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后失笑,“你这般年纪,又有如此声名,他们不会随意打发你,你母亲的病如何了?”
“母亲病了多年,我暂无好的法子治,平日里还在翻看医书琢磨。”
姜离一边答话,一边胆战心惊的,皇后不喜辛辣之物,往日煮茶绝不会放花椒,可如今茶料之中竟备了花椒,这分明是在试探她。
说起简娴,皇后眼底也有了怅然,“都是为了女儿。”
她叹了一句,又问起简娴这些年如何过活,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,等第一壶茶饮完,外头天色已黑了下来,皇后不再多留她,命和公公送她出宫。
待出了承天门,姜离才大松一口气,怀夕瞧出不对,“怎么了姑娘?”
姜离低声道:“前次用药到底还是引得了娘娘怀疑,今日烹茶便是试探。”
怀夕也紧张起来,“什么!那您没露出破绽吧?”
姜离摇头,主仆二人一路往朱雀门行去,待到了门口,姜离脚步一顿。
不远处的薛氏马车旁,正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。
姜离微微蹙眉,走过去福身见礼,“裴少卿。”
裴晏已经等了一刻钟,见她终于出来容色微松,“请姑娘借一步说话。”
长恭站在马车另一侧,九思也满眼狐疑地看着二人,姜离犹豫一瞬,到底还是往旁里走去。
“有何事?”走远了些,姜离语声沉沉。
裴晏道:“秦耘死了。”
姜离沉默片刻,叹道:“于他而言或许也算解脱。”
裴晏大抵也觉秦耘命运多舛,跟着无言片刻,姜离便又问:“还有别的事吗?”
裴晏遂道:“这么多年皇后娘娘虽偏安一隅,但有安国公府在外支应,她老人家仍是耳聪目明,当年她对你的医术也颇为熟悉。”
“你这是担心我给皇后娘娘看病,许会暴露身份?”姜离语气有些古怪,又侧身看向不远处的宫门,“皇后娘娘的心疾可能致命,无论会不会暴露身份,这个病我都要看,你不必操心此事,若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。”
她说着真抬步便走,裴晏跟上两步,“拱卫司的事可知道了?”
姜离脚下不停,“动静这么大,自然。”
“姚璋认定了我那师兄人在长安,后面只怕还有诸多花样,你若是听到了什么不必当真,也不必再冒险……”
裴晏语速极快,姜离听得驻足,“与我说这些做什么?”
前夜裴晏并没有问怀夕因何入禁中,可显然他知道她们为何冒险,姜离狭眸盯着他,“你知道我们是为了沈家的案子?”
裴晏道:“拱卫司设局的目的明确,没有引来我那位师兄,却引去了怀夕,并且我早就见过怀夕的身手,若我猜得不错,怀夕多半和沧浪阁有些关系,她奉你为主,你这几年行走江湖,或许也有其助力。”
姜离听得心紧,又下意识看向宫门方向。
裴晏道:“我看着的。”
姜离回过头来,眉头拧成“川”字,“就算猜对了,你又待如何?”
寒夜天穹无星无月,只有不远处城门楼上的灯火映出裴晏温润的眉眼,他无奈道:“我知道你如今不会尽信于我,但我若要如何,又怎会帮怀夕出宫?你如今在长安凭医术扬名,我也大抵猜到了你的打算,可还有许多事,只有医术、有薛氏大小姐的身份许还不够,你出入东宫数次,当知道东宫及药藏局已物是人非。”
姜离定了定神,“说重点”
裴晏道:“你想找当年人证,还想寻皇太孙的医案和进药底薄,但当年定案后,相关侍婢皆被杖杀,案发大半年后,药藏局又起过一场火,据我所知,和太孙殿下有关的医案已尽数被毁”
姜离秀眉紧蹙起来,裴晏又道:“而当年出事后,陛下召见了一众太医共同查看那些底簿和医案,他们看后未发现明面上的错漏,”
姜离冷静道:“那些底簿和医案应被做过手脚,当年事发之后所有人都人心惶惶,几个月的记录哪能两日便找出破绽?而我是医家,义父亦被冠上误医死人的罪名,找当年医药上的错处最直接有效,延医施药皆有章法,就算做手脚也不可能严丝合缝。”
裴晏颔首:“是,确是如此,但从人证入手会否更快?”
不等姜离答话,裴晏道:“亲历过当年之事的尚有两人在长安,你已经见过的那位白太医便有极大的嫌疑,且他私下里与段氏走得极近……”
第096章 石痈风
姜离眼皮一跳, “白敬之?”
裴晏颔首,姜离又不禁问:“你如何知晓白敬之的动静?”
裴晏平声静气道:“这几年我在留意这些旧人。”
姜离听得眉头扬起,定定看裴晏片刻,知他不会诓人, 到底再板不起脸来。
她拢了拢斗篷道:“白敬之, 他父亲是太医署侍御医的出身, 他们府上也算得上是医药世家,但比起魏氏到底差了些,他自幼与我义父结识, 后来一起考入太医署,只是……无论哪一方面,他都比不上我义父,我义父最擅针, 但妇人病与小儿病也不差,师父出嫁后医术长进极大,便是我义父的功劳, 白敬之当年指证义父, 我确实对他颇有怀疑。”
微微一顿, 姜离又道:“你说的与段氏走得极近, 是何意?”
裴晏道:“当年正月中定案, 之后太医署官员变动, 他一跃升为了太医丞,但四月时岭南平州生毒瘴, 他自请南下治疫,一去便是半年, 那之后,每年地方上有瘟疫灾祸, 他都是第一个请求外任,他因此得了不少好名声,官位亦稳,但就在他第一年回长安过年后,便将满府家眷送回了老家,这些年长安宅邸等同一栋空宅,且他每年回来总要拜访段氏,他擅妇人病与小儿病,但段氏并无小孩子,国公夫人和段老夫人也身体康健,初得知此事时,我一直想不通,直到后来,我发现段国公夫人严氏的兄长严敏德,与茂安钱氏结了亲。”
“茂安钱氏?”姜离听来只觉熟悉,却又想不起来处。
裴晏便道:“茂安,就是那个产茂安五味的药材之乡,这个钱氏是当地望族,每年太医署收来的一半儿药材皆出自钱氏药材商行,说他们是皇商也不为过。”
姜离登时恍然,茂安盛产白术、元胡、玄参、白芍、玉竹,这五味药材皆是常用之物,因茂安产量巨大,渐渐被世人称为茂安五味,她道:“严氏与茂安钱氏结亲,看重的自是茂安钱氏的财富”
裴晏颔首:“严氏需要茂安钱氏的财富,但严敏德不过任礼部郎中,乃中等官宦之流,比严氏更需要的钱财,是段氏,以及段氏之后的肃王府。”
姜离表情严肃起来,“肃王府,我想到了……”
当年皇太孙李翊得景德帝万分宠爱,因有李翊,景德帝爱屋及乌对太子也颇多宽和,若说李翊死了有何人得利,那肃王还真是其中之一。
裴晏道:“当年定案之后,陛下悲痛不已,这几年陛下年纪见涨,性情也愈发难测,太子于前岁办砸了工部的差事,被陛下当堂斥责,还被罚禁足一月,去岁徐州的水患太子也被陛下连下三道谕令责备,这在六年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”
太子李霂入朝多年,近几年主工部大小事宜,肃王则领礼部的差事,景德帝宝刀不老,帝王之位最终落于谁手还未可知,李翊死后二人的暗斗愈演愈烈。
见姜离若有所思,裴晏又道:“茂安钱氏因药材生财,白敬之与段氏走得近,缘故颇多,而他恰好是当年旧案经手之人,且从中得了利,不得不令人怀疑。”
姜离沉声道:“太医署每年采买药材,需得几位主官核验资质,白敬之正有可用之处,你的意思我明白了,我回长安之后也在注意此人,只是并无证据不好打草惊蛇,不,也不能算没有‘打草’。”
裴晏疑问陡生,“你做了什么?”
姜离只好将为长乐县主看诊时故意用了伏羲九针针法之事道来,裴晏不赞成道,“当年登仙极乐楼那场火我查过,蹊跷之地颇多,你此番回来不愿暴露身份,不正是因为当年之事尚不分明?”
姜离闻言又是一默,这几年她少有裴晏的消息,自也不知他做了这许多事。
姜离再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宫门,语气松活两分,“当年之事我心中有数,我也不过是让白敬之多想一想旧年事罢了,你今日不提醒我也知道他与段氏多有牵扯。”
说至此,姜离又看向他,“此事我会注意着,时辰也不早,若是没旁的话,我要回府了……”
裴晏稍稍一停,问道:“今日是正月十二了,我祖母这几日很挂念你,想问你上元日可有时辰过府陪她老人家过节?”
两日后便是上元节,若是别的日子也就罢了,可上元节是广安伯一家的忌日,她怎么可能去别家过节?
姜离眸色暗了暗,“多谢老夫人了,我那日有事,只能改日了,告辞。”
跟前只有他们二人,姜离也无需与他佯装虚礼,转身便走,裴晏欲言又止一瞬,到底没再多言。
待上了马车,怀夕禁不住道:“裴大人说什么了?”
姜离容色古怪道:“他竟也在注意白敬之这些年的动向。”
怀夕讶然道:“那便是说,裴大人也明白魏伯爷当年是被冤枉,也和您一样怀疑那些得利之人?”
姜离揉了揉额角,“他愿疑便疑吧。”
怀夕已知晓了旧事,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,马车直往平康坊而去。
翌日清晨,天色刚刚大亮 ,姜离便带着两大马车日常用度出了城。
今日正月十三,城外官道之上车马不息,山棱四野仍是白茫茫一片,马车一路慢行半个时辰之后便到了相国寺济病坊之外。
长恭跳下马车叫门,慧能与惠明很快迎了出来。
“薛施主……”
姜离合手见礼,一边往院内走一边问起青生几人,慧能师傅和蔼道:“知道施主挂念青生,已经让阿朱去叫了,宋婆婆如今已能下地走动,您上次送来的药材足够,还是每日给她用两服,阿秀那孩子也好多了,您待会儿看了就知道。”
说着话,几道身影从不远处的巷道了跑了出来,当首的正是阿朱与青生。
几日不见,青生仍看着瘦瘦小小的,但眉眼间已褪去了胆怯畏缩之感,一见姜离,连忙跑上前来,“薛姐姐,您终于来了”
阿朱也迎上来见礼,阿秀与阿彩身旁跟着另几个孩童,也一并围了过来。
姜离与几人招呼,又对青生道:“青生,我们借一步说话。”
把青生拉到檐下,姜离不得已将杨子城之事道来,一听自己全心信赖的大哥竟然被害死,青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“死了?杨大哥竟然死了?怎会如此?”
他一脸的茫然无措,姜离叹道:“谋害他的人都已经被官府抓到了,也算给他报了仇,他此来长安……”
姜离本想说杨子城存谋财之心,但见青生悲痛欲绝,也懒得说那般详细,“你哭吧,哭一场就好了,你们同来长安也不容易。”
姜离等他猛哭片刻,又掏出巾帕帮他拭泪,“我会交代一声给他找个安葬的地方,往后逢年过节你想祭拜,也能自己去看看他,他虽没了,但你不必担心自己的生活,你这几日住在这里可好?”
姜离压低了声问,青生吸了吸鼻子,神色倒无怪异,“好,两位师傅和其他人都待我很好,我是愿意留在这里的,只是想到杨大哥,我就……”
姜离轻抚他的发顶,“这里的孩子许多都没了亲人,但无论如何,他们都努力活好些,这里还能读书识字,我每隔月余也会过来,你不必害怕。”
青生恹恹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的,姐姐放心,我会懂事。”
姜离有些怜惜,又有些无力,转头一看,便见阿朱几姐妹也眼巴巴望着她,她朝几人招手,再一看,先瞧见阿朱一双手冻得通红,“怎么回事?这是刚洗衣服了?”
阿朱连忙摆手,“不是不是,我们这里原来有两位大嫂做斋食,可近来有一位程大嫂病了,来不了,大过年的,师傅们也不好再请人,便由我们自己跟着吴大嫂做饭,我们帮着摘菜洗菜,冻了下手,但一点儿不疼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“你们这样多人,还有那么多老人,一个大人带着几个孩子如何能行?那位程大嫂病况如何?若病的重,不若我帮你们找人来……”
阿朱还未接话,慧能从后上前道:“阿弥陀佛,多谢施主好意了,但如今隆冬时节,济病坊的菜地无法耕种,这些孩子老人其实多数闲着,有病的也就罢了,没病的最好还是帮着自力更生,若全靠施主救济,便也失了济病坊的本意了,并且,那位程大嫂在济病坊帮了多年,每月只得一点儿微薄银钱,若换了人来,怕寒了她的心。”
姜离笑道:“还是师傅想的周全,那便听您的,那位程大嫂是何病呢?”
慧能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,阿朱眨眨眼上前来,轻声道:“薛姐姐,程大嫂的病在胸膛上,她自己说叫什么石痈风,就是胸乳之地硬如石块,总是发疼……”
姜离心头一惊,“石痈风不是小病,发作起来也极不好受,她可用药了?”
阿朱瘪嘴道:“她说吃药可贵呢,这病也有几年了,早年她还用药,这两年已经不看了,她说咱们就在这相国寺之下,有天尊保佑呢,她每天都会做祷告,就这么硬挺了两年。”
姜离略一犹豫,“她多久没来了?家在何处?”
阿朱道:“已经半个月没来了,她家我去过一回,去给她家里秋收帮忙,就在不远处的小河对岸,走过去两刻钟功夫。”
姜离略一思忖,“那你带路我去给她瞧瞧可好?”
第097章 病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