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程大嫂家离得近, 我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帮工了,姐姐也看到了,我们这里人多,百多个人的斋饭可是极不易的, 虽说也有其他人帮忙, 可这里老幼病弱者居多, 这份差事实在辛苦,但她夫君过世的早,膝下一双儿女还未长大, 家里除了二亩山地的收成,也就只有这点儿帮工的钱,她的病自然没法子治的……”
去往程大嫂家的马车上,阿朱、阿秀与阿彩三人与姜离对坐着, 阿朱年纪最大,正一脸唏嘘地向姜离解释,姜离听得心紧, “前次我来时怎么没提起?”
阿朱叹道:“我也是去岁秋天才知程大嫂病在何处呢, 她往日发病时只说身上痛, 也未说到底哪些地方痛, 去岁秋天我才知道病在胸乳处, 这自然不好到处说的, 且她本就体弱,经常感染风寒。”
姜离心中明白, “石痈风若是轻症还可调理。”
阿朱摇头,“病情严不严重我也不明白, 我就记得年前那会儿她咳嗽的厉害,人也瘦了一圈, 脸色也发青,旧病好像也一同发了,腊月二十几便做不了活回去了,大过年的,济病坊内忙碌,慧能师父念我们都是半大孩子,也不让我们自己出门的,便也没机会过去看她,本想着她过了上元节应该能回来的。”
阿秀也道,“程大嫂平日里勤苦心善,我此前喉咙老是肿痛,程大嫂自己通几分药理,还给我带过自己家里的野菜吃,吃了之后果真好了。”
阿朱接着道:“她自己久病成医,知道许多偏方,若是大家谁病了便先找她问问。”
姜离了然,“我上次来的时候,你们提到过的农家大嫂便是她。”
三人齐齐点头,姜离便安慰道,“好,你们不必担心,待会儿给她看了,我来负责她的药材,无论何种病,都得用药才好,阿秀,慧能师父说你好多了,我瞧你气色也好了,你们两姐妹近来如何?”
阿彩不会说话,只朝着姜离比划,姜离欣然道:“你也开始认字了?”
阿彩腼腆地点头,阿秀揽着妹妹道:“阿彩比我们都聪明呢,她虽不会说话,记性却极好,惠明师父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,她记得比谁都快,后来教我们三字经,她也记得最快,惠明师父每天都夸她呢。”
阿彩被姐姐说的更不好意思,阿秀又道:“大抵四五日前,济病坊来了一对夫妻,说是长安城城南做丝绸生意的商贾,因年老无子嗣,想收养一对儿女,当时我们正在学堂学写字,那位夫人看了半晌很喜欢阿彩的,可一听阿彩不会说话,登时失望至极,她本怜惜阿彩还有些举棋不定,可那位老爷是一定不会收个哑女的,这事便没了希望。”
阿彩面上笑意散去,有些内疚起来,阿秀拍拍她的脑袋,“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……”
阿朱在旁道:“想开些,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,好些人想来收养孩子,可咱们这样的出身,真正成的并不多,且就算被收养走了,又知道过着什么日子?收养的孩子到底隔一层,这世上真正的大善人不多。”
姜离也道:“阿彩不会说话,被收养去别处也令人担忧,除非诚心极足又知根知底,不然不好托付。”
阿秀点头,“薛姐姐说的是,妹妹在我身边我才最放心,吃苦也没什么。”
说着话,马车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,越走越是偏僻,小道也愈发泥泞,待过了一座年久的石桥,便进了程大嫂家所在的村子。
阿朱掀开帘络指路,又走了一刻钟,便见三五间村舍坐落在一片杉木林之间,阿朱指向其中一家,长恭马鞭起落,直奔程家而去。
“程大嫂的夫君姓于,是七年前过世的,她如今养着年迈的公公婆婆,膝下一双儿女,长子今年十二岁,女儿才八岁,偶尔也帮相国寺做点儿跑腿的活儿。”
随着阿朱所言,一户农家小院越来越近,小路自后绕向前,待马车到了院外,怀夕耳力极好,先面色一变,“怎么有人在哭?”
正午时分,天上灰蒙蒙一片,寒意尤重,凛冽的寒风吹得杉木林哗哗作响,姜离和阿朱几人都听不分明,但怀夕肯定道:“真有人在哭。”
姜离眉头皱起,下马车上前叫门,不多时门后传来急促脚步声,下一刻,一个眼眶通红的中年男子将门打了开,“你们是何人?”
中年男子一脸茫然,姜离却一眼看到了他腰间的孝带,她一惊,“我们是来找程大嫂的,您这是……”
一听此言,中年男子面上悲色更甚,“你们找阿桂?她……她两日前已经病逝了,你们来晚了”
“什么?程大嫂病逝了?”
阿朱从姜离身后探出身子来,阿彩和阿秀也吓了一跳,中年男子看了看几人,阿朱连忙道:“我是相国寺济病坊的,我们是来探望程大嫂的,这位是薛姐姐,她会医术,是想来看看程大嫂给她治病的……”
中年男子明白过来,见姜离衣饰不凡,忙拱手道:“多谢好心了,可惜阿桂等不及,在前日半夜病逝了。”
这时姜离几个才听到院子里的哭声,姜离越过男子肩头往后一看,便见正堂挂着缟素,堂内停着一口黑漆棺椁,是在给程大嫂办丧事。
姜离忙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程大嫂不是回来养病吗?”
中年男子抬手做请,“小姐请进院说话……”
几人先后进门,便见灵堂内布置简单,程大嫂一对儿女正跪在棺材旁烧纸,灵堂角落里坐着一对鬓发花白的老夫妻,见有客人来,二人拄拐来迎。
中年男子先道:“在下名唤程文智,阿桂是我妹妹,我是昨天早晨得了消息赶过来的,我们家在二十里外的白河村,当年阿桂嫁过来的时候,妹夫人老实也有气力,后来,阿桂命苦……”
“阿桂是腊月二十三便回来养病的,初二那日我们过来拜年,还来探望过她,当时她咳得厉害,人也昏昏沉沉没半点精神,我和她嫂子送了年货,又留了二两银子做她看病的银钱,走的时候还交代让她看大夫,可没想到她这几日并未用药。”
说话间两位老人家迎了出来,姜离上前见礼,便见二人弓背弯腰,手脚多有不便,姜离寒暄两句,令二人歇着,先和程家大哥说话。
她凝声问:“程大嫂为何不曾用药?走的时候是何症状?好好一个人,怎么会病危了都不看大夫?”
许是她语气有些严肃,程文智反应了过来,苦涩道:“姑娘莫不是担心这家里有人故意不给阿桂看病?”
他无奈摇头,“那倒没有的,他公公婆婆姑娘也看到了,身体不好,耳聋眼花的,也不是能坑害人的性子,我这侄子和侄女也都是老实性子,更何况病的是他们的亲娘,我来的时候我妹妹已经咽气多时,人只剩一点儿温热,是我外甥去叫的我,我只见阿桂吐了许多血,满屋子都是血气,已是救不回来了。”
“至于为何不看大夫,我也不明白,或许是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,不愿浪费银钱,以为这一次也能和从前一样挺过去吧,她不看大夫,平日里就吃些野药材,想把银子留着让我侄儿侄女以后有个傍身……”
姜离看一眼正堂的棺椁,“程大哥,我瞧着尚未封棺,不知能否让我瞻仰一下程大嫂遗容?”
程文智一惊,姜离衣饰气度皆是不俗,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,寻常这样的小姑娘听说死了人,早就吓得面无人色,可眼前这位,不仅不慌不乱,更还要亲眼看看已死了两日之人,他迟疑道:“我妹妹过世两日,只怕会吓到姑娘。”
姜离摇头,“这个您不必担心。”
阿朱几个孩子已经悲痛地哭起来,程文智看了众人一圈,终是点头,“也好,姑娘跟我来吧……”
灵堂里两个孩子与阿朱认得,见姜离要开棺,面上多有不解,阿朱几个到底不敢看死人,只上来与他们说话。
程文智一把推开棺盖,“妹妹,有位薛姑娘来看你了。”
他说了一句,姜离已上前来,倾身一看,便见程大嫂面色青灰地躺在棺椁之中,身上是一件酱紫万字纹寿衣,她虽过世两日,但如今深冬天寒,尸变并不明显,她的发髻被整整齐齐梳好,寿衣领子也扣的严丝合缝,青白的双手交叠放于身前,面容透着安详之意,看得出遗体是被仔细装殓过的。
姜离仔细观其面容,又细细看了看裸露在外的双手与腕子,片刻点头道:“我带着几个孩子给程大嫂上柱香吧。”
程文智掩上棺椁,姜离果真带着阿朱几个上香,上完了香,姜离还是忍不住走到程大嫂长子跟前,“你母亲过世之前精神如何?是半点儿药材也没用?”
这少年有些无措的看向程文智,“舅舅”
“没事,阿铭,照实说吧。”
于铭便道:“母亲过世之前精神不好,一日里半日都在昏睡,我说要去请大夫,母亲却不让,没有用药,只在吃早前自家制的丸药。”
姜离和声道:“丸药在何处,可能让我看看?”
于铭道:“您跟我来吧……”
他抬脚往西屋走,姜离也跟了过去,进门便见屋子北面靠墙摆放着一张木架床,床上被褥血色还未清洗,已变作大片暗红,地上的青石砖虽被清理过,砖缝中也多有血色,床尾还叠放着几件沾了血的衣物,正如程文智所言程大嫂是吐血而死。
西面靠墙摆着一组高低柜阁,于铭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罐,“就是这个,这是母亲得来的土方,自己制的丸药,是去岁初冬制好的。”
姜离倒出一粒丸药,仔细闻了闻,心中了然,“只吃这个?再未看过大夫?”
于铭点头,“母亲很执拗,说无需多看,有天尊菩萨保佑用这些就够了。”
“这里头只有桑白皮和百合,以及少量的蜈蚣条和铁树叶,只几味药材是不够的,病的越来越重却不看大夫,莫非还有别的缘故?”
于铭苦涩道:“母亲大抵是为了省银钱吧,但其实我也不懂,家里如今有七八两存银呢,她却是一点儿舍不得用,整日整日的拜菩萨。”
于铭说的泪眼朦胧,连银子数目都告知,更是个毫无心机的,姜离到底是外人,亦无法苛责一个半大孩子没有劝告母亲,她目光几扫,只见西面斗柜上摆着个香炉,香炉后的墙上挂着一张被烟气熏黄的尊者小像,小像一角印着泛黄的八卦图,只瞧那香炉内满满的香灰,也知程大嫂的确执迷神佛。
姜离哀叹一声,留下五两银子的丧仪,带着阿朱几个离开了程家。
回程的马车上,几个孩子悲哭不已,阿朱问道:“薛姐姐,程大嫂明明病在胸乳处,怎么会吐血而亡呢?”
“是病邪由胸乳侵入肺脏了。”姜离答了一句,望着三个泪水涟涟的孩子,也不禁满心怅然。
第098章 好去处
因还要入宫给皇后娘娘看诊, 姜离于申时过半回了长安城。
到了薛府门前,主仆二人刚下马车,一袭圆领武袍的薛沁和采薇也步出府门,见采薇做小厮打扮, 姜离挑眉道:“这是要去做什么?”
薛沁面上闪过尴尬之色, 轻咳一声道:“我们要去逛西市。”
姜离上下打量她, “逛西市要换男装?”
薛沁眉头拧起,想着这位长姐如今比初回来时更受薛琦与太子妃看重,便不情不愿道:“那有些地方, 女子装扮容易引人瞩目,男装更方便些,姐姐若是想同行,姐姐也去换套男装, 我带姐姐同去啊。”
姜离笑了下,“不必了,待会儿还要去给皇后看诊, 妹妹自己去玩吧。”
姜离说完自入府门, 薛沁哼了一声, 爬上马车扬长而去。
怀夕回头看了一眼, “三小姐这是要去风月之地吧?”
姜离摇头, “不管她, 准备准备该入宫了。”
皇后此番病的凶险,施针七日更为稳妥, 怀夕应是,待回盈月楼修整片刻, 又往宫中去。
入了禁中,禁军巡逻仍比往日森严, 待与和公公一路到了宁安宫,正殿之外候着数十宫人,和公公意外道:“是淑妃娘娘来了,只怕要劳烦姑娘稍候一会儿。”
怕姜离不知淑妃是谁,和公公压低声道:“淑妃娘娘闺名疏棠,出自永隆伯杜氏,今岁四十有三,按年纪来算,只比咱们宁阳长公主大了两岁,她二十五年前入宫,因永隆伯府式微,她入宫之后并无依仗,当初有了德王殿下,却差点保不住,幸而皇后娘娘仁慈帮了一把,这才平安把殿下生了下来,她念着娘娘恩德,这些年时而过来坐坐。”
姜离心中有数,到了殿外并不急着入内觐见,却是殿内得了消息,佩兰开门道:“薛姑娘,皇后娘娘请您进来说话”
和公公连忙请她入内,姜离进门,便见皇后坐在西窗之下,正在和淑妃对弈。
淑妃生的银盘脸儿柳叶眉,身形微丰,容色红润,因年纪轻保养也得宜,看起来未至不惑,再加上香妃色广袖绫缎宫裙,饰以满鬓珠翠,打眼一看与皇后真似母女一般。
她与皇后对弈,德王李尧一袭鸦青圆领箭袖武袍侍立在她身后,姜离进门之时,母子二人都看了过来。
姜离上前见礼,淑妃捏着棋子柔声道:“这便是教芸蔓施针的薛大小姐?”
皇后含笑点头,“也不算教,就指点了几句。”
淑妃招手,“过来近前,让本宫细细看看。”
淑妃是个恬静谨慎的性子,因有腰疼的毛病,往日姜离替她看过两回,此刻姜离上前两步,淑妃仔仔细细看她,又对德王道:“尧儿,我记得你上次说,宜阳公主府出事那回就见过薛姑娘了?”
李尧在旁应是,“当日薛姑娘是去给广宁伯府的郭姑娘看病的,还帮那假侯府小姐验了伤,当时儿臣印象极深,没想到她还来给皇后娘娘看诊。”
皇后温声道:“这孩子医术是其次,主要是性子踏实可靠。”
淑妃了然,“薛姑娘一看便是得娘娘喜爱的,再加上碧君兄妹,多几个人时不时陪着娘娘,也叫人安心些。”
萧皇后没好气道:“你有何不放心的,本宫都成这宫里的老妖怪了,这安宁宫虽小,外头的牛鬼神蛇也不敢进来,倒是你和尧儿,多事之秋可得当心。”
淑妃莞尔,“您就别操心我们了,依我看这盘棋咱们晚点儿再下,薛姑娘既来了,便先给您瞧病。”
永隆伯府书香门第,淑妃棋艺极佳,而这盘棋才开了个头,下完不知要多久,自然是先看病为重。
萧皇后点了点头,淑妃连忙起身去对面扶她,“也让我伺候您一回,瞧瞧这姑娘怎么给您看病的。”
看病自然没什么好瞧,但淑妃既想尽心,萧皇后便也允了,进了寝殿,淑妃帮萧皇后更衣,姜离问脉后再施针,淑妃便在旁帮忙,又和声道:“今日芸蔓来施针时,比往日轻快了不少,我还未问,她便说在娘娘这里跟薛姑娘学了一遭,还感叹,说若是有姑娘这样的先生带她们,尚药局的几个姑娘没有学不好的……”
皇后仰身躺着,“这丫头又不是太医署的针博士,她想的倒好。”
淑妃笑道:“可不是,薛姑娘并非寻常御医。”
姜离进针完了,闻言道:“若是两位娘娘允许,我教她们些许心得也没什么,就怕不合宫里的规矩。”
她此言一出,皇后与淑妃皆是愣住,皇后转头看她,“丫头,你所言当真?”
姜离镇定道:“自不敢妄言,我所学医术皆是师父传授,师父曾说过,若遇见德行好的年轻人,尽可授医不必藏私,臣女自己也如此想。”
皇后和淑妃对视一眼,淑妃莞然道:“这可是没想到,娘娘如何看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