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阁次辅赵文焕插了一句:“反梁复魏的那个案子,就发生在虞州的山海县。这个山海县有些古怪啊,可能是和司度利益相关。”
方谨斜睨他一眼:“你也觉得,本宫应该派遣司度去讨伐华瑶?”
去年冬天,赵文焕极力怂恿皇帝,把华瑶派到岱州去追杀晋明。赵文焕本想让华瑶和晋明两败俱伤,到头来却便宜了华瑶,赵文焕自己也没捞到一点好处。
现在,赵文焕还想证明,他那一套方法行之有效,只是皇帝用错了地方。
赵文焕双手抱拳,恭敬道:“司度和华瑶争斗不休,殿下就能试探出司度的深浅。殿下把司度调出京城,也能防止他在京城惹祸招灾。”
赞同某一条计策,便要考虑到方方面面,赵文焕思索了片刻,又说:“司度在灵安还有一块封地。倘若司度出了什么差错,殿下就褫夺他的封号,收回他的封地。”
杜兰泽附和道:“灵安的商贸发达,兵力薄弱……”
距离杜兰泽十丈之远的庭院内,甩动的鞭子还在噼啪作响,杜兰泽的心跳越来越快,说话也不像之前那般条理分明,语气有些急促:“更何况,远水解不了近渴,从军事上看,司度不是华瑶的对手,更不是您的对手。”
方谨突然又问了她一句:“你对华瑶还有几分敬意?”
杜兰泽猛然抬起头:“华瑶为了彰显仁义,置法理于不顾,草率地废除了秦州二十七城的贱籍制度。长此以往,百姓对法律毫无畏惧之心,贱民不顺服,社稷不稳定,大梁朝必有亡国之祸。”
她双眼都没眨一下:“治国理政,关键在于‘外儒内法’,以孝悌忠义为体统,以严刑峻法为纲领,臣民谨守上下尊卑之本分,百姓才会归顺于皇帝,皇帝才能保全江山社稷。”
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忧愤:“华瑶年幼无知,头脑愚钝,性格鲁莽,还在秦州肆意妄为,那些刁民和贱民也会聚众作乱……”
方谨微微弯腰,伸手轻轻抬起杜兰泽的下巴。
杜兰泽仰视着她,只听她说:“如果你的计划又失败了,本宫会把燕雨凌迟处死。”
方谨的指尖擦过了杜兰泽的肌肤,触感很凉,很冷,杜兰泽目光清明地注视着她,以一种恭顺的态度道:“请您放心,微臣一定尽力辅佐您。”
直到此时,方谨才看向了侍卫。
侍卫立即传令,院子里的鞭刑停止了,杜兰泽也被侍卫带出了书房。
凉风吹到了庭院里,树影轻微地颤动着,杜兰泽的心脏一阵抽疼,脚步更慢了一些,她听见书房传来一阵低浅的谈话声,隐约包括“东无”二字。
显然,方谨又谈到了东无,但她不再信任杜兰泽,也不允许杜兰泽在一旁出谋划策。她对杜兰泽的耐心日渐消磨,杜兰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。
杜兰泽并不怕死,对她而言,死亡不过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。更何况,她的家人早已遇难,或许他们都在黄泉路上等着她,她的丧命之日,正是阖家团圆之时。
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,杜兰泽穿过树林,快步走向燕雨,他死气沉沉地趴在长凳上,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。
杜兰泽连忙蹲下来,扶着燕雨的肩膀,往他的嘴里塞了一枚药丸。
燕雨使尽全力,咬碎药丸,舌头上化开一股药香,很苦涩的药香,顺着唾液和血液,滑入他的喉咙。
他猛地记起来了,自己曾经闻过这个味道,那是在雍城的时候,齐风被晋明砍伤了,华瑶给齐风送来了药丸,名为“补血回魂丹”,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吃了这种药丸,就能抵挡皮肉之伤。
太好了!燕雨捡回了一条命!!
明明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,燕雨却高兴不起来。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,痛苦深深地扎根在皮肉里,他失血的嘴唇紧抿着,心跳快得像是擂鼓一样,他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。
他最怕杜兰泽担心他。
他气若游丝道:“我……我没事……”
杜兰泽的语气有些严肃:“别出声,我带你走。”
燕雨含糊地答应道:“好……”
好奇怪,杜兰泽这么柔弱,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,可她又是那么稳重、那么聪慧,她一定把他从方谨手里救出来了。他就知道,她总有办法的,她可是华瑶最厉害的谋士。
杜兰泽又等了一会儿,等到药丸的药效充分地发挥,燕雨的伤口不再渗血,杜兰泽找来了一个侍卫,吩咐那人把燕雨背了起来,送到了杜兰泽的住处,稳妥地摆放在杜兰泽的床榻上。
燕雨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。他在梦里经历了一番严刑拷打,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,没想到,苦尽甘来,他误入了杜兰泽的卧房。此刻除了痛苦之外,他心里还有一种强烈的情绪,那是说不出的羞涩,他埋在枕间的脸颊都变得红彤彤的。
杜兰泽坐在床边,正为燕雨上药。她久病成医,又跟着汤沃雪学习过一段时间,医术其实也很不错,像她这么聪明的人,有什么学不会的呢?
药膏浸染着燕雨的伤口,痛感来得越发凶猛,燕雨几乎承受不住,他的牙齿缝里溢出一阵“嘶嘶”声,杜兰泽问他:“很痛吗?”
燕雨咬着
牙说:“不,不,不痛。”
他撒谎道:“我厉害着呢,就那么一小会儿的鞭刑,落在我身上,就跟玩儿似的,你没在宫里当过差,你可能不知道,我们宫里的侍卫……平时……嗯,呃,平时都是这么玩儿的……”
杜兰泽疑惑道:“怎么玩儿?”
燕雨打了个寒颤,才说:“拿着刀剑,逮到一个人就是又劈又砍,砍得满身是伤,这叫……比武练功,我、我没输过太多次……”
杜兰泽适时地笑了一声。她的手指绕到他颈后,将他散乱的头发捋了捋,很细致地聚拢起来。偶尔一两次,她碰到了他的皮肤,他的脑海“刷”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,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,身处何方。
“上完药了,”杜兰泽对他说,“你安心休息,我睡在隔壁,你有事喊我。”
燕雨赶忙道:“我没事,我都快痊愈了,你睡你的,不用管我。”
他说话说得太着急了,牵动了后背的伤口,引发了撕裂般的痛感。他吃力地咳嗽起来,杜兰泽又给他喂了两勺止咳药。他喃喃道:“以后我会加倍小心,不给你惹一丁点麻烦。”
杜兰泽做了一次深呼吸。她闭着眼睛,没露出任何表情,思绪久久地停留在过去。她又想起了全家人被凌虐致死的场景,从那时候起,她毕生的心愿便是建立一种全新的社会秩序,提倡法治、稳固民生,经年累月之后,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能体面地活着,有尊严地活着。
想到这里,杜兰泽睁开双眼,低声道:“你没给我惹过麻烦,是我连累了你……”话中一顿,她又用气音说:“我会给你想个办法,帮你逃出公主府。”
燕雨惊讶道:“那你怎么办?!你会死的! ”
杜兰泽毫不在意:“人生在世,生死有时,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?”
霜雪似的的月光照在木窗上,凉意从窗边蔓延开来,杜兰泽抬头,望向窗外,眼中没有一丝情绪。她心想,哪怕用尽一切手段,她也一定要保住华瑶。在这个世上,只有华瑶能理解她,也只有华瑶能实现她们共同的理想。
*
夜半时分,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雨。
天空中风雨凄凄,宫殿的琉璃瓦上水花激溅,雨水顺着屋檐流淌,刚一落地,就化成了一片雾气,从灯笼里透出来的亮光在雨雾中若隐若现,这一座巍峨的皇城更显得神秘而庄严。
纪长蘅望着雨夜里的皇城,没来由地感到心神不宁。
太后已经睡下了,纪长蘅还在值夜。
纪长蘅做事十分细心周到。她伺候太后的这四年来,每当她值夜,仁寿宫的奴才们都没出过任何差错,她总能把一切事务都安排得妥妥贴贴,因此赢得了众人的敬佩。
今天与往日相比,似乎没什么不同。
纪长蘅坐在一张软椅上,慢慢地擦拭一盏香炉,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纪长蘅丢开帕子,走到门口,只听太监通报道:“姑姑,储秀宫出大事了!萧贵妃悬梁自尽了,这就是刚刚发生的,储秀宫上下都慌了。”
纪长蘅心中大惊。
前日里,风雨楼的案子清查完毕,官府张贴了公告,萧贵妃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,就像得了疯病似的,在宫里大吵大闹。太后无奈之下,只能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,以防她胡言乱语,损害了皇家的体面。
这才过了几天,萧贵妃竟然自杀了?!
萧贵妃的娘家势力不小,皇帝也很宠爱她,如今她的儿子晋明不知所踪,但她在朝堂上还有余威,在后宫的地位更是仅次于皇后……纪长蘅越想越焦急,冒着被处罚的风险,她赶到了太后寝殿的门口,跪在地上,轻轻地叩响门前的金砖。
不多时,太后醒来了。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纱罩,在澄明的灯光中,她沉声道:“谁在外头闹?”
纪长蘅深深地伏拜:“奴婢向您请罪,深夜叨扰,实在罪该万死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很急切地说:“事关重大,奴婢不敢擅专,储秀宫传来急报,萧贵妃悬梁自尽,已没了气息。”
太后似乎也很震惊:“何至于此?!”
纪长蘅磕了一个头:“储秀宫的奴才们都慌了,报信的太监没把情况说明白,事发突然,奴婢没有令牌,更不敢擅闯储秀宫。”
太后立刻下令:“摆驾储秀宫,哀家要去看看萧贵妃。”
纪长蘅连忙为太后准备车驾。此时风雨正盛,纪长蘅唯恐太后受凉,还为太后披上了貂绒长袍。
太后拉着她的手,叹了口气:“多事之秋啊。”
纪长蘅不敢回话。
其实宫里的奴才都知道,这一座皇城快要变天了。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,首席太医的脸色越发凝重,或许过不了几天,皇帝就要驾崩了。
雨夜的天气格外寒冷,十二位宫女举起了绸伞,将太后簇拥在中间,护送太后步入凤辇。
太后坐到了软绸铺成的位置上,怀里抱着一只紫金铜炉,暖气从铜炉里冒出来,钻过车门的缝隙,直往纪长蘅的脸上吹。
纪长蘅片刻都没耽误,喊了一声“起驾”,匆匆忙忙地奔赴储秀宫。
*
储秀宫内,宫女和太监都哭成了一团。
太后刚一露面,奴才们找到了主心骨,成排地跪在太后面前,迎接她的大驾。她一言不发,神色肃穆又有些倦怠,径直走向了萧贵妃的寝宫。
储秀宫的侍女喊道:“太后娘娘小心,别让萧贵妃冲撞了您!”
太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跟在太后旁边的纪长蘅倒是驻足了。
纪长蘅没看侍女一眼,只是微微地做了个口型:“噤声。”
太后的侍卫收到命令,立刻点了众多奴才的哑穴,他们哭都哭不出来,颤颤巍巍地跪趴着,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。
雨水顺着伞沿往下坠,金丝玉骨的绸伞落到了萧贵妃的寝宫门口,那一扇嵌满雕花的木门半掩着,屋子里一片黑沉沉的,又仿佛飘荡着一道黑影。
纪长蘅慢慢地推开木门,提着灯笼,向前一照,萧贵妃的尸体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——她悬挂在房梁的正中央,脚尖往下垂着,眼珠子往外凸着,舌头也掉出来一截,惨白的面容带着怪异的神色,又被散乱的头发遮盖着,夜风一吹,发丝飘浮,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厉鬼。
尖锐的寒气渗透过来,扎进了纪长蘅的肌肤。纪长蘅头皮发麻,低叹道:“看来萧贵妃……确实已经仙逝了。”
太后却说:“嫔妃自戕,乃是重罪。”
第137章 刀剑纷纷 她已经声嘶力竭,无人在意她……
太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。她抬起右手,招来侍卫,命令他们把萧贵妃的尸体从横梁上取下来。
太后的左手还拿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。她慢慢地捻动一颗珠子,静静地看着萧贵妃的尸体被放置在地板上。
周围的侍女和侍卫全部跪倒了,纪长蘅也像别人一样低头跪着。
纪长蘅与萧贵妃的距离最近。她隐约闻到了一股死人特有的气味,像是腐烂的猪肉上撒满了糖霜,除了臭味之外,还有一丝怪异的甜味。
纪长蘅微微地抬起头,眼角余光落到萧贵妃的身上。
萧贵妃只穿了一件绢纱制成的寝衣,宽阔的衣袖被风一吹,袖口轻轻地飘浮起来,刚好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,臂弯处的紫色
疮疤格外醒目。
这一刹那间,纪长蘅的心脏跳得又快又急,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去了。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条宫规——只有皇后、贵妃才能与皇帝同吃同住。
纪长蘅忽然明白了太后是如何给皇帝下毒的。
皇帝武功高强,寻常的毒物伤不了皇帝。太后找来了凶残的蛊毒,通过“食引”与“人蛊”的相互配合,使得皇帝一病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