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食引”是一种食物,能够吸引蛊虫,这种食物一般无毒,甚至可能还有滋补之效。至于“人蛊”,就是蛊毒缠身的妃嫔。
皇帝先吃过“食引”,再与“人蛊”交合,蛊虫就会钻进皇帝的身体里,慢慢地繁衍生息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蛊虫的数量越来越多,皇帝的紫色疮疤越来越密集,无论太医如何用药,仍然治标不治本,那些疮疤全部溃烂了,皇帝落入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的境地。
想到这里,纪长蘅的背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。
宫里的奴才都知道,皇帝对萧贵妃的宠爱经久不衰,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之中,唯独萧贵妃曾经多次与皇帝同吃同住,就连皇后都没被皇帝如此厚待过,可也正因如此,萧贵妃染上了蛊毒。
萧贵妃的食量比皇帝更小,她体内的蛊虫数量没有皇帝那么多,蛊毒也发作得更慢一些,或许这几天才刚显现紫色疮疤,她就被太后禁足了,悲怒交加之下,她自缢于深宫之内。
她生前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,死后也不过是一具笨重的尸体。
灯笼的亮光一闪一闪地跳跃着,晃花了纪长蘅的双眼。纪长蘅默默地垂下头,只听见太医姗姗来迟的脚步声。
众多太医跪坐在萧贵妃的身边,围成了一个圈,经过一番诊视,太医们纷纷断定,萧贵妃死于自缢。由于今夜风冷雨寒,萧贵妃断气之后,还不到一个时辰,尸身已是十分僵硬,四肢也浮现了几块紫斑,俗称“尸斑”。
这些太医巧妙地解释了紫斑的来源。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,什么话该说,什么话不该说,那都是无需提醒的,他们自然能领会太后的意思。
太后轻叹一口气:“萧贵妃真是糊涂啊。”
纪长蘅听出了太后的言外之意。
太后已经认定萧贵妃自杀身亡,与他人无关。
按照宫规,萧贵妃将被火化,骨灰散落荒野,不能葬入皇陵。她这一生曾有光辉灿烂的荣耀,终究是死无葬身之地。
*
次日一早,萧贵妃自缢身亡的消息传遍了皇宫内外,朝野为之震动,却也不敢打探这其中的内幕。
近日以来,京城的乱象愈演愈烈,上至皇帝,下至平民,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如何,人人都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里,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落在众人的身上。
孟道年死谏之后,大梁朝的官场不仅没有肃清脏污,反而陷入了僵局。太后尽力维持着各方平衡,但是,这种平衡随时有可能被打破。
京城的百姓畏惧方谨,畏惧东无,更畏惧官府,他们唯一能做的,就是闭紧自己的嘴巴,远离争斗,远离纠纷,只求保全身家性命。
这样的局面,却是东无乐于见到的。
晌午过后,雨还没停,东无坐在楼阁之内,与他的侧妃共进午膳。
这位侧妃名叫宋婵娟,年仅二十岁,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,东无也给了她更多的恩宠。
宋婵娟的腹部微微地鼓起来了。她右手握着筷子,左手搭着自己的腹部,忽然摸到了一个鼓包。
腹腔像是被人锤了一拳,她忍受着隐秘的钝痛,含笑道:“殿下,您的孩子在妾身的肚子里动了一下。”
东无的侍卫还站在一旁,侍卫刚给东无送来了一封密信。东无一边读信,一边说:“你怀了一个活胎。”
宋婵娟的笑容僵在了嘴角,片刻之后,她才说:“能为殿下生儿育女,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。”
东无的态度依旧漠然,仿佛没听见宋婵娟的话,宋婵娟也不再出声了。她的性情温婉柔顺,又善于察言观色,侍奉东无的这两年,她从未做错一件事,正因如此,她才能怀上东无的孩子。
横梁上悬挂着两盏人皮灯笼,宋婵娟坐在昏黄的灯光里,唇边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她为东无倒了一杯茶水,东无忽然问她:“沧州最近有什么新鲜事?”
宋婵娟的父亲是沧州按察使。她娘家在沧州也有一股不小的势力,娘家人毫无保留地支持东无,她自己的心思也都放在了东无的身上。
她温柔地回应道:“近一个月来,妾身没收到爹娘的信,也不知道沧州有何事发生。”
东无仍在用膳。他夹起一块鱼肉,慢慢地品尝。
这条鱼并不名贵,只是生长于稻田之中,别名“稻花鱼”,味道虽然鲜嫩,却比不上御用贡品,还有一股青涩的野草味,东无倒是吃得很仔细。
宋婵娟继续说:“上个月初,甘域的军队抵达了沧州边境,爹娘遵照您的意思,联络了甘域的将军,双方人马都愿意听从您的指挥,只等着您发号施令,军队就会攻破沧州边境。这个月,爹娘没给妾身写信,大概是在筹备战事吧?妾身今晚就写一封家书,寄给爹娘,问问沧州的情况。”
说到此处,宋婵娟攥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,这是她无意中的举动,也被东无看在了眼里。
东无问她:“你怕什么?”
宋婵娟的脸上浮现一个明朗的笑容:“有您陪着妾身,妾身无忧无虑、无惧无畏。”
话音未落,东无捏住了她的下巴。他的指尖冰冰凉凉,像是锋利的刀刃一样,直抵着她的肌肤。她打了一个寒颤,脖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。
东无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,她的眼神中隐含一丝慌乱,他依然从容道:“甘域、羌如、赤羯的军队攻入沧州之后,沧州立刻投降,便不会有太大损失。”
宋婵娟顿时明白了他的深意,她连忙接话:“是,妾身会传信给爹娘,让他们遵从您的吩咐。沧州要是投降了,凉州不会见死不救,镇国将军一定会调派军队,支援沧州。凉州与蛮族结怨已久,双方交战,不死不休,伤亡必定惨重,到了那时候,您正好坐收渔翁之利。蛮族遭遇重创,凉州元气大伤,您不仅能收复沧州、凉州,还能占领甘域、羌如、赤羯的土地。”
宋婵娟十分佩服东无的谋略。她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:“殿下,您神机妙算,无人能及。您不用亲自动手,便解决了蛮族,击溃了方谨,铲除了镇国将军,还能为大梁朝开疆扩土,可谓是一石四鸟之计。”
滂沱的雨声铺天盖地,世间万物凝成一片水雾,东无有感而发:“家国之动荡,朝政之朽败,尘世之恶浊,将在我的手里终结。”
宋婵娟的心中满含着柔情蜜意,既崇敬又仰慕地凝望着他,但他松手放开了她,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态。
恰在这个时候,东无的近臣来到了楼下。
东无听见了近臣的脚步声。他走向门外,身影极快地消失在飘荡的帐幔后面。他的轻功是最高超的,宋婵娟久久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,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。
宋婵娟对他十分敬爱,却也十分惧怕。
她独自一人用完了午膳,又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。
她沿着一条游廊,步履轻缓地走着,远远望见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,正是当朝五公主,高阳若缘。
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临夏节,若缘专诚前来拜见东无,不过东无不在府中,东无带着近臣出门办事了。
若缘不便久留,管家派人护送若缘离开,他们走的是一条经过花园的小路,这就恰好撞上了宋婵娟。
虽然宋婵娟只是东无的侧妃,但因她如今有孕在身,备受东无的宠爱,她的私库里堆满了绫罗绸缎、金银珠宝,她的装扮远比若缘更贵气。
若缘还穿着素纱衣裙,浑身没有一件值钱的首饰,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,手腕上系着一条棉巾,难道她连丝巾都用不起吗?
宋婵娟颇为惊讶。她娘家的穷亲戚都没有若缘这么落魄,若缘好歹也是东无的妹妹,大梁朝的五公主,为何沦落到这般境地?
宋婵娟并不知道若缘和东无的纠葛,更不知道若缘亲手捅死了卢腾。她静静地站在原地,若缘款款地向她走来,离她约有一丈远时,若缘竟然对她行了一个屈膝礼。
宋婵娟的右手握着一把金镶玉的团
扇。她以扇遮面,对着若缘点头示意,却没和若缘说一句话。
这也在若缘的意料之中。
若缘与宋婵娟擦肩而过。
雨还在下,若缘撑起一把竹伞,走进重重叠叠的雨幕。她故意走得很慢。她要仔细地观赏东无的府邸,鳞次栉比的楼阁,参差错落的亭台,还有嵯峨的山石、澄澈的湖泊,多么宏伟的景象。
东无府中的一片琉璃瓦,就抵得上若缘的全部家当。
凭什么?
凭什么她只能遭罪,她来到这个世上,是为了受苦受难吗?
若缘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自己。
侍卫把若缘带到了偏僻的侧门之外,若缘还对侍卫道了一声谢。她跨过门槛,尚未站稳,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:“公主殿下,请您留步。”
若缘转过身,见到一位头戴翡翠宝钗、身穿珠缎长裙的侍女。
这位侍女也没介绍自己的身份,便把一个包裹递给了若缘:“这是奴婢的主子送您的礼物,殿下慢走。”
若缘拎着包裹,只觉得沉甸甸的。她猜到了这是宋婵娟送她的礼物,但是,宋婵娟为什么要送礼?
她记起来了,宋婵娟看向她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怜悯之情。
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,动作笨拙地爬上了马车。她坐在马车里,打开包裹,瞧见四套裁剪得十分精细的长裙,分别是绣金缎、妆花缎、烟罗纱、软丝锦的衣料,她还翻出了几套钗环首饰,每一套都价值百金。
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窗上,赶车的车夫问了一声:“殿下,咱们回府吗?”
若缘细思片刻,含笑道:“去皇城,今天是临夏节,我要给皇后请安。”
*
时值傍晚,夕阳斜照,光线贴在潮湿的金砖上,仿佛是涨发的潮水淹没了宫墙,偌大一座明仁宫,也显得寂静又冷清。
皇后正在闭目养神。
八皇子安隐坐在一旁,断断续续地诵读《旧唐书》:“既平京城,先封府库,赏赐给用,皆有节制……皆有节制……皆有节制……”
皇后睁开双眼,突然发话道:“皆有节制的后一句,应当是‘徵敛赋役’,这个‘徵’字,你怎么还不认识?前天你才跟着太傅学过一遍,你学东西要往心里去,不要总是左耳进、右耳出。”
安隐连忙跪了下来:“母后息怒!求您息怒!”
皇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。她沉默地看着八皇子,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,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。他像是一只被她牵动的木偶,在她的指引下,他才能勉强表现得像个人。
皇后长叹一口气。
太监前来报信:“娘娘,五公主又来请安了。”
皇后道:“让她走吧,本宫今日不见客。”
太监躬身退下了。
近日以来,明仁宫的奴才们过得不太好。前朝后宫的大权都被太后收走了,太后身边的女官都比妃嫔更尊贵。昨夜萧贵妃自缢身亡,那消息也是先传给太后,再传给皇后,等到皇后赶去储秀宫,萧贵妃的尸体已被运走了,皇后甚至没见到萧贵妃最后一面。
明仁宫不再是后宫的中心,明仁宫的年轻太监自有一股愤懑之气,对待若缘就比平时更无礼:“您请回吧。”
若缘站在门廊外的一级台阶上:“皇后娘娘让你传话了吗?”
太监没搭理她。
若缘又说:“今天是临夏节,我想给娘娘送礼。”
太监重复了一遍:“您请回吧。”
若缘静立不动。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,也不知是她从哪里收来的破烂。
太监斜眼看她。
她的驸马和侍卫都被土匪杀光了,如此凄惨的遭遇,却没讨得太后的怜爱。太后调派了拱卫司的五名高手,入驻她的公主府,除此之外,再无任何宽待。或许太后也觉得她很窝囊,她身为公主,却连自己的驸马都护不住。
她还赖在明仁宫不走。
过了片刻,太监拱手作礼:“您大人大量,别为难我们。”
太监这话说得客气,扬起的拂尘却扫到了她的衣袖。
若缘面色阴沉地盯着拂尘,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:“滚开。”
太监给宫女使了个眼色,扫洒宫女一拥而上,七手八脚地拽过若缘,要把她带到明仁宫的宫门之外,这般推搡之间,包裹落到地上,赤金缀珠的玲珑簪被踩得嘎吱作响。
“滚……”若缘惊声尖叫,“滚!滚开!滚开!!滚开!!!”
她已经声嘶力竭,可是,她的周围,无人在意她的声音。
她尽力了,尽力喊出最响亮的话,他们却像是没听见一样,依然如故地作践她,只因她人微言轻、人穷志短,奴才都敢欺负她,对她没有丝毫敬重。
她遵照宫规,经常给皇后请安,每一次,每一次都是好声好气地说话,只换来一个又一个的白眼。
在这个皇宫里,上至皇帝,下至奴才,所有人都在敷衍她、轻贱她,只等着看她的笑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