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离不解道,“折损?现场可发现什么?”
裴晏摇头,“演台之上只有大片血迹,并无任何可疑锐物。”
凶手是否真的下毒,若下毒,用了何种下毒之法?
下毒之后,凶手如何杀人,以及用了何种凶器?
案发已有一整夜,大理寺却并未查出有效线索,姜离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卷宗,道:“还是先去看证物吧”
裴晏颔首,“你们在此候着,薛姑娘请随我来。”
今日是个阴天,穹顶上铅云密布,姜离披着月白曲水竹纹斗篷跟在裴晏身后,待走进一条处在风口的甬道时,姜离的斗篷瞬间被吹得鼓胀,寒风亦刀子一般割人,她吸进一口冷气,差点呛咳出来。
她微微侧过身避风,可下一刻风忽然消失了,转眸一看,便见是裴晏挡在了她身前,他身量英武,背脊挺括,往前一立似堵人墙。
此刻四下无人,姜离拢紧斗篷,背脊也笔挺似剑,有暗嗤一声,六年已过,裴晏到底还是有些变化,从前的他可没有这般体贴。
裴晏瞟见她神色,略低声道:“怎么?”
姜离眉头扬起,“没什么,看的有趣罢了。”
裴晏深深看她,姜离不知想到什么,神容微肃,“段霈之死若查不明白,段氏和肃王应该只会怪在高家身上……”
裴晏默然一瞬,“你想问什么?”
姜离想了想,还是道:“我虽不知段霈这几年来与李策私交如何,但数日之前,他们在庆春楼生过一场争执,当日在场之人不少,万一有人因此做起文章,李策只怕要引人怀疑,且他行事素来无忌……”
裴晏看向无垠的铅灰天幕,开口时语气也染上了寒肃之意,“他贵为郡王,肃王不会动他,你与我说这些,是想提前打消我对他的怀疑?”
姜离话头一堵,“难不成你认为李策会害段霈?”
裴晏目不斜视道:“万事皆有可能,你若是因为……因为当年故人之谊偏信于他,实在是草率了些。”
姜离横裴晏一眼,“那我自是比不上裴大人公允严明,大人尽管按章程疑凶,咱们拭目以待。”
她说着加快步伐,迎着冷风出了甬道,裴晏欲言又止一瞬,到底没再说下去,二人几乎并肩而行,再走了一段积雪未化的小径便到了存放物证的库房,见裴晏过来,守在外的武卫忙上前见礼,待门打开,便见屋内摆满了沾着血污的家居摆设。
大到露台上的桌案,小到用过的杯盏烛台,皆被搬了回来,姜离挽起袖子,倾身一件一件检查,见她默不作声,裴晏挥退武卫,问道:“你怎知他们争执之事?”
姜离头也不抬道:“因那日我也在庆春楼,我与阿桐她们相约庆春楼,却不想遇到了李策他们,因他们未提前定下席案,便与我们合席同饮了,他和段霈的争执,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,那日还有孙蓁和殷嘉宁。”
姜离一边查证一边说,说完心觉过于详细。
裴晏接着问:“那昨夜呢?”
“昨夜便只是巧……”
姜离话答的利索,话至半途才觉不对,她抬头看裴晏,见他一副老神在在的严肃模样,颇有些不忿道:“怎么了?登仙极乐楼我自己去不得?今时不同往日,可别拿那夫子做派指点江山,还当是从前吗……”
她言辞犀利,手上动作却未停,裴晏有些无奈,“你当年在登仙极乐楼出事,那地方于你而言并非福地。”
此言一出,姜离再抬头看他,有些古怪地看他片刻,她语气松和下来,“的确不是福地,昨夜就差点沾上人命官司,但既回来了,难道永远躲着?当年的事不明不白,只可惜那场大火将一切烧了个干干净净,想追究也难。”
“当年大火善后之后,被定性为一场意外,其主楼付之一炬,并未找到任何古怪之处,这几年便也再无人纠察此事……”
裴晏所言姜离也知道,她不愿多说当年的惨事,只在墙角的箱笼之中翻查,忽然,她盯着一张鸦青桌帷道:“怎会烧了个洞?”
登仙极乐楼的雅间桌案皆以帷幔装饰,此时却见好好的锦缎上有一个桃核大小的焦洞。
裴晏近前道:“昨夜我们已经发现,问过同尘,说是他们起兴之时烛台被推倒引燃了桌帷,因并未起明火,一开始大家无人发觉,还是章桓闻着气味才觉不对,当日中毒后,他们意识混乱碰倒了不少灯烛,除了这一张,还有另外两张地衣也被烧了。”
姜离记得,昨夜入雅阁后厅堂内皆铺华贵地衣。
她心念一动,忙去翻找堆放帷幔的箱笼,不多时,果然翻出两张价值不菲,绣满了繁复艳丽花纹的氍毹,如裴晏所言,这两张氍毹上有大小不一的焦洞。
姜离仔细看那焦洞周围,又对着桌案或拉扯或抖弄,待几粒银尘落下,她恍然道:“我知道了……”
裴晏紧声道:“怎么?”
姜离语速极快道:“氍毹以麻毛织就,凶手只需要将毒粉洒在上面,无色无味的毒粉落入毯子间隙,谁也不会发现,再将烛台推倒引燃氍毹,那火星便会似燃香篆般焚毒蔓延,如此,毒烟便与麻毛燃烧的烟气散在了屋内!”
话音一落,她指尖捻着那几粒银尘向裴晏示意。
裴晏欺近来看,“是毒粉?”
姜离颔首,“凶手定十分熟悉登仙极乐楼,只是这两张毯子一模一样,可有人能记得烛台是谁推倒?又是谁在毯子上逗留最久?”
顿了顿,她又道:“是章桓发现了气味不对,那烧地衣的两次是谁灭的火呢?凶手只恨不得一点儿毒粉不剩,他绝不会来灭火。”
裴晏道:“我即刻传章桓。”
第106章 偏信
等章桓的功夫, 姜离随裴晏回了东院。
裴晏先吩咐卢卓追查鼠尾草毒,又命冯骥带人去金吾卫衙门查访,待二人领命而去,一回头便见姜离站在书案前, 目光正落在数摞卷宗文书之上。
“案发之时, 除了段霈之外还有十人在场, 昨夜问证问的十分细致,再加上登仙极乐楼上下伙计、婢女随从、以及段氏诸人之证供,证词便颇为繁复。”
裴晏走向姜离身边, 姜离遂问:“其他人可曾发现异样?”
“不曾。”裴晏毫不介意地将五份证供寻出摊开,道:“段霈和萧碧君到了之后,所有跟着的随从都守在门外,这是他们的证供, 证词几乎一模一样,都说只听到了屋内传来说说笑笑的叫好声,大概三刻钟之后, 屋内才传来惊叫, 但起初他们都不知出了何事, 只以为是看幻术看的入了迷, 后来李同尘满身是血打开房门时, 他们才知是段霈出了事, 后来便是报官的报官,请人的请人, 昨夜我正好带人在崇仁坊办差,否则还不能来那么快。”
裴晏一边说, 姜离一边翻看,“仙楼里的人也无线索?”
裴晏又拿出几份证词, “涉案的所有幻术师和乐伎伙计我们连夜细细审过,所有人的证词也都相差无几,从幻术开始到结束,也就段霈下楼走上演台之时,大家有些惊讶,但段霈身份不凡,谁也不敢兀自停了幻术,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,待段霈惨叫着倒地不起,他们方才紧张起来”
说至此,姜离忽然道:“那两个罗刹像呢?”
裴晏道:“此处也十分古怪,那罗刹像乃是青铜打造,一个青面一个红面,皆中空设有机关,其手臂可上下活动,再加上底座设有滚轮,术士们靠牵引令罗刹相斗,而段霈上演台之时,正是两罗刹相斗之时,那两座罗刹皆是一人半高,鬼面獠牙、横眉怒目,两手一高一低,高的持斧,低的握鬼头匕首,像随时都要居高临下刺砍下来。”
“我带着人赶到时,两个罗刹还伫立在演台上,青面罗刹的手臂正好停在四尺半高的位置,红面罗刹则停在五尺高的位置,据操纵罗刹像的术士说,在听到段霈惨叫之后他们便停了动作,但诡异的是,两个罗刹的鬼头匕首上,都提前抹了狗血以达逼真之效,可我到的时候,距离抹狗血已过了个把时辰,红面罗刹匕首上的血色已经干结,青面罗刹匕首上既有干结的血色,又有尚未凝结的新血,极像人血,昨夜你离开后,我又让宋仵作仔细去看过,他可以确定那匕首之上尚未凝结的正是人血。”
“竟真有人血……”
姜离细细扫过卷宗,又问:“可与机关有关?”
裴晏摇头,“罗刹像的机关十分简单,只能让罗刹手臂上下挥动,我们后来试过,即便那鬼头匕首尖锐,可那机关的力道只能刺破肌肤,刺成重伤都难,但……宋亦安后来仔细验过段霈的伤口,他两道伤口一深一浅,凶器的形状乃是双刃短匕,确与鬼头匕首十分相似,但我们仔仔细细搜查过那幻术演台,并未发现任何可做凶器之物。”
凶手杀人手法不明,凶器也难定,姜离放下卷宗,秀眉拧成一团,“鬼头匕首有人血,凶手正是要凭此坐实段霈之死与罗刹有关,但我记得案发之后,是所有人一起冲上了演台,大部分人手上身上都有血色,会不会是有人趁乱抹了人血上去?”
裴晏颔首,“确有此可能,也因此,萧碧君、高清芷,以及高晗三人的嫌疑减轻了不少,他们身上皆是干干净净,都没有碰过段霈。”
话说至此,窗外风声渐响,姜离走到窗边一看,便见天穹之上又飘起了银尘似的雪粒,她幽幽道:“即便排除了三人,也还有七人,且还是不明白凶手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,凶手如何做到隔空用匕首杀人呢?”
裴晏也凝声道:“这案子最大的难点便在此处了,那演台四周虽非密闭,可所有窗口之后都不止一人在场,大家各自为证,弓弩之物也不适用,眼下唯有你发现的致幻之毒乃是有效线索。”
姜离看向裴晏,“段霈自己呢?可与谁结仇了?”
裴晏这时又找出几本证供来,“你来看”
姜离上前接过证供,很快惊道:“定西侯府?都怀疑高氏?”
“不错,他们日前在登仙极乐楼,因一个名叫雪娘的乐伎大打出手,此事我们问过苏泉,据他交代,这个雪娘本是从广陵买来的乐伎,但因今年登仙极乐楼遴选花魁,苏泉手底下的管事们在四处搜罗可用之人,他们觉得这个雪娘姿容秀美,或可一试,便将她也纳入了遴选名录,她在登仙极乐楼挂名才不到十日,只登台献艺,并不陪客,高晗和段霈正是想争夺她陪客之权,这才在喝醉之后打了起来。”
裴晏一口气说完,又道:“高晗有伤在身,那日吃了些暗亏,当日是被随从们背出去的,离开之时,曾放话说让段霈小心性命,谁也没想到才过了三日,段霈便死在了登仙极乐楼,肃王夫妻也知晓此事,自然不肯轻放,今晨消息传到了陛下面前,已下令大理寺严办。”
姜离并无意外,裴晏言毕又道:“除了高氏,段霈身份不凡,平日里也无人敢在明面上与他结怨,因此我让冯骥再去探查,就目前所知,除了高氏,当日同行之人中只有赵一铭与他此前有些嫌隙,但二人很快又重归于好了。”
姜离回忆一番,“赵一铭,鸿胪寺卿家的公子?”
裴晏应是,“赵一铭也在左金吾卫当值,官宦子弟凭荫蒙入金吾卫是常事,但赵一铭武功极好,办差也极勤谨,还比段霈年长两岁,可自从段霈入金吾卫,便处处压赵一铭一头,赵一铭气不过却也无法,去岁两件差事本是他们同办,可最后功劳都在段霈那里,只因肃王府和段氏急需朝中势力,恨不得段霈明日便是金吾卫大将军。”
“除了赵一铭,冯筝也在金吾卫当差,且算起来,还在段霈手下任都尉,他父亲是吏部员外郎冯瑞,半年前患病提了告老的折子,去岁年底已经卸任了,冯筝平日里颇为仰仗段霈,昨日段霈出事之后他也大受打击。”
此番涉案之人颇多,裴晏说完,姜离还需仔细咂摸几人之间关系,正在这时,外头传来武卫的声音,“大人,章公子来了!”
姜离眉眼轻动,只见帘络一掀,一袭靛青鹤羽纹锦袍的章桓走了进来,本以为只有裴晏一人,却不想姜离也在,章桓拱了拱手道:“薛姑娘是来验毒?”
姜离颔首,“差不多。”
章桓的父亲是禁军统领章牧之,他自己如今则在巡防营当值,见姜离这般得裴晏信任,他不由目光深长地打量起二人。
这边厢,裴晏开门见山问起氍毹着火之事。
章桓有些意外,看着毯子面露难色,“我只记得第一次着火的情形,当时神仙索演到一半,那术士也越爬越高,我们都看的激动,齐齐走到了围栏边,没一会儿我听见有人喊有何气味,回头看时,便见地衣上火星烟气正冒,一支烛台正倒在那,当时那术士已经快爬到屋顶上去,也没人理会火星,我便回身将其踩灭,又一脚踢走烛台再回来,这事我并未放在心上,至于那第二张地衣怎么烧的,我已全无印象了。”
裴晏道:“全无印象?那再仔细想想第一次着火的烛台是何人碰倒的。”
章桓沉吟片刻,仔细道:“那烛台倒地处在段霈的席案之前,烛台本也是他席上的,应该是他或者他附近之人起身走动时,袍摆将其带倒了罢,当时我们都饮了酒,也起了兴致,多少有些没规矩了。”
凶手正是在神仙索过半时下毒,裴晏遂道:“段霈附近之人,那岂非是小郡王和高氏兄弟?”
“是,小郡王居中,其左便是段霈,高世子兄弟二人则在小郡王右手边,段霈左边,是萧姑娘和高姑娘,她们两个姑娘不饮酒,坐在一起好说话,若说谁更易带倒烛台,那就是两位姑娘和小郡王了。”
章桓语声不徐不疾,神情泰然,语气也颇为笃定。
裴晏眼风扫过姜离,“小郡王当日可有异样?”
章桓想了想道:“他兴致其实不高……鹤臣你也知道,登仙极乐楼对他而言是个伤心地,这楼重开这么久了,他去过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,这一次若非同尘非得拉上他,他只怕是不乐意赏脸的,坐下说了几句话,他便独自饮酒,后来神仙索到了精彩处,他才和大家起身,倒也说不上异样。”
裴晏点头,“别的异处可想起来了?”
章桓苦恼道:“哪有什么异处,我昨夜就睡了两个时辰,一晚上都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,可还是全无头绪,鹤臣,这事真的和我无关。”
裴晏了然,“行了,知道了,你且自去吧。”
章桓面色微松,连忙拱手告辞,姜离听着他脚步声远去,忙回身道:“小郡王虽然离的极近,但我想他即便想杀人,也不会用这法子”
裴晏已经走去了书案后核对证词,闻言头也不抬道:“为何?”
姜离上前一步道,“他不喜迷香迷药这等下三滥之物,他幼时出过一场意外,那时便是中了迷香才着了道,你与他相交多年,想来知晓此事。”
裴晏手上动作微顿,看着她道:“我倒不知。”
姜离又近前半步,“你竟不知?他七岁那年被掳劫过一次,当时人已被带出长安,都快到凤州了,幸而遇上了当地驻军才捡回了一条命,他性情虽不定了些,可这些下九流的法子他不屑用……”
裴晏望着姜离不语,她又理直气壮补充道:“何况他并无动机,昨夜在场之人与段霈深交者不少,我非偏信,我也很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。”
见姜离不闪不避与自己对视,清凌凌的眼瞳尽是坚定的信任,裴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,正无言间,九思忽然掀帘道:“公子,段氏来人了。”
裴晏看过去,“何事?”
九思语速疾快道:“说是在府里发现了几处古怪,想请大理寺过去看看,看是否和段公子被害有关……”
裴晏忙道:“把人领来。”
九思应声而出,没多时,带着一个年过不惑的灰袍管事进了门。
管事恭敬行礼,又切声道:“裴大人,今日整理公子遗物时,我们在公子房中发现了些奇怪的丹药,不知是毒还是什么,公子不信佛不信道,是从不碰这些的,国公爷和夫人怀疑是不是早有人想害公子!”
“丹药?”裴晏心中起疑,又点头道:“好,今日本也要去府上拜访,正好薛姑娘在这里,我们这就去府上走一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