, 姜离双手绞在身前,目光望向禁宫西北,仿佛穿过一重重高墙看到了安宁宫。
景德帝李裕二十岁登基, 至今岁已至六旬,萧清漪是他登基前一年亲迎的王妃,如今已五十又八,二人少年结发, 情谊深重,景德帝登基的那年,萧清漪为他诞下了长公主李萱, 后封号宁阳, 颇得帝后宠爱。
至登基第二年, 景德帝为稳固朝政, 又纳了太子生母高琼华为嫔, 至他登基第三年, 如今的太子李霂诞生,之后为扩充后宫, 景德帝又续纳妃嫔,得肃王和庆阳、宜阳两位公主, 膝下虽有四子女,但景德帝独爱宁阳, 幼时常抱着她上朝问政,宁阳刚满五岁,景德帝便亲自教其弓马箭术,至宁阳十四岁时,其马上功夫已是一绝。
景德十四年,三王之乱爆发,边境诸国亦虎视眈眈,除了戍边旧将,景德帝麾下可用将才寥寥,反王找到可乘之机,长安城一度岌岌可危,朝堂武将用无可用之时,十五岁的宁阳公主断发明志,与那时的安国公世子萧律一同上了战场。
表兄妹二人年纪虽轻,却皆在老安国公萧珣跟前受教,二人带领万余萧家军一路苦战,最终大败清河王东翼主力,阻断其合围长安之势,头次立下战功,朝野内外多有传言,道宁阳公主有永昌帝之风,再加景德帝宠爱,将其立为皇太女也不无可能。
景德一朝为平乱付出极大代价,其后三年,三王残部更是抵死顽抗,四面楚歌之际,宁阳公主常与萧家军一道清缴叛军余孽,眼见其声势愈涨,景德十七年,蠢蠢欲动了三年之久的北梁国起兵入侵大周……
彼时的大周经了三年内乱,南有齐国摩拳擦掌,东有扶桑蠢蠢欲动,西有夷族十三部凶相毕露,可谓群狼环伺,皆等着大周力有不逮时分一杯羹,满朝焦灼之际,宁阳公主再请出战,由她与萧家军北上抵御梁国。
朝堂上虽有反对之声,但景德帝力排众议,将那支萧家军赐号“昭宁”,由宁阳长公主为帅,代表皇室北上御敌。
那时的萧皇后并不赞成女儿英勇之行,但她劝阻未果,于景德十七年冬将女儿送出了长安,当时的她并未想到,宁阳长公主一去不回,于景德十九年初,梁国已低头求和之时,病死在了战场上……
无人知晓宁阳长公主因何病而死,坊间更传出她与梁国私相议和,等同通敌,死的不光不彩之言,而就在她的棺椁回长安,风光大葬之后,皇后萧清漪与景德帝决裂,自她的未央宫搬入北苑极清冷的嘉寿宫,将“嘉寿”改做“安宁”,就此幽居,与景德帝两不相见。
萧清漪这一幽居就是二十年,虽在许多宫人眼中,她的皇后之尊已是形同虚设,但景德帝一日不下废后旨意,萧清漪便仍是大周皇后。
姜离跟着和公公过嘉德门,再一路往安仁门去,通往安仁门的廊道,她自八岁起不知走过多少回,但时隔六年再来,心底又是别样滋味。
安仁门之后便是皇宫北苑,那里亭台水榭错落有致,无论春秋冬夏景致都极好,然而此处多为皇家宴饮游乐之所,平日里安静的只有鸟鸣声,整个北苑二十年来只住了萧皇后一位主子,她的安宁宫放在北苑也是绝无仅有的冷清偏僻之地。
踏进安仁门时,入目是一片粉妆玉砌的楼阁,再往西北方向走半炷香功夫,过临湖殿与咸池殿,熟悉的斑驳红墙与宫门便映入了眼帘。
姜离有片刻恍惚,她身前的和公公走的气息微喘,低声道:“今夜实在劳烦大小姐,皇后娘娘性子孤僻,不喜下人多言,您待会儿进去了只管看病,切记少言少语。”
姜离对皇后娘娘的习惯再清楚不过,忙低低应声。
和公公又道:“皇后娘娘有心绞痛的毛病,今夜心痛加剧,身边的医女也无章法,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太医都来请过脉,直言有些凶险,说如今汤液无大用,要救急全靠用针,娘娘身边的医女道行不够不敢动手,今夜全靠您了。”
姜离唇角紧抿,“臣女自当尽力。”
说着话到了宁安宫前,内侍打开宫门,和公公小跑着往正殿去,到了正殿门口,殿门半开,殿中站了三人,太医令金永仁居中,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位着太医官服的中年男子,其中一粗眉瘦高者,正是姜离与怀夕提过的周瓒。
和公公匆匆进门,“金太医,眼下娘娘如何了?”
金永仁几人满面惶恐,拱手道:“用了汤药,又指点了针穴和艾灸,但两位医女扎完了艾灸也用了,娘娘心痛仍是未解,看薛姑娘有何法子缓解了。”
金永仁说着,对姜离点了点头,姜离也微微欠身,和公公闻言不再多等,立刻往后面的寝殿行去,“佩兰姑姑,薛大小姐来了”
步入寝殿,北面的雕花大床上,满头银发的萧清漪正一脸冷汗蜷缩在榻上,她身着薄衫,露出的手臂和胸口有艾灸痕迹,榻尾站着两个鬓发花白的老嬷嬷,榻前地上,两个满面惊惧的内宫医女正抖抖索索地跪着,见和公公带回来了人,两个医女面露希冀,两个嬷嬷则目光锐利地朝姜离看来。
姜离与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,一边解斗篷一边看皇后面色,“请两位嬷嬷让皇后娘娘平躺,不可蜷卧,也请这两位姑娘退下。”
见她利落吩咐,仿佛眼前的病患只是寻常女子而非一国皇后,佩兰眼底闪过诧色,犹豫一闪即逝,吩咐道:“你们退下。”
两个二十来岁的医女如蒙大赦,立刻提着自己的医箱快步而出,佩兰掀开被子,很快让萧皇后平躺下来,姜离将斗篷交给怀夕,倾身上来问脉,指尖在皇后腕上片刻,又帖耳听皇后喘息之声,末了拿过医箱取出针囊,当即便要给皇后施针。
佩兰看的心惊,“薛姑娘,你”
姜离看也不看她,“请嬷嬷褪去皇后娘娘绢袜。”
佩兰盯了姜离一瞬,依旧依言照做,另一位泽兰姑姑见状欲言又止一瞬,“薛姑娘,我们娘娘她”
“娘娘发病之初,是否是胸背肋间牵引痛而起?下午便烦躁不舒,晚膳后呕吐,口中多涎,至二更时分心□□痛?”
姜离一边选针一边问话,语声冷静,神容持重,无端令人信服。
泽兰连忙点头,“不错不错,正是如此!”
姜离便不再多言,倾身上前,取足太阴、厥阴二穴五分刺之,皇后痛的喘息加剧,人也下意识挣扎起来,姜离按住其脚踝,又道:“请嬷嬷按住皇后娘娘,我欲令此二穴出血,她此刻必要受痛。”
泽兰忙上前帮忙,佩兰深深看姜离两瞬,抿着唇未多言。
便见姜离又以银针深入一分,待一粒乌黑的血点冒出来,又取针,自脚踝至膝头上下活络经脉,那两粒血点越冒越大,终顺着肌肤而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