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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一个月,秦州各地兴起一首民谣,名为《启明歌》,正在广为传唱。
歌曰:“启明启明,消灾去病,百战百胜,千求千应。公主在上,皇天有灵,赐我衣食,免我流离。启明启明,济世救民,大仁大义,同德同力。公主在上,皇天有灵,神助我军,深慰我心。”
秦州的男女老少,无论贫富贵贱、识字与否,都能把《启明歌》的歌词倒背如流。
秦州各地的城镇,但凡是人烟稠密的,都会设立至少一座公主祠,所有的公主祠都是香火鼎盛的热闹之地,秦州人在公主祠中三拜九叩、焚香祷告,这已成了秦州的本地风俗。
华瑶对此感到满意。
《启明歌》的歌词,正是华瑶亲自撰写。她并不觉得这是自夸自赞,只觉得自己文采斐然。
今日早晨,天光明媚,华瑶与谢云潇正在一同进膳。周围无人伺候,华瑶又起了玩心,她让谢云潇为她唱一遍《启明歌》。
谢云潇笑了笑:“大声唱,还是小声唱?”
华瑶悄悄地说:“小声一点,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。”
谢云潇也用极轻的声音说:“请殿下靠近一些。”
他们原本就坐在一张长椅上。谢云潇话音落后,华瑶往他身侧一挪,紧挨着他的衣袖,还顺手抓住了他的衣带,缠绕在指间。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,力道很温柔又很轻浅,她也微微地笑了一下。
第158章 梦里春风来晚 “好啊,我和你做夫妻,……
谢云潇的琴技堪称高超。他自幼熟读琴谱,通晓音律,抚琴的指法千般神妙、万般风雅,如同琴
仙一般,颇有一种悠然绝俗之致。
不久之前,华瑶听他弹奏过《相思曲》,那真是好听极了,天籁之音也不过如此。
华瑶想当然地认为,谢云潇的歌声一定动人心弦。
她的心中充满了期待。她静静地坐着,默默地等着,只听他低声唱了一句:“启明启明,消灾去病,百战百胜,千求千应……”
谢云潇唱得一字一板,刚正而生硬,缺乏平顺和缓之感,虽不难听,却也不好听。他不像是知音识曲的贵公子,倒像是循规蹈矩的武将,常年征战沙场,远离人间声乐。
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。
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,仿佛识破了他的秘密:“原来你不太会唱歌啊。”
她把他的衣带扯得笔直,他捉住她的手指,轻抚了一下她的指尖。他似乎也有些歉然,又很坦然地承认道:“我生平第一次唱歌,找不准音调,请见谅。”
华瑶道:“你小时候没学过童谣吗?”
谢云潇道:“没学过,也没人教过。”
华瑶道:“你小时候,谁经常和你玩,和你说话呢?”
谢云潇思考片刻,如实回答:“母亲经常教导我为人处事的道理,她说,财富名利只是过眼云烟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。她传授我琴技棋艺,我只学会了一点皮毛……”
华瑶认真说:“我觉得你弹琴弹得很好啊。”
谢云潇道:“我练琴也只练了不到十年,远不如母亲琴艺高深。”
华瑶心里暗想,谢夫人真是大家风范。将来若是有机会,她真想与这位谢夫人下一盘棋,切磋棋艺。
华瑶自言自语:“古琴音调悠长,意境深远,若要提升境界,应该也要修炼心性吧。”
谢云潇道:“诚然如此。”
华瑶又问:“除了弹琴、下棋、看书、练武,你小时候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吗?”
谢云潇被她问住了,过了一会儿,他才说:“我经常一个人去后山散步。山上有花草树木、飞禽走兽,我想我以后也会在边境山上捕猎野兽、挖掘野菜,尽力让自己和士兵都活下去。”
华瑶很是惊讶:“你……”
她改口道:“等到边境战事平定了,我们都不用打仗了,你也不用去山上挖野菜了。”
谢云潇笑了笑,却没说话。
华瑶的思绪又转了回来,她记得,谢云潇小时候也没逛过灯市庙会。他的生活堪称是枯燥无聊,简直没有一点趣味。
镇国将军府上规矩森严,谢云潇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,谢云潇年幼时,整日练武习文、修业学艺,闲暇时分,唯一的消遣只是读书。他会找到一处僻静之地,独自一人研读诗书经义。
华瑶猜出大概情形,不禁暗生怜悯之心。她捧起他的双手:“不说这些了,难得今天我们都有一点空闲,应该高兴起来才对。每天只有十二个时辰,开心也是过,不开心也是过,心情好就算赚到了,你说是不是?”
谢云潇道:“你的道理都是对的。”
华瑶噗嗤一笑:“那好,这样吧,我们现在就来玩游戏,我是你的老师,你做我的学生,好不好?”
谢云潇已经明白了她想玩什么。
华瑶的眼里含着笑意,心情显然是愉悦的。
谢云潇也觉得愉悦,不经意间,轻浅一笑,又被华瑶发现了。她立刻说:“你笑了,就是答应我了。”
谢云潇松开华瑶的手,与她隔开两寸距离,衣袖上的折痕也被他抚平了。此时看来,他真是一位端方自持的清贵公子。
谢云潇彬彬有礼:“承蒙老师关照,将我收入门下……”
谢云潇还没说完,华瑶便插了一嘴:“我不仅要把你收入门下,还要把你收入房里,无论白天黑夜,你只能和我在一起。”
华瑶心想,她这么霸道强硬,他必定欲罢不能。
谢云潇却说:“既然如此,你我不能做师生,只能做夫妻,否则,有悖于纲常伦理。”
按照华瑶一贯的思路,她一定会与谢云潇辩论几句,这是她的乐趣所在。然而今天,她一反常态。
她抬手搂住他的脖颈,勾缠得分外亲昵自然:“好啊,我和你做夫妻,恩爱缠绵,天长地久。”
谢云潇心念一动。他低下头,轻轻地吻她的唇角,她又说:“我是你的妻主,你要听从我的吩咐。”
谢云潇停顿一瞬,又去吻她,吻得更深也更热烈,唇舌交接之时,她的神思空空荡荡,话也说得断断续续:“嗯……你明白吧……我在上,你在下……”
谢云潇把她抱了起来,让她坐到他的腿上,如此也算是她在上、他在下。
华瑶顿时来了兴致,又开始教他唱歌的曲调,既是“教学”,也是“玩闹”。两人有来有往地嬉戏了一会儿,他学得很认真,她也玩得很尽兴。
天还没亮,窗外弥漫着一层飘渺的雾气。
淡淡的天光照进了屋内,华瑶侧过头,目光转向了庭院。隔着一道窗纱,她看见了一片参差树影,仿佛又听见了外界风声。
华瑶从温柔乡中脱离出来,脑海中的一切思绪都与时局有关,先前的浓情蜜意,全被她抛之脑后。她端起饭碗,执起筷子,飞快地吃完了这一顿早饭,又对谢云潇说:“我去巡城了,晚上见。”
再过半个时辰,谢云潇也要去校场训练新兵。他和华瑶都忙于各自的事务,两人相处的机会十分难得,满打满算,也就只有清晨和深夜。他应当习惯于短暂的分离,情思爱念却不受自己控制,难免有些依依不舍,但他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,他状似平静地回复道:“恭送殿下,晚上见。”
华瑶缓步走出了房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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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去这几天,宛城发生了一件大事,闹得满城风雨、人尽皆知。
宛城有七位文官,大约受到了朝廷的指使,他们联名写了一篇檄文,张贴在宛城的闹市街口。
这篇檄文言辞尖锐,批判时局,讽刺时事,把一切灾祸都归结到华瑶头上,痛骂华瑶不忠不孝、不仁不义,还说她宠信娼妓、任用奸佞,颠倒贵贱、混淆善恶。她这等贱民之女,贱性难改,简直是遗臭万年的妖魔,祸害百世的煞星,她的生母与养母都被她克死了。
此文一出,全城皆惊。
华瑶立刻逮捕了七位文官,那七人还对她破口大骂,做足了沽名卖直的姿态。宛城书院的书生也为他们求情,恳请华瑶不要伤他们性命,毕竟华瑶的仁义之名早已传遍各地,她应当宽恕文臣的言论之失,那只是他们一时糊涂。
华瑶觉得很好笑。
她自幼深知一个道理,若要掌控政务大权,除了一副慈悲心肠,更需一些雷霆手段,她的威严不容挑战。
那七位文官的所作所为,已触犯了她的底线。
她不会宣判他们的死刑。他们抱有必死之决心,愿以一身之死,博取千古名望,那她就让他们求仁得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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辰时未至,天光大亮。
宛城开放了早市,街道上人来人往、车水马龙,往日的繁华气象已恢复了九成以上,平民百姓严守秩序,城中贸易也是欣欣向荣。
早市的街道纵横交错,其中有一条长街,已被士兵肃清了。长街的两侧站满了围观的民众,士兵也分列两排,站在街边维持秩序。
七位文官都被关在囚车里,游街示众。他们身穿囚服、头戴枷锁,又被点了哑穴、绑了手脚,竭尽全力也说不出一个字。
前方开道的侍卫报出了他们的罪名:“勾结叛军,陷害忠良,妄造谣言,背叛主上,天地鬼神所不容,圣贤君师所不赦……”
围观的民众之中,有人议论纷纷:“叛军肆虐的那几个月,宛城官员不曾出面。公主平定了叛乱,官员反倒造谣生事!咱们过得越惨,他们越高兴!咱们好过了,他们就难受了!!”
“狗贼,欺人太甚!”
“贪官速死!”
“人命都是他们害的!!”
“此等罪行,天地不容,鬼神不赦!”
咒骂声不断加剧,愈演愈烈。
叛军造成的
苦痛仍未平复,民众的愤怒不可遏制。过去一年的战乱兵祸、瘟疫饥荒,早已扭曲了他们的本来面目。
此时,又有几个胆大的青年绕过士兵,冲到囚车的附近,向着囚犯投掷石块,众人拍手叫好,士兵仿佛是顺应民意,也不再阻拦众人。
数百名群众一拥而上,只为报仇泄愤,囚车的四面八方围满了人,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,士兵大喊道:“肃静,退后!肃静,退后!”
人群渐渐地散开了,士兵高声道:“肃静,退后!违令者,从严惩处!”
街边一栋高楼的厢房里,华瑶临窗而立,金曼苓、沈希仪、白其姝都站在她的身侧。她们共同观望囚车游街,人潮退散之后,囚车中的囚犯满身鲜血,那七人之中,四人已死,三人重伤,也将不久于人世。
如此血腥的场面,落在白其姝的眼里,却是很有意思的。
白其姝唇角微勾,轻轻地笑了起来:“他们竟然被活活砸死了,我看见一块大石头,刚好砸到一个人的头上,他的脑浆立刻开花了。”
她认为自己言谈风趣,给华瑶讲了个笑话。她侧目,观察华瑶的神色。
华瑶无悲无喜,没有一丝表情,从始至终,她一直冷眼旁观。街道上血水流淌,血腥气也飘到了半空中,民众的情绪逐渐平静。有人在说话,有人在走动,有人在哼唱《启明歌》。
嘈杂的声浪此起彼伏,华瑶的心中仍是一片寂静。
华瑶陷入沉思。
现如今,华瑶是宛城的城主,也是民众尊崇的公主。她借助鬼神之道,为自己树立威信,民众坚信她是“神女下凡”、“真龙天女”、 “启明星转世”。
华瑶偶尔得空,便去医馆、药房、诊所、医药局探望病人。她告诉他们,只要他们感到疼痛,就在心中默念她的事迹,倘若他们足够虔诚,她会减轻他们的痛苦,保佑他们长生受福。
汤沃雪及其学生的高超医术,治愈了大部分病人的病症,这些病人却不感念大夫的恩德,只把华瑶奉若神明,四处宣扬她神力通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