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离擦净黑血,又道:“请嬷嬷解开娘娘衣襟,再备瓜蒌、薤白、桂枝、枳壳、赤石脂、细辛、丹参、川芎各二钱熬做汤药,再请嬷嬷给殿内加两只炭盆。”
姜离行事利落,佩兰刚解开皇后衣襟,她便已落下银针,见她出手又快又稳,佩兰那颗急惶的心安然两分,泽兰忙不迭应是,带着和公公往殿外而去。
金永仁几人还在等候,见二人出来,忙迎上来,“公公,薛姑娘看的如何?”
和公公擦了一把脸上的汗,这会儿才缓过神来,“薛姑娘问脉之后,便已看出娘娘今日如何发病,眼下已开始治了,咱家也看不懂,总之是先放血,这会儿要继续施针还要备药,还要再加炭盆,看起来有条有理,并不慌乱,想来是心中已有数,咱家要去帮忙准备了,为了保险起见,三位太医还是再等等看。”
和公公快步而去,金永仁三人不敢乱走,只能在殿中相候,但金永仁此时微微松了口气,看向周瓒和严行谦,“我说过的,这位薛大小姐一定有法子,她义诊开的那些方子,你们也都是看过的,她施针之术只怕还在你我之上。”
严行谦点了点头,身边周瓒不知想到什么,目光幽幽看向了寝殿方向。
第082章 钦点
施针结束, 熬好的汤液捧了过来,姜离本想自己喂皇后,一想到如今身份,忙退去一旁, 由佩兰嬷嬷给皇后喂药。
萧皇后本神志昏昏, 此刻苦药入口, 人渐渐清醒过来,又抚了抚胸口,皱纹满布的面上闪过两分讶色, “佩兰”
佩兰连忙放下药碗,“娘娘醒了?感觉如何?”
萧皇后轻咳一声,缓和片刻道:“好多了,这是?”
姜离规矩地站在榻尾, 佩兰解释道:“这便是薛氏那位大小姐,您知道她的,晚间您痛晕了过去, 尚药局的严太医没法子, 金太医和周太医来了也作难, 金太医便提到了薛姑娘, 说薛姑娘针术极好, 医术也高明, 消息送到前朝,宣政殿那边下了旨意, 和禄便出宫去请薛姑娘入宫看诊了……”
姜离上前半步,“臣女拜见皇后娘娘。”
萧皇后未至花甲, 却已是满头银发,六年不见, 她容颜更显枯槁,眼窝深陷,略显混浊的眸子却冷寂中透着些锐利,打量姜离片刻,目光和善了些,“不必多礼。”
佩兰这时道:“娘娘既好多了,那奴婢再让严太医来请脉?”
萧皇后望着姜离,“你是如何治的?”
姜离忙敛眸道:“皇后娘娘此乃旧疾,因发病多年,气血两亏,心主血脉,阴血不足,肝失所养,故常头晕心燥,疲极多卧。疏泄失司,气机不畅,津液不能充盈经脉,导致淤堵,不通则痛,故胸闷时发心痛。且从娘娘脉象看,娘娘还有阴虚火旺之象,所以药方以养心和肝,调理气血为主,施针则是为理气祛瘀,疏通经络。”
萧皇后听得眯眼,“那以你之见,本宫的病因何而起?”
姜离抿了抿唇,“若是臣女看的不错,娘娘的病是因七情过伤而起,忧伤肺,恐伤肾,思伤脾,怒伤肝,而君相相资,肝肾同源,肝肾损遂及于心,后久积成疾。”
萧皇后一默,“那依你的医术,本宫的病可能 痊愈吗?”
姜离拢在身前的手攥紧两分,定声道:“娘娘的病难痊愈,无论是臣女的医术,还是尚药局、太医署众御医的医术”
萧皇后面色微沉,佩兰更道:“大胆!姑娘这是在诅咒娘娘的病毫无治愈希望吗?”
姜离附身跪了下来,“臣女并非诅咒,而是不敢欺瞒娘娘,一来,娘娘病发已久,年纪已高,脏腑本就多有隐疾,二来,娘娘身处安宁宫,七情之困难解,稳住病情已是不易,痊愈实在难如登天。”
佩兰胸膛起伏几下,“薛姑娘你”
萧皇后一抬手,苍老的面上倒是显出两分欣慰,“好,这几年了,终于没有人再拿那些空话假话来骗本宫了,本宫知道自己好不了,但每每请脉,他们一定要编出漂亮话来安慰本宫,本宫听着就烦。”
姜离低着头松了口气,萧皇后又道:“不必让严明礼请脉了,让他们都回去,往后,让薛姑娘给本宫看诊吧。”
佩兰欲言又止一瞬,“可是……”
萧皇后不耐地轻啧了一声,佩兰连忙应是出去,萧皇后又看了姜离片刻,“你起来吧,近前些,让本宫看看你。”
姜离起身上前,萧皇后靠着引枕看她,很快止不住感叹道:“真是年轻的很,今岁快满二十一了吧?真是难为你有这番际遇,被拐出去,还习得了这一身本事,说你也在给太子妃看病,看的如何?”
姜离谨慎道:“只是为姑姑调养身子。”
萧皇后轻嗤一声,“很好,嘴巴严实些在这皇宫内院行走总是没错的,你刚回长安不久,还是在江湖长大,但这性子倒是适合在长安待着。”
姜离颔首听训,看起来娴静有礼,仪态上与那些自小深受教化的长安贵女们别无两样,萧皇后看她片刻,又按着心口道:“本宫这病,往后如何治?”
姜离道:“臣女明日起,每日傍晚时分入宫给娘娘施针,连施七日方可解危,此后至少要用药半月。”
萧皇后靠着引枕恹恹叹了口气,“本宫最厌扎针。”
说着话,她往脚上看了一眼,又扫到了一旁放着的擦过黑血的丝帕,见那丝帕之上血色颇多,看着姜离的目光又有几分诧异,“你真是敢下手,她们来扎针之时,刺出丁点儿血色都怕的手抖,你倒好”
姜离定神道:“臣女只知治病,不知其他。”
萧皇后闻言眼神微变,诧异中带了几分欣赏,“到底是江湖儿女,很好,往后由你为本宫诊病,你可愿意?”
姜离心中腹诽,都吩咐下去了,她哪敢不愿意?
“臣女自然求之不得。”
萧皇后又一挑眉,盯她片刻,点头,“这话似有几分真心,倒是难为你了,毕竟便是尚药局和太医署,心甘情愿为本宫看诊之人也不多,你父亲若是知道此事,只怕也要对你好一番交代。”
萧皇后出自安国公府,是老安国公萧珣的亲妹妹,她三岁开蒙,四岁习武,长大后更生的国色天香,再加上其为女子修得文武双全,当年声名之盛比裴晏那时还有过之无不及,后来嫁给景德帝为王妃,而后成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,几乎是理所当然之势,便是幽居安宁宫二十载,也不妨她眼光毒辣,姜离所言是真是假,她自看的分明。
姜离只道:“臣女知晓医家的本分,请您放心,今夜天色已晚,臣女施针用药皆算重,只能为娘娘缓痛,尚不能根除,等明日施针完,娘娘痹痛可解大半,后面几日施针用药,痹痛便可暂除,今夜请娘娘安心歇息养神。”
见她一句废话也无,萧皇后愈是满意,“那按你所言,本宫今夜已无性命之危了?”
姜离应是,“娘娘尽可安心入睡。”
萧皇后点头,“很好,本宫暂信你,佩兰”
她如此吩咐一句,佩兰忙去耳房拿赏赐,不多时捧着个锦盒徐步而出,萧皇后这时疲惫地摆了摆手,“夜深了,你自去吧,明日再来。”
姜离接过锦盒屈膝告退,待出了殿门,和公公带着小太监又一路将二人送出来,见姜离真有些功夫,和公公态度亲厚了不少,“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,其实您刚回来不久,宫里便流传您的事迹了,当时说您双十之龄医术高绝,大家还半信半疑,今日若非金太医举荐,我们也不敢轻易让您来,毕竟您身份也是贵重。”
见姜离含笑不多言,和公公又道:“我们娘娘,哎,性子执拗的紧,这些年虽是皇后,可您大抵也知道娘娘的处境,患病这些年,尚药局的人虽不敢大意,可尽心尽力他们也当不起的,再加上娘娘的病总需医女施针,尚药局的那些医女就更拿不出手。”
怕姜离不明白,和公公道:“太医署虽然都是男子,但为了各位娘娘,内宫还是置了医女的差事,这些人大多是低等官家女,先取医药传家者,再取聪敏有天份者,由太医署的医官博士们教导孕产、针灸、推拿之技,但说真的,这些姑娘出身低下,再加上这世上男大夫没有几个乐得教女弟子的,她们所学便大多浅薄,常年在内宫拘着,是远远不及太医署那些医学子们学的精进,这几年给娘娘看病,可把娘娘折腾的不轻,娘娘的性子也不算柔和,如今一听要去安宁宫当差,那些姑娘都怕呢。”
姜离这时道:“娘娘喜欢直言快语,手脚利落之人。”
和公公眼底微亮,“哎,薛姑娘果真是心细如发,明察秋毫,就这么一会儿就看出来了?您说的太对了,娘娘最不喜那些畏缩虚伪之人!难怪娘娘就这一次便让您来看诊,可见您极合娘娘心意。”
姜离听的唏嘘,虞清苓少时拜的师父乃是江湖医家,她自己也是个温善直接的性子,萧皇后当初也正是性情相合才点了虞清苓看诊,当年头次和虞清苓来宁安宫之时,虞清苓首要便是叮嘱她不可扭□□虚,那些世家贵女的骄矜含蓄,格外惹皇后烦。
姜离平静地道:“能给娘娘看诊是我的福气。”
和公公闻言自是满意,待到承天门,又吩咐禁军将她送回薛府。
待上了宫里的马车,怀夕方才长长出了口气,她虽然跟着姜离去过许多官宦贵族人家,但皇宫的那分压迫感还是大不一样。
驾车的是宁安宫的小太监,马车外还跟着禁军,姜离和怀夕不便多言,一路养着神回到了薛府。
此时已经是后半夜,但薛琦不放心,仍然在前院等候,姜离一回来先往前院而去。
“以后都是你给皇后看病?!”
薛琦听完今夜经过,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,“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可不是一路人,但皇后娘娘背后是萧家,太子殿下需要萧家助力,如此一算,你若治好了娘娘,对萧家便有大恩,他们再怎么样,也得亲太子一派才是。”
姜离听得暗翻白眼,“娘娘已有了吩咐,无论如何,女儿无法推拒。”
薛琦不住点头,“自然,那是自然,你本来只在东宫走动,如今得了皇后娘娘青眼,也是极好的事,但你给皇后娘娘诊病,可要和给太子妃娘娘诊病一样看重,万万不可出了岔子,皇后娘娘虽然……但她还是重要的。”
姜离应是,“那是自然。”
薛琦眉头拧着,“过年还没去拜见过太子妃娘娘,此事娘娘也还不知情,这两日,咱们应该去东宫走一趟了,你也该给太子妃娘娘复诊了,没有谁的病比太子娘娘的事更要紧,你心中有个数。”
几番叮嘱完,薛琦方才让姜离回盈月楼,主仆二人走在府中小道上,怀夕道:“姑娘给皇后娘娘看病,不会露出破绽吧?”
姜离道:“难说,当年师父给娘娘看病,也用了伏羲九针的医理,但娘娘自己不通医理,我小心些应不易被她察觉。”
怀夕道:“当年有娘娘作保,还是一点儿都保不住魏氏吗?”
姜离叹了口气,“娘娘避世多年,本是不愿招惹是非的,若过世的是旁人,娘娘或许有法子,可死的人是皇太孙,三法司又定了案,娘娘只能保下我,即便是如此,还是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……”
怀夕歪着脑袋道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堂堂一国皇后,整日避在那冷宫一样的地方,陛下呢,似乎也不是当她不存在,若陛下有意如此,尚药局只怕也没有今夜那般紧张,是因为安国公还在北边?”
姜离摇头,“我也不明白,陛下这些年与皇后娘娘两不相见,文武百官也都避而不提,但也未曾下旨废后,安国公的兵权也未动分毫。”
盈月楼近在眼前,怀夕踢了一脚道旁积雪,嘟囔道:“太复杂了,那宫里也令人难受死了,次次入宫都提心吊胆的……”
翌日晨起用早膳之时,吉祥将外头的听闻道来,“那秦家大公子真对自己下得去手啊,竟然想到了这样的法子李代桃僵,他也不想想,秦三公子在府里活了二十年了,身边之人哪个不是对他了如指掌,他能瞒得了一时,还能瞒得了一世?这不,伤都还没好,就被发现了,那么重的伤,如今在大牢之中,可有的受了。”
秦图南自从带着百多人马招摇过市回长安,便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关注焦点,到他身首异处遇害,秦家更成了最风口浪尖的存在,昨夜发生之事,自然也瞒不住那些喜好逸闻奇事的眼睛,这才大清早的,秦耘毁容替代秦柯的事便传开了。
如意这时又道:“这下秦家可真是绝户了,两个亲儿子都死了不说,我还听到了好些秦家父子赶出来的腌臜事,有些话,奴婢都不忍听……”
怀夕好奇道:“是什么事?如意姐姐快说来!”
见姜离不置可否,如意道:“先是说他们父子共享通房丫头,又说秦图南在朔北无法无天,有好些诸如强抢民女,在军备上贪腐之行,还说秦家的生意之所以做得大,多是秦家在朔北以威势压人,哦还有,说那些贪来的银钱都被放去生意场上转了一圈,那些前来行贿之人也是百般花样进献财务,如今就算去查也是查不明白的,那二公子养狗取乐之事也流传的甚广,如今秦家倒台,大家都敢说了,还有人说秦图南为了防沈涉川,曾经派人去北梁和西夷找那些修炼邪功之人,想自己炼得武功……”
怀夕听得哭笑不得,“他也不怕走火入魔!”
如意也笑道:“后来他不是造了铁马车,可见是没有练成。”
姜离听得直摇头,用完早膳,见天色不早,便带着怀夕再往秦府去,秦耘虽然被抓,但苏玉儿的病她还得继续看诊。
马车直奔光德坊,到了秦府门前,只听见府内吹拉做打声势不小,姜离下了马车进府,便见府内多了不少做法事的道长,等了片刻,程妈妈自后院而来,迎着二人往汀兰院去。
“昨夜大理寺抄检了许久,天快亮才离开,二姨娘本来卧床不起的,知道了大公子和三公子的事,当下便骇然不已,顾不得三姨娘还悲痛着,立刻找来其他几位姨娘商量后事,这么一商量,便打算立刻给老爷和二公子还有三公子下葬。”
程妈妈一口气说完,又道:“天亮时分,三公子的骸骨也被迎回来了,几位姨娘想着,此番大理寺和拱卫司都在查秦氏,只怕最终落不得好,先把老爷和公子们下葬了,之后大家就得想想各自的前程了,哎……”
秦柯若是没死,秦家尚有指望,如今秦柯也死了,便如吉祥说的,秦氏这一房便是绝户,眼下只剩满府的妇孺仆从,何去何从的确变数极大。
秦氏如此境地,姜离还来看诊,就显得格外难得,苏玉儿一见姜离,先忍不住红了眼眶,姜离如常给她问脉施针,口中也道:“姨娘可想好了打算?”
程妈妈在旁道:“如今先把私物细软点一点,能多留银子就多留银子,之后还真不知如何是好,姨娘家里也没人了,我们都是家生子,若秦氏要抄家,我们是走也走不脱,若没有抄家,只等秦氏族中来人,好歹面上要给姨娘们养老之所。”
姜离闻言忽地想起,“姨娘是十二年前入府的?”
苏玉儿正躺着扎针,闻言应是,姜离便有问到:“那夜听秦大公子说,秦大人这些年有留存书信与公文的习惯?”
苏玉儿道:“是,老爷是有这习惯,大理寺和拱卫司这几日就在抄检那些东西呢,当年我刚入府,是最得宠的时候,那时常歇在主院,便见老爷把那些公文书信尽数封存起来,但以我之见,好些东西衙门抄检不到……”
姜离心底一动,“这是为何?”
苏玉儿这时看向姜离,见姜离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只有些好奇,她便不好意思瞒她,遂低声道:“老爷早些年为官谨慎,那些东西他留下自不是为了念旧,因此,每隔一段时间有些东西便会被送出府去,此事我们几个姨娘都知道,但到底送出去的是财宝还是公文书信,大家不是十分分明,我是因亲眼见过老爷装书信方才确认。”
姜离心腔急跳起来,面上不着痕迹道:“送出府?还有哪里比秦府更保险的?”
苏玉儿眨眨眼,“老爷在外头有好些别院呢,只怕连三位公子都不知道到底有几处,我也只知道槐花巷巷尾有一处是老爷早年置办下的。”
姜离不再多问,待施针完立刻起身告辞,等出了秦府上马车,她沉吟一瞬吩咐道:“去兴化坊槐花巷……”
兴化坊就在光德坊东南方向,此去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,虽不确定那里的秦宅是否藏了什么,但既然知道了,姜离自然就近去看看,唯一可惜的是如今尚是青天白日,去了也不好进去。
姜离想到此刻不好进门,心底还多有遗憾,然而马车穿街过巷,刚到槐花巷口,她面色便是一变,“快走,去隔壁街”
她吩咐的及时,长恭忙止住调转马头,外人看来,瞧不出她们原本去向何处,而等马车走远了些,姜离才掀帘往槐花巷子深处看去,只见几个拱卫司武卫站在巷尾一处宅邸之前,在门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喝令指挥的正是姚璋。
姜离“唰”的放下帘络,“去芙蓉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