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师父,你是带我来看这场焰火。”
姜离头一次看上元节的宫中焰火,不看时, 料想着也不过比坊间声势大些,可真当亲眼所见,方知宫中年庆能如此盛大斑斓,如此风流艳雅。
一朵又一朵焰花升空炸开, 姜离目不暇接,不时转头看一眼沈涉川,虽看不清面容, 可那微弯的眼尾, 也知他多半带了笑意。
夜风中有硝石味儿, 姜离深吸口气, 心底所有的沉郁悲闷, 皆在此刻涤荡干净, 她一双眼睛似月牙儿弯起,满足道:“小师父, 我还是第一次看宫里的烟火,原来真的比坊间热闹太多……”
“他们前殿能看到全部的焰火吗?”
“我们这里是最好的位置罢……”
“小师父, 好漂亮的花与色,难怪你要带我冒险闯宫, 这只怕是我这一辈子能看到的,最美的焰火表演了……”
姜离一错不错看着北面的夜空,漆黑的瞳底映出漫天流霞焰光,看到兴起是,忍不住双手拍掌,赞叹连连,沈涉川站在她右后方,目光时而落在她脸上,时而也落在远处的不夜天中,久久没有动作。
两刻钟后,五彩星辉铺满万春殿上空之时,姜离心满意足看向沈涉川,“小师父,多谢你,我六年没过过生辰,从小到大也没有哪个生辰让我如此开怀,这几年每一年生辰你总会来看我,你于我是师父亦同兄长,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。”
夜空中的明辉溢彩尚未散尽,光亮却已暗了下来,沈涉川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,但姜离能感觉出那沉沉的关切,他抬手比划几下,姜离点头,“是,我去祭拜过了,没有遇见任何人,你放心。”
沈涉川看向远处最后一抹流光,姜离便真切地笑了起来,“我很喜欢,也很高兴,真的,想想小师父和怀夕,我便觉得老天爷对我也没有那么差 。”
沈涉川望着她的笑眼,抬手在她发顶轻触一下,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。
等出了宫城,姜离松了口气,禁不住语声轻快问:“小师父如何知道宫中有焰火?这几日您到底在哪里?三娘也没有见过你……”
二人身法迅捷,直往平康坊而去,姜离一边回望宫城,“我知道平康坊离皇城近,却也没有想到这样近,翻墙越户竟只用半炷香功夫。”
沈涉川没有多少反应,但他素来如此,姜离也不以为奇,只继续道:“你对宫禁守卫如此熟悉,难道你去过拱卫司了?我本还想着,拱卫司放出有人闯宫的消息,你听到之后若再去闯宫,岂非连累了你,如今见你出入似无人之地,倒放心了不少。”
姜离一路上自说自话,无外乎是近日诸多变故,和对沈涉川的担忧,待回盈月楼,便见整座小楼一片漆黑,显然吉祥和如意也已歇下。
二人站在楼檐轩窗之前,姜离问:“沈家的事小师父有何打算?”
沈涉川比划起来,姜离看个明白,道:“这般信大理寺?前次怀夕的事,是裴少卿帮了忙,他猜到了我们和沧浪阁有关,但我并未向他道明缘故。”
沈涉川看着她似有疑问,姜离默了默道:“我六年前与裴少卿确是旧识,但……时隔六年,一切都已物是人非,莫说是他,便是长安城任何一人,我也不敢贸然说明这些年的经历,他猜到便猜到,对我而言,还是靠自己更稳妥。”
沈涉川极少干涉她的主意,闻言只点了点头,又摆手令她进屋。
姜离往窗口走了两步,又回头,“小师父万事保重!”
沈涉川颔首,她便两步攀上窗沿跃进了屋内。
怀夕正在屋内等候,听见响动迎上来,“姑娘终于回来了!您放心,吉祥她们已经歇下了,只以为您身子不适也早早歇下了!”
姜离换了衣裳,道明闯宫之行,怀夕听得惊叹不已,“阁主好生厉害!这下咱们不必担心了,这长安有几人能留住阁主?!”
见姜离身上郁气一扫而空,怀夕也松了口气,与姜离一道梳洗后,主仆二人一同歇了下来。
翌日是正月十六,乃是简伯承启程赴任之日,一大清早,姜离便带着怀夕赶往城外,在官道上的长亭等了片刻,等来了简伯承一家。
姜离拿出备好的送行礼,又听了简伯承一席叮嘱,看着他车马辚辚往南而去。
回程的路上,姜离被方旋喊到简家的马车上说话。
她道:“昨夜入宫,我还在找你呢,结果只看到你父亲带着薛沁,当时我便有些生气,但没想到原是你自己不想去,那便没事了。”
简思勤道:“妹妹没去太可惜了,昨夜的焰火是这些年宫里最好看的!”
方璇却直摇头,“那焰火可是干干坐了一个多时辰才等来的,入后宫跪拜之时,高贵妃也不知怎么了,硬是让我们在寒风里等了半个时辰,哎,不去也是对的,真是又累又冻宴席也味同嚼蜡!”
方璇满腹牢骚,姜离听得直笑,这时,方璇又道:“不过倒是有些小辈的乐子可聊,高家那几个也去了,我看那意思,高家有心和安国公府联姻,可安国公世子那腿……昨天高贵妃也不知和清芷说了什么,搞得清芷没有一点儿好脸色。”
方璇虽是长辈,心性却时有天真,简思勤道:“安国公府如今可是香饽饽,高家世子也想求娶萧姑娘呢,不过段家也有此意……”
方璇点头,“不错,昨天高贵妃和殷贤妃都拉着碧君说个不停。”
简思勤这时低声道:“我还听说就在大前天,高家世子和段世子在登仙极乐楼因为一个姑娘大打出手,闹出了不小的动静,幸而当时德王殿下也在,才将两人劝了住,不然,又是长安城好大一场笑话了。”
说起登仙极乐楼,兄妹二人之约就在明天晚上,姜离这时道:“兄长,咱们明夜之约,可能多加几个人?我想要寿安伯的大小姐和虞侍郎府上的大小姐同来。”
简思勤眼底微亮,“付姑娘和虞姑娘?当然好啊!就是……你们三位都是姑娘,你不如再请付世子同来?付世子也是个好性儿的,免得只有我一个男子,哦对了,我们要去看的幻术在酉时过半才开始,倒是有更早一场的,但早被人定下了。”
姜离笑着应是,“那当然更好,就这么定了。”
方璇知道二人要去登仙极乐楼,凭她的性子自不会阻止,只不住叮嘱简思勤照顾好姜离,如此说了一路的闲话,等到了开化坊,姜离方才回到薛氏的马车回府去,刚一回府,他便命长恭往寿安伯府与虞府送消息,等下午两府送来了确定的答复之后,便安心等着十七晚上赴约。
到了十七这日,因幻术表演酉时过半开始,姜离酉时才从薛府出发。
如今尚是凛冬,天黑的早,马车辚辚而行,寒风呼号间,人声渐沸,大周早年行宵禁,后来天下承平,宵禁便被废除,东西市到了夜间,常常喧闹至天明。
姜离听着动静,掀起帘络朝外探看。
马车已入东市,目之所及一片霞光灯色,雕楼画阁鳞次栉比,珠帘绣户人头攒动,而在一片耀眼斑斓中,仍是不远处的登仙极乐楼最为夺目。
因其主楼高五重,雕甍画拱,朱栏彩槛,再加上主楼侧楼廊桥相连,若飞虹凌空,在五里之外便能观其华美森宏之势,而随着马车靠近,主楼最顶上的“登仙极乐”四字匾额也越发清晰,姜离定定望着那牌匾,一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。
马车减速时,仙楼已近在眼前,楼内灯火通明,可不知为何,却没有想象之中的箫鼓丝竹声。
姜离眉头拧起,待马车走的更近些,便见仙楼正门外雪色泥泞,脚印杂乱,正有衣着锦绣的客人们从内慌忙而出,再仔细一看,出楼之人各个神色惶惶,私语纷纷,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之事,而楼门内,仙楼的侍从伙计们正费力地想拦住四散出逃的客人,推推搡搡之间好不难看。
“阿泠!我们在这里……”
姜离正看的面色几变,一片嘈杂之间,虞梓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,姜离忙循声看去,虞梓桐和付云慈正站在路边人群之中。
长恭连忙勒停马车,虞梓桐这时急跑过来,“阿泠,楼里出事了!跑出来的人说楼里好像死人了,但我看到了简家的马车,简公子已进去了……”
第102章 罗刹杀人
“……死人了?!”
跳下马车的姜离神色大变, 再往不远处车马拥挤之地一看,果然瞧见了简家的马车,她暗道不好,忙往登仙极乐楼门口去。
“分明是罗刹杀人, 你们还想拦阻我们!!”
“就是罗刹杀的人!你们这楼里的罗刹活了, 还会杀人, 却把我们拦在这里,还有没有王法了?!让我们出去”
付云珩在前逆着人群开路,但还未到门口, 便听见厅内传来酒客满是惊恐的呼喊,七八个石青布衣的登仙极乐楼伙计拿着棍棒拦着门口,不许里头的人再往外跑。
“什么杀人?”虞梓桐吓了一跳,“罗刹杀人?!我没听错吧……”
姜离也听得满腹疑问, 这时虞梓桐一把拦住个高鼻宽额的年轻公子,“敢问公子,楼里到底出什么事了?”
“死人了!他们的罗刹像活了!杀人了!”
这年轻人高喊出口, 周围之人更吓作鸟兽散, 姜离不太信这话, 几步挤到楼门口想进去, 一个领头的伙计拦住她, “不好意思了客官, 今日本店谢客了。”
姜离看向厅内,只见锦绣华美的厅堂已是一片狼藉, 不仅酒客们惊慌做怒,正厅中央演台上的几个乐伶, 也一脸惊恐地看着乱象窃窃私语,又不住往楼上望去, 姜离看不到楼上,忙道:“当真死了人?我是大夫,若只是伤人,我或可帮忙施救。”
这领头的伙计一愣,脸皱作一团道:“您来晚了姑娘,若是两刻钟之前或许还有希望,眼下我们得等官府来人”
“什么官府来人!在你们这里消遣还要被官府抓不成?!”
“你们敢不放人?!”
“大家快走!这楼里从前不知死过许多人,有鬼!定是有鬼作怪!”
堂内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,本还忌惮棍棒的酒客立时朝外冲撞起来,一众伙计拦阻不及,硬让几个当首的男子冲了出来,付云珩和姜离站在最前躲避不及,连连后退还被撞的踉跄。
一片推搡辱骂的嘈杂中,忽有一阵马蹄声疾驰而至,避至一旁的姜离几人转头看去,便见竟是裴晏带着一队大理寺武卫赶了过来,而他身边还跟着个一脸急色的小厮,竟是李策身边的空青。
“都站住!等官府查验!”
九思看着乱局率先大喝一声,裴晏老远便看到了姜离,下马之后先走朝姜离走来,“你们怎会在此?”
姜离语速极快道:“我们和表哥有约,来的时候正遇上这乱子,表哥人在楼内还未出来,到底出了何事?”
姜离问完,空青跟在裴晏身后道:“裴大人,我们先进去说话吧,我们小郡王只怕急死了!”
姜离惊道:“小郡王也在里面?”
裴晏深深看她一眼,“你们先跟来吧。”
裴晏大步往楼门口去,一众酒客见大理寺来了,一时再不敢妄为,几个伙计也喘着大气放松下来,裴晏大步进门,扫了一眼楼内乱局,唤道:“卢卓,你带人问楼下客人证供,留下四人封锁一楼,其余人封锁各处出口不得乱走。”
话音落下,卢卓应是,姜离几人也跟了进来,她扫视一圈,便见主楼与从前布局大有不同,只装潢仍华美奢靡,她正举目四望,忽见简思勤站在三楼西侧廊道之中!
“妹妹,我在这里”
简思勤招了招手,忙往下走,裴晏看了眼简思勤,道:“你们先在此稍后片刻。”
言毕,他带着空青直奔三楼,至二楼时与简思勤打了照面,简思勤拱手避在一旁行礼,“裴少卿。”
裴晏点了点头快步而上,简思勤也一路小跑下来。
姜离迎上去,“表哥,到底出了何事?”
简思勤语速极快道:“我是两刻钟之前来的,想着来迎你们,我来之时还好好的,可当时第一场幻术尚未演完,咱们的雅间还未腾出来,我便在二楼西厢点了一壶茶等着,可我那壶茶刚上来,便听见了一串惊叫之声,那声音隔着木板墙,像是三楼,又像是二楼,我一听便猜到是演幻术那边出了事。”
简思勤指了指后楼方向,“这楼里的幻术有专门的演堂,就在这大堂之后,有两三层楼那么高,里面暗布机关奇门”
他又看向三楼,“此番看幻术的三处雅间则在三楼,我先是听到了惊叫,但往楼下一看,却见一楼笙歌乐舞毫无所觉,正以为自己听错了之时,又听见三楼天字一号雅间的门被打开,有人急声吩咐了两句什么,我只听见‘请太医’、‘衙门’之类的说辞,再然后,我便看到几个小厮疯了一样跑下了楼……”
“没多时,隔壁雅间的门也被打了开,有人惊慌跑了出来,大喊什么‘罗刹杀人了’,‘死人了’,这一下才惊动了楼上楼下,有人跑上楼来看,又有人害怕的往楼下去,一时乱成一锅粥,没多时,这仙楼的苏掌柜便急匆匆带人到了,仙楼的大夫也被请了来,瞧见这动静,那几个道‘罗刹杀人’的越喊越凶,大家惧怕不已,便陆续往楼外跑,大抵怕消息传出去闹得不好听,苏掌柜命人守住楼门不让大家离开。”
简思勤一口气说完,虞梓桐忙道:“那到底是谁死了?小郡王也在?”
简思勤道:“楼里乱了一阵子,我也不知到底是谁死了,是看楼上的人跑的差不多了才上去的,刚到门口你们就来了,门紧闭着,但瞧外头侍立的随从,应确是小郡王在,义阳郡王世子也在,还有段氏和定西侯府之人,另还有三四个世家子弟,哦,还有安国公家的小姐和定西侯家的小姐多半也在。”
虞梓桐扬眉,“竟是他们……怎会死人?真是罗刹杀人?”
一听多是旧识,付云慈也担心起来,“也不知是谁出了事……”
旁的人倒也罢了,但知道李策和萧碧君都在,姜离一颗心还是高高提了起来。
简思勤望向三楼道:“如今仙楼掌柜、大夫,还有他们一众看幻术之人都还在那厅阁里头呢,我虽和他们认得,但出了事大家多有忌讳,我也不好打探,眼下裴少卿上去了,想来很快就能知道出了何事……”
简思勤话音落下,楼门外再度传来车马声,众人循声看去,便见一辆朱漆宝盖的马车停在了楼外,车夫掀开帘络,先是个锦衣公子跳下马背,紧接着,他将一对锦衣华服的夫妇从马车上抚了下来,三人面色皆是苍白,那位妇人更是眼红气短,像随时都能晕过去。
付云慈惊得掩口,“段国公和夫人怎来了?!”
年轻公子是段国公府二公子段凌,被他扶下来的正是段国公段冕与夫人戴氏,三人由小厮引路,急匆匆进门,段凌经过时看了一眼姜离几人,却也顾不得招呼,直往楼上赶去,戴氏面白如纸,走路都有些不稳,全靠段凌搀扶,姜离几人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三人上了三楼廊道,又匆匆进了天字一号雅间。
底下几人面面相觑片刻,虞梓桐正要发问,一道撕心裂肺的悲哭从三楼雅间传了出来,姜离心头一跳,“难道”
一言未尽,九思从楼上跑下来,“薛姑娘,我们公子请您上去。”
众人皆讶,虞梓桐先道:“请阿泠上去做什么?”
九思面上一片凝重,“上面有位病人颇为不适,我们公子请您上去看看。”
微微一顿,他低声道:“出事的是段世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