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晏一声令下,冯骥带着四个大理寺差役进了门,姜离见状退至西厢,先为高晗退了针,又帮李同尘看脑后伤处,李同尘跌的的确狠了些,后脑撞的红肿,但幸而未伤及骨头,只需擦药酒便可痊愈。
其他人退至一旁,眼睁睁看着大理寺搜屋子,这时裴晏又道:“今日命案当前,诸位想来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,请诸位配合,我需得让人搜身。”
众人面色古怪起来,但段国公夫妻在此,段霈的尸体也在眼前,谁也不愿表现出心虚之状,只得呐呐应下。
“十安,你来搜”
裴晏说完,又看向萧碧君和高清芷,她二人是女子,自然不可能让男子搜身,于是裴晏看向姜离,“薛姑娘,麻烦你搜一搜高姑娘和萧姑娘,看她二人身上可有兵刃。”
姜离眉尖蹙了蹙,先往高清芷身边走去,高清芷下颌微抬,排开双手,拧起的眉尖颇有两分委屈之色,姜离近前,上上下下搜得十分仔细,待到萧碧君时,她的神色便坦荡多了,姜离依旧利落搜完,摇头道:“两位姑娘身上没有利器。”
十安这时也搜完了,摇头,“公子,没有兵刃利器。”
李同尘一摊手,“鹤臣,我们都是来寻乐的,怎么会随身带着兵刃?便是一铭他们几个也都是空手来的,幻术开始后,小厮随从也都在外头,屋子里就我们这些人,你刚才也下去看过演台了,那演台严丝合缝的,机关都在暗处,如果是我们几个杀人,那我们是如何下手的?段霈倒在血泊中时,我们可都还在露台上……”
话音落下,几个仙楼伙计捧着解毒的羊奶出现在外,众人便先饮奶解毒,待伙计们离去,九思一脸凝重而来,“公子,初初审了一遍。”
他此言一出,众人都朝他看来。
九思便道:“小人去了那演台之下,演台下乃是半层楼高的暗阁,里头多有机关,但段世子死的时候,底下几个操作机关的术士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,且小人检查了,他倒地处乃是实木柱,并无中空,不存在从下往上发送暗器伤人的可能。”
“今日这幻术,演台之下四人,有负责操纵人偶的,有往上喷火喷雾的,案发之时四人各司其职,可相互为证,对面楼上十二人,六人为乐伎,另有六人掌管火光水雾等等障眼之效,演台以北的暗房里有三人,术士杨慈退场时便藏身在那里。”
“一开始,是对面两个掌管灯盏的术士看到了段世子,他们神思清明,看的清清楚楚,是段世子一人从楼梯走下去上了演台,但他们皆以为是段世子起了兴致捣乱,因他性子张扬,此前来楼里消遣时,便中途下过演台,因此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,后来发现不对时,是他们看到段世子踉跄不稳,还惨叫了几声,世子他们醒过神往楼下去时,术士们从北面的暗房也赶到了段世子身边,说当时他已血流如注没了呼吸……”
说着话,九思又指了指露台楼梯方向,“幻术开始之前,演台已清场,当时能进出的,唯有暗房内操作机关的术士,以及三处雅间通过楼梯下去的客人,卢卓在楼下截到了六个同看幻术的客人,他们用了迷香饮了酒,有些醉态,记忆却十分清楚,也说是段世子独自一人走上了演台,又与人偶交手,后被人偶刺伤倒地,他们其中有人认得段世子,虽不满他此行,却也敢怒不敢言,但谁也没想到他会死,他们十分肯定,小郡王他们是在段世子倒地一会儿之后才跑下去的。”
段霈死在众目睽睽之下,再加上酒客的证词,似乎已排除了他们的嫌疑,李同尘便道:“鹤臣,你看,不是我们自己给自己作证,有这么多人替我们作证呢!”
众人面面相觑,这时,高清芷忍不住道:“莫非……莫非真有非人力之故?这里六年前着了一场大火,可是烧死了不少人啊……”
六年前那场大火众人皆知,阴森之感油然而生。
而在这时,几声脆响突兀而起
众人吓了一跳,定睛一看,却是姜离在露台处,正和冯骥几人一起倾身检查狼藉的杯盏。
提起六年前的大火,李策的表情不甚好看,裴晏这时上前两步,“如何?”
姜离直起身来,摇头,“杯盏上瞧不出异样,几盏灯笼和烛台也没有用药的痕迹,当然,如果凶手用的毒正好已燃烬,那我们极难找到证据。”
李同尘道:“那不可能啊,我们这么多人当时都挤在露台上,等于凶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,若是放在茶水酒水之中,那茶壶和酒壶内如今都还余留颇多,薛姑娘应辨得出来,若下在茶盏酒盏之中,那更不可能,他那可能一个个的下毒,就不怕被发现吗?至于灯笼,我是第一个来的,我记得清清楚楚,没有人动过灯笼!只有席案上的灯烛在大家跟前,可这么多双眼睛瞧着,凶手如何躲过大家下毒呢?”
羊奶解了毒,李同尘思路清晰起来,口舌也利索不少,他又看向李策,“寄舟,你觉得呢?今天晚上可有异样?”
李策目光沉沉扫过在场中人,“我也未发现有何不妥。”
龚铭这时道:“对啊,如今连是否下毒,是不是那鼠尾草之毒还未确定呢,世子胸前的伤势我们刚才讨论过了,是利器伤,也很像那罗刹人偶手中匕首导致,或许……或许真是巧合呢……”
段凌一听此言,立刻道:“少胡说八道了!一定有问题!倘若是我哥哥自己起玩性走下去,那他怎会被刺死?哪怕他喝了些酒,想去看看那罗刹有何玄机,可凭他的身手,莫说罗刹人偶,便是个会武功的成年男子,都不一定能伤到他,哪有那么多巧合!”
苏泉也跟着道:“是啊,不可能是罗刹的!请大人明鉴,那罗刹手臂根本就伤不了人的,大人……”
章桓闻言也道:“不是罗刹,那更不可能是我们啊,没搜出利器,也没找到毒物,万一,万一是别的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呢……”
众人争辩纷纷,裴晏抬手令止,又扫视众人一圈,“今夜之事的确古怪,虽有人证看到你们是在段霈倒地之后才下楼,但做为同行之人,你们的嫌疑仍然不小,保险起见,你们还是要各自留一份证供,需仔仔细细将今夜所闻所见道出,从进这个屋子开始,越详细越好。”
言毕,他看向苏泉,“准备十一间空厢房。”
段凌一听忙道:“大人可否留一人在此,我和父亲母亲也想知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,高世子如今有伤在身,不若留他在此,免得搬动。”
裴晏俊眸轻眯,不等高晗反驳,便点了点头道:“也好,高晗不便,索性就留在此问证,九思,让卢卓带人上来分开问证。”
这一声令下,其他人跟着苏泉从善如流朝外走,高晗看一眼段氏一家,心底却十分膈应,而段凌死死盯着高氏三人,眼底质疑已不加掩藏。
高晗冷哼道:“也罢,反正我清清白白。”
高晖和高清芷见状也只好单独去问证,见人走的差不多了,裴晏叫来十安记录证供。
待笔墨备好,裴晏看向高晗,“把今夜前前后后之事再说一遍吧。”
高晗靠在罗汉榻引枕之上,面色尚有些苍白,正要开口,他却看向了还留在此的姜离,欲言又止一瞬后,裴晏道:“不必担心,薛姑娘留在此于案子多有助力。”
高晗论起来乃是太子表兄,与薛氏一样,皆是太子臂膀,他想了想,倒也不计较姜离在此,便道:“今夜我们三人同来,不到亥时便到了,来的时候,屋子里已经有不少人,众人一番寒暄,与往日相聚也没什么区别,我因有伤在身,只饮了半盏酒,段霈来的最晚,我与他此前有些不快,他来了之后,在同尘劝和下,似模似样与我杯酒泯恩仇,我知道这是同尘好意,便也将前日之事抛在脑后,这时,幻术便开始了……”
裴晏定声道:“仔细说说幻术。”
高晗轻咳一声,有些费力地道:“今日第一出幻术是神仙索,这幻术不算新,我以前便看过,就是演台之上坠下长绳,术士凭空顺着长绳往上爬,那演台挑空极高,像望不到头,术士会一直往上,直到爬入云端之中,十分惊险刺激。”
裴晏看向凌乱的露台,又问:“当时你们是哪般座次?神志可还清醒?段霈和其他人可有异样?”
高晗仔细回忆道:“我与高晖在右,小郡王与段霈居中,清芷和碧君居左,同尘在最左边,冯筝他们几个则在第二排,起初是这样,但后来我们一时坐一时站,就不顾座次了,看完了神仙索,便到了黄龙变,因实在精彩,便更无人坐了,也是从那时开始,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……”
他揉了揉眉心,继续道:“当时我看到五彩的鱼绕着仙娥飞,飞到了琼楼之上,琼楼似有五重,里头亮了又暗,而后观音娘娘竟骑着白龙下凡来了,她身后带了个人,竟像是天上哪位神女……”
高晗越说越幻梦,段凌听得面黑如锅底,忍不住道:“这都是什么?!高世子可莫要以为是幻术便可胡编乱造了。”
高晗冷冷一笑,“你又如何知道我是胡编乱造?若不信我这证供,那我倒也不想复述一遍,反正出事之时,我是最后才下的楼,我连段霈碰都没碰一下,我无愧于心。”
裴晏剑眉拧起,“好了,继续说下去,问证不仅是摆脱自己的嫌疑,亦是帮官府缉凶,继续说罢……”
高晗呼出口气,“黄龙变和目连救母前半段都没有术士在台上,是纯粹的幻术,眼看到了目连救母,那些鱼儿飞龙竟还未消失,而这时,演台上冒起了地狱之火,罗刹和恶鬼人偶此刻上了台,这时,我似乎还听见黑白无常,拿着索命的锁链发出铁器相击的清脆之声,吓得我”
高晗话语忽断,裴晏忙问:“吓得你什么?”
高晗表情古怪起来,瞄了一眼段凌几人,面色青白交加道:“吓得我抱住了身边的……不知是个柱子还是个仙娥……”
裴晏皱起眉头,“仙娥与柱子何似?”
高晗无奈,“我只觉目眩神迷,看谁都换了副模样,我以为是仙娥,可不知怎么那触感却硬邦邦的,许是攀住了栏杆也不一定……”
“后来又过了几息,便是身边有人惊呼,说术士竟把目莲变作了段霈的模样,我还想着,不愧是登仙极乐楼,竟这般会讨好客人,我们都欢呼起来,还叫段霈来看,但直等到演台上的段霈倒地,我也没听见他回应……”
“再后来,似是冯筝和一铭先发现不对,说底下真是段霈,那一瞬我也以为段霈在与我们演戏本,好像……确是同尘第一个到的允慎身边,他看到那么多血吓得不轻,立刻喊人请大夫,我们后来陆陆续续都上去探看,我因有伤走在最后,两个姑娘也受了惊吓,只有我们三人未近身段霈,后来他们合力把段霈抬了上来。”
裴晏又问:“是谁抬上楼的?”
高晗道:“是一铭和冯筝主力,寄舟他们也都帮了忙,一铭他们习武,又在金吾卫和禁军当值,自不缺力气,我们则喊人的喊人,请大夫的请大夫,乱作一团,我连自己怎么跟上来的都不知,再后来,便是苏掌柜带了大夫来,当时便说段霈已无救,而我经了这场乱子,刚上楼心口便发痛,人也站立不住,幸而随身带了药用了,没多时你便来了,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……”
一口气说完,高晗额头又溢出一片细密薄汗,裴晏这时又问:“神仙索演了多久?”
高晗想了想,“前前后后近两刻钟吧。”
因露台凌乱,冯骥几个尚在搜查整理证物,姜离在旁看着,这时道:“致幻鼠尾草之毒一刻钟便可起效,两刻钟后药效更佳,也就是说,凶手在神仙索开始不久就下了毒,到了黄龙变之时,众人毒发,神思混乱起来。”
裴晏道:“段霈中毒之后,会否失常下楼?”
姜离沉吟片刻,“确有可能,但像段二公子说的,段霈会武,若他沉浸在幻象之中,或许会一时失态,但他上演台之后还与罗刹相斗,若此前是因中毒,那他被刺第一下时,人就应该完全清醒过来了,可刚才我看到他胸前两处利器伤口都极深。”
裴晏眼底漫起凝重,露台上之人虽沉迷幻术,却仍能抽离而出,段霈还会武,就更不可能受伤都难清醒,那这样一个人怎会被罗刹刺死?!
此事处处透着古怪,连裴晏自己都未想到几日前还好好的人,今日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丢了性命……
裴晏道:“仵作还未至,等验尸之后,应还有更多线索。”
裴晏一言落定,戴氏哭的更凶,段国公望着儿子的尸首咬牙切齿道:“我不信什么鬼不鬼神不神的,好端端的,霈儿竟死的如此古怪,一定是有心人故意为之,鹤臣,我知道你办差最是谨慎,你一定要为霈儿找到凶手啊!”
段霈已承爵,更在金吾卫担当要职,本是将来的段国公,可如今一命呜呼,段国公失去的不仅是儿子,还是未来的段氏家主,这怎能让他不痛心?!
“大人!宋仵作来了”
门外一声禀告,宋亦安跨个包袱气喘吁吁跑了进来,一见这般阵仗,他骇了一跳,又忙不迭对众人行礼,裴晏道:“不必多礼了,今日这案子多有古怪,你立刻验尸,尤其看他身上有无其他伤痕。”
宋亦安应是,裴晏又道:“国公爷和夫人先回避一下吧。”
十安闻言放下榻几旁的帷帐,段凌也扶着戴氏往堂中走了几步,隔着一道帷帐,里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解衣之声。
冯骥这时上前,“大人,没发现明显的毒物,但这露台之上杯盘狼藉,酒水茶水瓜果点心都撒了一地,一时间尚难辩明。”
裴晏颔首,“把所有物件整理出来,晚些时候带回衙门。”
冯骥应是回到露台,这边厢,宋亦安一把掀开帘络道:“大人,验完了”
裴晏和姜离皆是愕然,裴晏道:“这么快?”
宋亦安一边脱去护手一边道:“段世子身上没有多余外伤,除了胸口两处致命伤外,只有右手大臂有些许擦伤,且十分浅淡,大人以为应该还有何处受伤?”
裴晏和姜离对视一眼,显然都觉意外,姜离看向楼梯方向,便见楼梯间昏暗陡峭,只两盏微弱壁灯亮着,中鼠尾草毒之人,能毫无跌撞走下去吗?
裴晏正待开口,却听一道脚步声急促靠近,下一刻,九思在外道:“公子,肃王殿下来了”
第104章 肃王
“霈儿在何处?!”
肃王李昀人未至声先到, 段国公和戴氏一听他的声音,面上悲色更甚,下一刻,披着鸦青蟠龙纹斗篷的李昀大步走了进来, 他今岁三十有七, 剑眉高鼻, 身形高壮,再加上洪钟一般的声音,给人勇武粗豪之感。
跟在他身后进来的, 是披着竹青兰纹斗篷的肃王妃段颜,她比薛兰时年轻两岁,尚未满三十四,生得一张清瘦容长脸, 鼻梁高挺,凤眼微挑,因来的匆忙, 发髻低挽, 只饰青玉, 此刻眼眶微红, 唇角紧抿, 悲痛之中又有一股子慑人的愠怒, 她快步跟进门,身边的侍婢想扶她一把, 却被她一把挥了开。
“王爷,王妃!你们要给霈儿做主啊……”
“拜见肃王殿下, 拜见王妃。”
屋内人齐齐礼拜,李昀先皱着眉头看向血迹斑斑的北面长榻, 眼见段霈仰躺着毫无生息,他不由脚下一滞,而他顿足的功夫,段颜越过他走向长榻,待看清段霈浑身是血的样子,眼底瞬时蓄满了泪水。
她抹了一把眼角,转身厉声道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!好端端的,谁害了霈儿?”
眼见跪了满地,李昀道:“都起身吧,鹤臣,这是怎么回事?”
众人起身来,裴晏简单道明今夜因果,直听得段颜和李昀双双色变,段颜先道:“被罗刹刺死?!这绝不可能!这地方虽晦气了些,可哪有那么多神神鬼鬼作祟?!咦,高晗也在此地?”
高晗青白着脸,“是,王妃,今日我们一行十二人来此同乐,谁也没想到出了事,事发之时,我们确是眼睁睁看着段霈倒在演台上。”
段颜脸色分外难看,戴氏悲哭道:“我也不信是什么神鬼罗刹作祟,怎么可能呢?定是有人要害霈儿……”
话音落下,卢卓出现在了门外,“大人,其他人都问完了。”
裴晏点了点头,便听见一众脚步声靠了过来,李同尘走在最前头,先惊道:“王爷和王妃来了,同尘有礼了”
其他人陆陆续续跟在他身后,也都惶恐见礼。
李昀扫过众人,“事情的前后因果鹤臣适才说过了,你们其他人也是一样的说辞?霈儿出事之时,你们都在露台之上?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?”
李同尘红着眼点头,愧疚道:“殿下,今夜本是我做东,都怪我,怪我没有照看好段霈,我向王爷和王妃请罪”
李昀摆了摆手,“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。”
他话音落定,段颜却道:“同尘若想请罪,不若好好想想是谁害了霈儿,好端端的,怎么会出这样的恶事,还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,寄舟,碧君,你们没有一人觉得何处有古怪的?你们也认为是那罗刹杀人?”
李策表情沉郁,“王妃,我也不信是罗刹杀人,可我也实在想不明白。”
萧碧君上前道:“当时我们中了毒,所见多有虚幻之处,我也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