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缘轻轻地笑了一声。她又想起了一桩旧事。
多年前的一个清晨,春光灿烂,暖风和畅,若缘在御花园里散步,远远望见了淑妃和华瑶。淑妃揽着华瑶的肩膀,笑着唤她:“华小瑶。”
那时候,若缘很羡慕华瑶。
后来,淑妃病故,华瑶悲痛欲绝,若缘又觉得华瑶的境遇比起自己也好不了多少。她们虽是皇族,却无人尊敬,无人照应。
时过境迁,华瑶已在秦州建立根基,若缘还是京城的无名小卒。
若缘心有所叹,忍不住问:“众所周知,姐姐是仁义之主。姐姐所做的事,必定有她的道理,如果她要杀人,你会不会拦住她?”
观逸道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”
若缘道:“人各有命,你谁都想救,你忙得过来吗?”
观逸并未回答。他停下脚步,又放开了若缘。他们站在高楼的露台上,默默地眺望周围,只见楼阁耸立、宫殿参差,四面八方都没有一条出路。
观逸迷路了。
这一座府邸占地广阔,远远超过观逸的预计。
观逸生长于佛门之中,修心于红尘之外,从未听闻过皇族的泼天富贵。而他眼前的皇子府,正如崇山峻岭一般,绵延数十里,望不到尽头。
他进府之后,跟随一名轻功高强的侍卫,走了大概半刻钟,方才抵达议事厅。彼时,他尚未察觉路途遥远,只因他一心牵挂着若缘的安危,怕她不幸遇难,那就是他耽搁了时机,错过了一条性命。
他为了救人而来,也为了度化众生而来,这是他的济世之道,也是他的处世之道。
当他见到东无时,他想劝东无放下屠刀,以免恶业罪障伴随终身。
他对东无念了《华严经》里的一首诗:“往昔所造诸恶业,皆由无始贪嗔痴,从身语意之所生,一切我今皆忏悔。”
东无漠然一笑。他一言不发,拔剑出鞘,剑光如雷电,直劈观逸的脑门。他的杀气极刚猛、极狂荡,剑下亡魂必是成千上万。
观逸的师父宏悟抬手挡住了那一招,宏悟以一敌百,观逸趁机逃脱。宏悟的武功之高,世间再无一人可以匹敌,他来去无踪,东无也追不上他。
没过多久,观逸找到了若缘。
只要把若缘带出府,就能避免她的杀身之祸。
观逸双手合十,低声问道:“施主可知,出路在何方?”
若缘仰视着天空:“只要你还在京城,你就找不到一条出路。东无已经盯上你了,他的耳目遍布四方,你带着我逃命,肯定逃不掉的。”
观逸道:“施主不必再担忧了。施主可以逃离京城,游历全国各地,东无寻觅您的踪迹,便如同大海捞针。”
若缘道:“说起来容易,做起来难,我武功低微,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。难道我这样的弱者,生来就是任人宰割的吗?”
观逸微微躬身,向她传授了一套内功口诀。
他原本不愿教她武功,只怕她急于求成、走火入魔。练武也是练心,修法也是修身,她的内功欠缺已久,欲速则不达。
但他听她说话时,听出了她的万念俱灰。她不敢逃离东无的控制,他只好教她背诵口诀,帮助她驱除心中的怨恨与恐惧。
观逸告诉她,背诵口诀,只是修炼内功的入门之路,具体成效如何,还要看她自身的造化。他粗略一算,如果她每日练武两个时辰以上,三月可得小成,三年可得大成。
若缘牢牢地记住了他这一番话。
观逸还没来得及详细指点,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巨响,响声之大,胜过了惊雷火炮,似有一股龙吟虎啸的威势。
观逸极目远眺,只见三四百个侍卫包围了宏悟。
宏悟显然受伤了。他的轻功比平日里慢了许多,铁禅杖的杖顶被削开了一截,方才那一道巨响,正是禅杖的爆裂之声。
观逸心头一惊。他顾不得若缘的状况,几乎是下意识的,他纵身一跃,飞到半空中,直奔师父而去。他此生第一次把轻功运用到极致,比狂风更快,比闪电更急,不过须臾之后,他冲进了侍卫组成的包围圈。
他大喊道:“师父!”
宏悟听见观逸的叫喊,连忙挥动禅杖,凝集内力于禅杖之上,结出一道透明的屏障,抛在观逸的身前,挡住了东无的一记杀招。
观逸向后一退,飞快地奔向宏悟。
正当此时,
宏悟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。
宏悟的手臂上还有一条伤痕,长约两寸,宽约一厘。这本该是一处小伤,血水却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,顺着他的指骨,滴滴答答往下流,伤口仿佛永远也不会愈合。
血水染红他的臂膀,沾湿他的袈裟,他全身脱力,再也握不住禅杖。
禅杖从他手中坠落,又被观逸收入怀里。
宏悟年事已高。他出生于兴平十四年,如今正是九十八岁高龄。若非内力护体,他早该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。
可在观逸看来,宏悟几乎无所不知、无所不能。
宏悟的武学境界至高无上。宏悟与人过招,始终立于不败之地,无论敌人的人数有多少,宏悟总能全身而退。
因此,观逸从不担心宏悟的安危。
他原本以为,他和宏悟一同赶来此地,不仅能把若缘带走,还能让东无领教“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”的道理。或许,东无的恶行也会有所收敛。
事到如今,观逸才恍然醒悟,东无贵为皇族,权势滔天,他的力量之大,绝非常人之所能及。
东无设置了一个圈套,又准备了一种毒药,只等着宏悟自投罗网。
宏悟游历江湖数十载,眼界极宽,阅历极深。他应该也猜到了东无的用意,但他并未躲避,还向东无递交了拜帖。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,佛祖甘愿舍身饲鹰,他又是为了什么?
观逸不敢再细想了。他背起了宏悟,扛起了禅杖,只想尽快逃离此地。
说来惭愧,此时此刻,观逸忘记了佛法,他的脑海里只有“宏悟”二字。宏悟将他抚养成人,教他读书认字,授他内功外法,既是他崇敬的师父,更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。
观逸隐约听见,宏悟说了一句:“往北走……”
观逸不禁震惊万分,差点从天上摔下来。
坊间传闻,宏悟禅师天生聋哑。观逸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,他与宏悟相处二十年,宏悟从未亲口讲过一个字。
宏悟多年来闭口不言,大概是在遵守戒律,如今他突然破戒,并不是什么好兆头。
阳光正盛,暑气正浓,观逸只觉得凉风刺骨。他深吸一口气,拔足狂奔,朝着北方一路飞驰。
他不敢回头,也不敢分神去看东无的侍卫。
他只知道,宏悟又使出一套精妙的拳法,连续出招几次,便能化风为剑、化光为烟。如此高深的绝世武功,瞬间带来强烈的震撼,也让东无那一方不再乘胜追击。
东无收剑回鞘。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,眺望着观逸与宏悟的背影。据他所见,宏悟已是奄奄一息,不出两个时辰,宏悟定会暴毙。
“绝杀”之毒,果然名不虚传。
不过,刺伤宏悟并不容易。
起初,东无不得要领。而后,东无抓来自己的侍卫,劈砍他们的脖颈,宏悟伸手阻拦,东无使出杀招,宏悟因此负伤,中了“绝杀”之毒。
若要刺杀谢云潇,也可以凭借此法。
宏悟不愿杀生,谢云潇不愿杀民,他们都有相似的弱点。
宏悟与谢云潇这一类绝世高手,与普通武者不同,他们的内功深湛至极,心境也远在常人之上,天性淡泊名利、怜悯众生,往往不顾自身的安危,救人于水火之中。
东无倒是认为,他们顽固又愚蠢。
早在十天前,东无在京城的眼线就注意到了宏悟。
宏悟号称“中原第一高手”,东无自然要取他性命,像他这般漂泊不定的苦行僧,身亡命殒,死则死矣,翻不出大风大浪。
东无真正在意的敌人,只有华瑶和方谨。
尤其是华瑶,自诩为神女,她率领的“启明军”,仿佛是“启明教”,她是首领,也是教主。东无便要活捉她,当众凌虐她,消减她的人性,磨灭她的神性。
如此一想,东无淡淡地笑了,又望向了观逸离去的方位。他还有一些公事需要处理,不会再亲自追杀那两个和尚。
东无唤来他的侍卫霍应升,吩咐道:“你把宏悟的尸体带回来,为他善后。”
霍应升跟随东无多年,当然明白“善后”二字是什么意思。
霍应升弯腰躬身,低声道:“卑职会带回宏悟的尸体,将他的尸身烧化,炼制成舍利子,再将他的头骨打磨光滑,用来容纳舍利子,封存在玻璃盒中……”
东无道:“放到书房的珍宝柜上,做个摆件。”
霍应升道:“卑职领命,卑职告退。”
*
晌午过后,蝉鸣凄切。
观逸仍然背着宏悟,在京城的街道中狂奔。他们已经逃出了皇子府,他还是觉得有人在追踪他们。
观逸喘着气说:“师父,我带您去药房。”
宏悟气若游丝,缓缓地念出了一个药方:“菩提花一钱、连翘一钱、天元果一钱、灵芝四分、冰片二分、决明子二分、黄岑二分、龙涎香一分、党参一分,搅匀研碎,制成药丸,早晚各服一次……”
菩提花、天元果、灵芝、龙涎香都是极其昂贵的药材,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,观逸更是无计可施。出家人哪有钱财?他的全部家当,便是身上这一件僧袍。
宏悟却说:“记下来。”
观逸道:“弟子遵命。”
观逸又把药方复述了一遍。
宏悟才继续说:“此毒名为‘绝杀’,世间至毒至绝,六十年不曾现世……药方暂缓毒发,若要根治……永州,南安县,寻一味药材,名为……”
话未说完,宏悟呕血不止。
观逸心中大惊。他忙说:“师父莫急!我带您去永州南安县。”
师父却说:“去秦州,宛城。”
观逸不知师父的深意,如此危难的关头,为何还要赶去秦州?难道真是天命如此,不得违逆?!
观逸仍在迟疑,凌厉的剑风破空而至。观逸连忙躲闪,宏悟竟然从他背上跳了下来。
观逸转身一跃,又看见了东无的那一群侍卫,他们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。
宏悟对观逸喊道:“跑,快跑!!”
观逸脸色惨白,大吼道:“师父!”
宏悟的禅杖还被观逸扛在肩头,宏悟的手上没有一件兵器。
宏悟连翻几个筋斗,拍出一套掌法,刮起一阵劲风,街上的落叶随风飘去,化作粉尘,细碎如末。
观逸还要助阵,宏悟却拎起他的衣领,使尽全力,将他抛向街外一条河,前日雨水充沛,河水涨发起来,水上浪涛汹涌,奔着远处的江水流去。
观逸落在河道中,纵然他水性极好,此时也只能随波逐流,甚至连上岸的力气都没有。此前他背着宏悟狂奔了数十里,早已是骨软筋酥,提不起一丝内力。他立刻把双腿夹紧,双手抱紧一块浮木,转瞬之间,他已漂流十丈来远。他再一仰头,远望他的师父宏悟,却见宏悟被一位侍卫拦腰扛起,脖颈也被斩断了,人头已不知滚到何处去了,那一条街上到处都是泼洒的鲜血。
观逸满目含泪,顿时陷入大悲大痛。他还记得师父临终前的遗言,师父让他去秦州宛城,他就算爬也要爬到秦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