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后沉吟道:“内宫的医女授教不佳,当差不利,也易惹祸事,去岁不就投井一个被处死一个?也都是可怜人儿,你来安排吧。”
淑妃抿唇笑开,“我明白了,此事倒也不必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,改日我向陛下禀告一声,到底医女们是尚药局的人,得了准儿便给姑娘送信儿,马上上元节了,上元节宫里要大办的,应是上元节之后的事了。”
尚药局归内侍省管辖,若得景德帝首肯,那就万事简单了,如此说定,姜离不动声色应下,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儿一时兴起的善举。
待施针完,外头天色已是不早,姜离收好针囊告退,淑妃也扶着皇后出来继续下棋,德王留下作陪,仍是和公公送姜离出来。
刚出宁安宫,姜离便问起医女之事,和公公叹道:“若没记错,有一个给高贵妃施针之时下错了针,高贵妃如今年事已高,却沉迷养颜之术,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种养颜针,说每次扎针都要从背后、颈子扎至满脸,那医女不知怎么扎的,让高贵妃口眼歪斜了半个月,起初高贵妃以为好不了了,便将人处死了,还有一个投井的不知到底为何,有说被尚药局的老先生责罚太过的,也有说那医女与宫中侍卫私通的,反正等捞上来人已救不过来了,尚药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也没继续追查了……”
和公公语声唏嘘,“姑娘在江湖长大想来不懂,在这宫里,太监、宫婢,还有医女这些人的性命那就不能当个正经人命,能算半个人就十分不错了。”
姜离何尝不懂,一旁的怀夕听了一路,心底颇不是滋味,待出了承天门便愤然道:“姑娘,这宫里便没有王法吗?扎错了针就得偿命吗?还有那另一个投井的,万一不是投井呢?秦家那婢女,不就是被害的吗?”
姜离望着黑沉沉的天穹道:“朝廷的王法管不到宫里,宫里有宫里的规矩。”
怀夕小脸皱作一团,“真不好,这宫里处处金碧辉煌,却是能吃人的,宫外处处繁华,却也没好多少,姑娘,等事了了,咱们早些回去吧。”
姜离苦笑一下,“那当然好。”
出朱雀门上马车,主仆三人直奔薛府而去,到了府门口,却见简家的马车停在外头,姜离心底一动快步入府,便见果然是简家来访。
简伯承和方璇在前院厅中和薛琦说话,简思勤披着斗篷等在院门口,见姜离回来了,简思勤大步迎上来,“妹妹终于回来了!”
姜离欠身,“表哥,今日怎么过来了?”
年关上简家初二来送过一趟年礼,如今上元未过,简家多半也正忙着,简思勤道:“我父亲要上任了,过了上元节,十六便要走了,你刚回来,我也要准备科考,今年我和母亲便不随他去许州了,今日过来瞧瞧你,刚才我们还去看了姑姑。”
简思勤解释完,忽然压低声音道:“对了妹妹,你上元后哪日有空?兄长带你去个好去处!”
姜离好奇,“哪个好去处?”
简思勤道:“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登仙极乐楼吗?”
姜离心中一凛,简思勤又道:“登仙极乐楼重开也有大半年了,去年开的如火如荼,门庭若市,今年他们要趁势遴选花魁了,消息刚出来楼里便热闹起来了,从二月开始,他们说要从全国各地的乐坊和青楼画馆遴选姑娘送入长安呢,我此前答应过你要带你去逛逛,等我父亲大后日一走,我找个日子带你去玩……”
姜离拢在身前的指节攥紧,背脊也僵硬起来,“我……都可以,送走舅舅之后,看表哥的时辰吧。”
“那我们便定在十七如何?”简思勤一锤定音,又兴致勃勃问,“你可知登仙极乐楼选花魁的热闹?”
第099章 一去不回
姜离当然知道登仙极乐楼选花魁的盛景。
她被虞清苓带回长安那年, 登仙极乐楼便在选花魁,据闻也是从年初选到了年中,至七月时,那一年的花魁才定下来, 七岁的她虽没去过楼里玩乐, 可七月中旬, 那年的花魁在长安香车宝马巡街的浩大场面,她却是记忆犹新。
不等她答话,简思勤道:“妹妹在外长大, 想来即便听说过,也所知不全,这两个月其实还好,没什么太大的动静, 等到了四月,差不多外地的姑娘也送入长安了,每个月登仙极乐楼都会有一场盛大的乐舞集会, 到时待选的妓子会登台亮相, 亮相之后的半个月, 所有去过登仙极乐的客人都能为待选的姑娘簪花, 这个簪花就是一种说法, 是要花钱的, 最终月末,看谁得的花银最多便是那个月的头筹……”
“一个月比一轮, 最末位的几人无资格继续比下去,等到七八月便是最终的决胜, 拔得头筹者便是登仙极乐楼的花魁,第二第三的, 也和科考的榜眼探花一样,会得到丰厚的奖励,还能自己挑选客人,她们三人除了天价的身价银子,让她们唱一支曲儿跳一支舞也都比别人贵,更别说让佳人红袖添香……”
简思勤轻咳一声,不好深说下去,“别的未排在前头的,也能借此名声大噪,还有其他秦楼楚馆花高价来挖墙脚,好让她们去做自家的头牌,哦对了,最最热闹的,当然还是花魁巡游,你是没见过那场面,六匹马拉着两三丈高的花车,花魁姑娘盛装立在车台之上,前前后后的侍婢拱卫簇拥,真如天上的仙娥降临人间一般。”
兄妹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前院去,待进院门,简思勤道:“登仙极乐楼六年之前着过一场大火,主楼和两栋侧楼全部都付之一炬了,如今新修起来的和从前的布局虽有不同,可也是一样的华美气派,花魁巡游应是七八月的事了,如今咱们就只是去消遣,这登仙极乐楼并非只是寻欢作乐之地,里头幻术乐舞皆是一绝,便是那酒菜都比一般的酒楼更好,我听说年后他们楼里来了一位极厉害的幻术师傅,初三那夜刚登台就得了满堂彩,这几日可谓是一票难求,我想法子定个雅间带你去玩……”
姜离面上挂着浅淡笑意,待到了前厅门口,简思勤急急收了话头。
进了厅门,姜离上前见礼,方璇起身将她扶起,几番寒暄之后,简伯承欣慰道:“听说你再给皇后娘娘看诊,今日娘娘如何了?”
姜离道:“已稳住了,今日最后一次施针。”
简伯承眼底多有赞叹,方璇拉着姜离坐在自己身边,问的仔细了些,末了拍着姜离的手道:“皇后娘娘虽不问世事,可这么多年朝中之人也不敢起废后的心思,你如今能给她看诊,对你对薛氏都是好事……”
方璇瞟了眼薛琦,“太子妃娘娘那里,你也要看顾仔细些。”
姜离自当应是,方璇又道:“你舅舅回长安两月,许州有些公务等着他亲办,年前他还不放心你,如今他算是安了心了”
正说着话,薛琦又道:“伯承,许州离徐州近,去岁水患善后之事你还是多用些心思,太子殿下在南边亲信的人不多,也就指望你了。”
方璇闻言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,简伯承则和声应下。
和简家说了一会儿话,再约好十六那日姜离也去送行,见时辰不早,简伯承夫妻便提了告辞,姜离和薛琦一同将他们送上马车,再回府之时,薛琦站在影壁后问:“皇后娘娘的病当真稳住了?”
姜离颔首,薛琦叹道:“那也好,你给娘娘看了七八日了,可曾遇见过安国公府那对兄妹?”
姜离诚实道:“遇见过一回。”
薛琦笑意微深,“和他们兄妹说上话了?他们待你如何?”
“自然说上话了,待我自是有礼,父亲问这个做什么?”
薛琦摇了摇头,“没什么,你若和皇后娘娘处得来,往后多入宫照看照看娘娘的身体,这对我们对太子都是好事,若遇到了什么事,也定要来告诉父亲,当然,如今最紧要的,还是你姑姑那边。”
姜离乖觉应是,待回盈月楼用过晚膳,只留了 怀夕在身旁伺候。
今日是正月十三,后日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,怀夕虽知上元节是姜离生辰,可那一天同样是广安伯一家忌日,自魏氏出事,姜离再未过过生辰。
备好笔墨,姜离开始写后日所需祭文。
“姑娘,咱们后日去祭拜吗?”
怀夕在旁侍墨,姜离点了点头,“既然回了长安,自然是要去的。”
怀夕不由忧心道:“不会碰上小郡王吧?”
当年魏氏满门被斩后,姜离被皇后强留在宫里,是李策帮忙敛了尸首葬在城外水月观墓园,这么多年每逢忌日她皆是自行祭拜,如今人回了长安,自然要去墓前上香。
姜离道:“因皇太孙的缘故,宫里除夕夜不会大庆,到了上元节反而会行宫宴大办,李策若记得祭拜,只会一早去,我们下午再出城便可与他避开。”
怀夕心中了然,“那您真要去登仙极乐楼吗?”
姜离笔锋微顿,默了默道:“去,总要去的,何况当年出事之后,有些细节我自己也记不清了,我也该回那里看看。”
怀夕听得忧心忡忡,却也不好再劝,想了想还不如说点开心的,“那个花魁巡游,真有简公子说的那般好看?真若仙娥一样?”
姜离失笑,“虽比不上仙娥,却也差不多了。”
见怀夕满脸好奇,姜离一边写一边回忆道:“我第一次看巡游是在七岁那年,那一年登仙极乐楼的花魁是七月中选出来的,彼时我才来长安半个多月,看着那声势浩大的动静,就和表哥说的感受差不多,真似仙娥游幸人间一般。”
“第二次是在我十一岁那年,那一年因选出的花魁人望不够高,巡游办的有些简单,再加上我整日关在屋子里学医,印象颇为浅淡。”
“第三次,便是景德三十三年了,那一年的巡游是在七月末,比我第一次看到的还要盛大,花车好似一栋会动的楼台,选出的花魁名叫怜娘,貌若天仙,当年花车走到朱雀街时人山人海,还出动了金吾卫和京兆衙门前来□□,且那一年,花车巡游了足足八日,据说每天进出明德门的人翻了几十倍,京城中的客栈也人满为患”
说至此,姜离话头一断,笔尖停驻,神色也凝重起来,“但那巡游结束没多久,长安城中便爆发了瘟疫,当时,每日都有许多外地人大老远赶来长安,长安城的客栈酒肆处处都是人,但凡有一两个人患病而来,这瘟疫便难已避免,也因此,后来衙门追查瘟疫起源之时,怎么也追查不清楚。”
怀夕蹙眉道:“人越多越是危险,且那时还是盛夏呢,盛夏最易生疫病了,那姑娘后来不是一直被皇后娘娘留在宫里吗?却为何去了登仙极乐楼呢?”
姜离定了定神,许多回忆齐齐涌上心头,“师父他们出事后,皇后娘娘为了保护我一直将我留在宫里,也在替我打听到底是如何定了义父之罪的,查问来查问去,没查出最后那几日治病错在何处,却被娘娘发现东宫染瘟疫之事有些古怪……”
“当年瘟疫最先爆发在城南贫民坊市之中,宫里知道消息,立刻严防死守,后来不知怎么瘟疫出现在了东宫,连皇太孙也染了病,一开始染病的除了皇太孙还有两个负责宁侧妃寝殿护卫的东宫侍卫,他们分属东宫神武军,位同御林军,当年事发后,这二人被定为传染瘟疫的罪魁祸首被处死,可后来被皇后娘娘查出,还有一人或许比他二人更早染病。”
“当年的瘟疫是疟疫,因人体质不同,染病之后有轻有重,若医治不当,遗症也颇多,其中一项便是因病邪入脑而造成的精神错乱,当时的东宫内外森严,本是滴水不漏,可一个名叫林遐神武军却出现了两次言语错乱之症,此人出身寒门,家世清白,因武举入神武军,平日里身体极好,并无任何旧疾,引得注意后再一细查,便发现其人在城中出现瘟疫之后,曾多次去往登仙极乐楼……”
怀夕一惊,“此人好色?去寻欢作乐?”
姜离摇头,“彼时尚且不明,当年魏氏被诛半月之后,在我再三恳求之下,皇后娘娘予我出宫之权,我彼时对义父之冤全无头绪,甚至、甚至还对义父那些旧交抱有一丝希望,无论如何,我想亲耳听听医家们的说法。”
“当日出宫,我先去往白敬之府上,但被白敬之拒阻于外,后来,我又依次去了周瓒、孙远志他们府上,可连去了七八家,没有一个人敢在那时见我,我没了其他门路,又想起这个林瑕古怪至极,便藏在宫外等神武军下值,后来,我是跟着此人去了登仙极乐楼……当时的我也没想到,这一跟会出事,还一去不回。”
怀夕背脊阵阵发凉,“难道……难道那个林瑕当真有问题?还是说,有人知道姑娘把每家太医都跑遍了,想把姑娘结果在宫外?”
姜离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,我只记得我跟着他去了登仙极乐楼,还没发现什么古怪楼里便起了火,我当时已经快上了顶楼,火势起来之时本该逃命,可这时却忽然有人在我身后重重一推……”
第100章 生辰
皇后已无需施针, 翌日午后,姜离去往宜阳公主府拜访。
几日前才在宁安宫见过,宜阳公主一听姜离来了,立刻命人将她请来自己院中。
姜离带着怀夕跟在内侍之后, 一边走一边打量府内簇新的布置, 待见到宜阳公主, 刚行完礼崔槿便迎了上来,“薛姐姐,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了?我这病没法子痊愈的, 你难道不管我了吗?”
姜离连忙告罪,宜阳公主笑道:“你这孩子,我都跟你说过她这阵子在做什么了,你如今也只需调养, 哪能责怪人家?”
崔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姜离,“薛姐姐,母亲说你又义诊了, 还在给皇祖母看病, 你怎么这么厉害?”
姜离笑道:“县主谬赞了, 瞧县主气色红润, 可见白太医看得极好, 年后可是天天在请平安脉?”
宜阳公主摇头, “白太医年后也只来了一次,他病倒了。”
此言令姜离意外, “病倒了?”
宜阳公主请她落座饮茶,无奈道:“是啊, 年前倒也还好,年后就初五来了一次, 槿儿本来也好多了,无需来的多勤,就初五那次本宫看他面色颓唐,背脊都佝偻了几分,还没问他自己就先告罪,说去岁在鄞州治疫之时染了病,虽治好了,但留下了遗症,再加上早些年患过胃疾,如今旧病复发,说连饭都吃不下。”
姜离记得白敬之的确患过胃疾,她便道:“白太医医术高明,莫非自己治不了?”
宜阳公主道:“本宫也不懂,他当日留下了给槿儿调养的方子,只说半月之后再来,言语之间,似乎还有告老隐退之心。”
姜离心底大为古怪,白敬之只比魏阶年长两岁,还不到半百之年,怎么会因为一点儿旧疾便生告老之心?
“白太医在大夫之中并不算年长,若就此隐退,实在可惜,他既多日未来了,那臣女便给县主请一请脉吧。”
宜阳公主自然乐见,正请脉呢,门口的内侍禀告道:“公主殿下,驸马和宁公子过来了。”
话音落下,宁珏大步而入,数日未见姜离,他明显是冲着姜离来的,“薛姑娘今日不进宫?怎么这个点儿来公主府上?”
驸马崔斐后一步进门,见姜离要见礼,忙不迭抬手制止,“正在和游之说话,听说姑娘来了,他便闹着要过来。”
崔斐瞥着宁珏摇头,宁珏嘿笑一声,上前道:“宣城郡王这几日身上不利索,我这可是为了姐姐来的……”
宜阳公主忙道:“怎么又病了?”
宁珏一摊手,“可不是,顽皮的很,此前有刺客闯了禁中,东宫也戒严两日,他在屋内拘得狠了,前日出门便贪玩了些,也不知怎么,回来便起了高热,今晨我去看时还没退热呢,他不爱喝苦药,喝了就吐,姐姐真是闹心极了。”
姜离给崔槿请完脉,道了句无恙,这才道:“宣城郡王那里有药藏局的御医照料,宁公子想来不必担心。”
宁珏道:“姐姐都未从药藏局唤人,姐姐召的是太医署另一个擅小儿病的梁太医,梁太医看病倒是不错,可他管不住郡王怕苦又娇弱啊。”
姜离欲言又止,宜阳公主看她一眼,无奈道:“梁太医看小儿病极厉害的,你姐姐自有章法,你可别胡乱操心连累了薛姑娘。”
宜阳公主是好心提醒,姜离到底是薛氏女,东宫两位娘娘多有嫌隙,姜离可不好出谋划策。
宁珏噙着笑不以为意,“这怎么会连累?我姐姐可不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,薛姑娘还没见过我姐姐吧,明晚宫中大宴姑娘就能见到,到时候就知道了。”
姜离道:“明夜我不会入宫赴宴。”
宁珏不解极了,“明夜上元,宫中大庆,陛下要在万春殿与群臣同乐,我记得你妹妹往年都去过的,怎么你父亲不带你去吗?你妹妹……如今怎么也该带着你入宫吧?”
自皇太孙出事,宫中过年最热闹的日子便变成了上元节,四品以上文武百官皆可携家眷入宫面圣,姚氏身份低微,但往年薛琦都会带着薛沁兄妹入宫,但按理说,薛沁兄妹乃是庶出,在一众千尊万贵的世家子女中,她二人的出身总为人诟病。
如今姜离回来了,又是嫡长女,如今声名鹊起,薛琦怎么也该带着她入宫赴宴才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