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瑶明白过来了。沈希仪年幼时,相貌出众,才学超群,实在是引人忌恨。
沈希仪似乎不愿仔细回忆那段经历。她简略地叙述道:“后来,母亲砸锅卖铁,为我买了一个护卫。她比我大十岁,也有些三脚猫功夫,她每天陪我上下学,倘若有人欺负我,她会拿刀去砍那个人。她点到即止,从不伤人,恶人都被她震慑住了,我终是过上了清净日
子……我这才醒悟,恶人当道,欺软怕硬,人善被人欺,马善被人骑。”
华瑶频频点头。
沈希仪又笑了,华瑶也不知道她在笑谁。
沈希仪双手握拳,真有一股狠劲。她笑着说:“我十八岁那年,已考取举人身份。县令年过六旬,还想娶我做续弦。他派了捕快,到我家来,给我家里人送礼,那礼物是鸡、鸭、鹅各六只,脖子上都挂着喜字。我当着他们的面,拿出一把菜刀,把鸡鸭鹅活活砍死了,砍得血肉模糊、尸骨横飞。他们反倒害怕了,从那以后,再也不敢打我的主意。”
华瑶捧场道:“好,砍得好!我要是你,我连县令一起砍了。”
华瑶语调轻快,立意坚决,当年的县令仿佛真的被她砍了。
沈希仪心中积压已久的郁气消散了些许。她平静地说:“二十二岁那年,我中了进士,任职于翰林院。同院的一位编修,无凭无据,便怀疑我科举舞弊,时常对我恶语相向。他言辞之粗鄙,也是翰林院的罕见奇闻。”
华瑶蹙眉: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沈希仪如实说:“六年前,他就死了,死于非命。”
华瑶毫不意外:“在皇宫里,向来如此,他管不住自己的嘴,便会有人取走他的命。”
第160章 意阑珊 燕雨真的回来了
沈希仪为官十年,很懂得官场规矩,凡事要留三分余地,切忌与人推心置腹。
不知为何,今时今日,沈希仪与华瑶相处时,她的戒心消散了许多。
沈希仪诉说道:“他死在家里,被人一刀捅死了。他唯一的仇家只有我,刑部官员怀疑我,要把我当作犯人审讯……”
华瑶打断了她的话:“你是朝廷命官,又在翰林院任职,位列清贵之班,前途不可限量。刑部官员无凭无据,怎敢抓你去审讯?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?”
沈希仪道:“我虽是朝廷命官,却没有任何倚仗。当时朝廷党争已有端倪,翰林院编修之死,也不过是各方争权的一个契机。我被卷入纷争,进退两难,万般无奈之下,只能投靠三公主。”
原来如此,华瑶心想,沈希仪出身寒门,貌美才高,又是年纪轻轻的清流之士,她的官场之路肯定很不好走,远比她的同僚更艰难些。
华瑶思索片刻,又忍不住问:“你为什么选中了三公主?你为官清廉,又有才学,也不愿意参与党争,为何不去投靠谢家?谢党的领头人,正是谢云潇的祖父,我与他打过交道,他也是个清正廉明的人。”
沈希仪原本打算省略细节,她的心思却瞒不过华瑶。她哑然一笑,如实道:“投靠三公主之前,我遇到了二皇子。”
她记起晋明的言行,不禁心生厌恶,不自觉地皱眉,拳头也握得更紧:“晋明满口污言秽语,他以此羞辱我,料定我不敢顶撞他。”
她的怒火一点即燃:“我恨他,恨得深入骨髓。倘若我有武功,我会立刻杀了他……”
华瑶捧起沈希仪的双手:“你别生气,晋明失踪很久了,说不定,他早就被人杀了。多行不义必自毙,像他这样的人,绝不会有好下场。”
华瑶振振有词,每一句话都让人信服,沈希仪的杀气也被她化解了。
沈希仪冷静下来,又深吸一口气,才继续说:“我与晋明势不两立,谢永玄帮不了我,我只能求助于方谨。”
华瑶明白了前因后果,又试探道:“你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,方谨一定很器重你。”
沈希仪喃喃自语:“方谨救助了我,收用了我,对我也有再造之恩。可我也只是她的一个奴婢,低三下四的奴婢。在她脚边,我长跪不起,跪得膝盖肿痛,几乎不能行走。”
沈希仪的双手还被华瑶握着,她只觉得,原本冰凉的双手,已被华瑶捂得温热。
她心头一软,无奈地笑了笑:“殿下,您与方谨截然不同。”
华瑶直视她的双眼,低声道:“在你看来,我与方谨不同,在旁人看来,可不一定。我关心你、善待你、重用你,只因你是沈希仪,独一无二的沈希仪。我深知你的本性,你有才学,也有壮志,定会成为一代贤臣。”
沈希仪怔了一怔。
她侍奉方谨时,确实是低三下四的,华瑶却说她独一无二。
她明明知道,华瑶笼络人心的手段高超,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华瑶掌控。
沈希仪轻声道:“方谨命令我为她出谋划策,我总是遗漏一些细节,她以为我才学平庸,将我调到了秦州的彭台县。后来我做出了政绩,她想把我调回京城,晋明从中阻挠,我竭力周旋,只为自保。”
华瑶放开了沈希仪的双手。
沈希仪抬手指天,万分诚恳:“我指天发誓,方才所说,句句属实,绝无半句虚言。”
华瑶的语气分外温和:“我当然相信你。你这一路走来,确实很不容易,还好你跟了我,你的才学都能施展出来。”
沈希仪道:“殿下知遇之恩,微臣没齿难忘。”
华瑶又问:“对了,你小时候,你家里人雇佣了女护卫,专门保护你。那个女护卫,现在怎么样了?”
沈希仪略微偏过头,出神地望着窗户:“她死了,死在彭台县。敌军围困彭台,她在城墙上率兵作战,敌军的飞箭刺中了她。彼时,彭台县的药材早已耗光,纵然我再想救她,我也救不了她。”
沈希仪把头转回来,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:“殿下,您对我有救命之恩,对彭台人也有救命之恩。此恩此情,我粉身碎骨,报答不尽。”
华瑶淡然地笑了。她说:“好,有你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。不过有一件事,确实有些麻烦,我思前想后,只能交给你去办。”
沈希仪躬身弯腰,恭恭敬敬道:“请殿下明示。”
华瑶俯身靠近她,与她的距离仅有两寸。
沈希仪呼吸略快,又闻到了清浅的玫瑰香气。她抿了一下嘴唇,头垂得更低了。
华瑶详细地解释道:“金曼苓的那番话,你都听见了,我把重铸货币的任务交给她,最主要的原因是,她的门生多达两百人,全是聪明人,办起事来,又好又快。”
沈希仪微微颔首。
华瑶笑了笑,又说:“治理天下的诀窍,莫过于‘赏罚分明’四个字。各项赏罚事宜,都与钱财有关,我很看重钱法与税制,却也不能让金曼苓一家独大。”
沈希仪十分赞同:“殿下所言极是,金曼苓必定会任人唯亲。她的父亲曾是内阁首辅,金首辅在任时,金氏一族的势力如日中天。”
华瑶道:“金曼苓重用她的门生,倒也不是任人唯亲。她了解自己的门生,自然也更信任他们,钱法之重,重于泰山,她初来乍到,又身负重任,必定小心谨慎,也不会提拔她不熟悉的人。”
沈希仪道:“不管有意,还是无意,他们很可能会专权揽政,还请殿下严加防范。”
华瑶又拉起沈希仪的右手:“我想到了一个办法,不仅能约束金曼苓,还能改进官吏制度,整顿政务腐败。”
沈希仪全神贯注,仔细听着华瑶说出口的每一个字。
华瑶的语调放轻了些:“你父亲是衙门的师爷,你应该也明白衙门的
规矩。衙门里的师爷、捕快、典史、吏目,位列九品之下,都是不入流的杂役。按照大梁朝的律例,他们终此一生,无法升迁,然而他们最接近百姓,最清楚民情,也做了最多实事。细算下来,他们的功劳和苦劳,远远超过了县令。”
沈希仪万万没料到,华瑶竟然想到了这一层。
沈希仪的父亲已经离世了。他这一生都过得很苦。他幼时家境贫困,白天去私塾偷听老师讲课,晚上在家中编制草鞋,只为赚钱补贴家用。
私塾的老师恼恨他不交学费,打断了他的左腿,从此他落下了残疾,走起路来一瘸一拐,但他并未自暴自弃。
十六岁那年,他考上了秀才,又练出一手好字,知县赏识他,聘请他做了师爷。他的吃穿用度稍微宽裕了些,也攒下了一笔钱。他遇到了沈希仪的母亲,他们二人年纪相近、性情相合,就在彼此二十岁那年成婚了。
在沈希仪的记忆中,她的父母都是勤劳本分的人,哪怕日子过得清贫,父母从不接受贿赂,这在县衙也是罕见的。
她的父亲备受排挤,郁郁而终,死前还对她说:“你将来做了大官……也别忘了……人这一生,都很苦,苦啊……你心里要有一杆秤,一边是职务,一边是仁义……”
沈希仪心神恍惚。
华瑶又说:“宛城也遭受过叛军的洗劫。衙门里的那些小吏,既不入流,又攒了钱,叛军把他们当作肥羊,宰杀了一大半……”
沈希仪已经领悟了华瑶的意思。她从容道:“您希望我挑选人才,填补衙门的职位空缺,改良管理办法,设定考察规则,让他们从小官小吏做起,踏踏实实,勤勤恳恳,为国为民,也为了您,办实事、办好事,便能获得升官发财的机会。”
华瑶惊叹于沈希仪的聪慧。她赞许道:“正是如此,你一点就通。”
沈希仪依然恭顺:“微臣多谢殿下提点。”
华瑶感慨道:“这也是一项重任,极其艰巨。你独自负担,未免太辛苦了,我会调派朴月梭辅助你。”
沈希仪突然想到了什么。她面露难色:“只有朴月梭一个人?”
华瑶耐心地安抚她:“当然不是,你也知道,朴月梭参与了孟道年死谏。当日死谏的官员,共有二百二十人,其中三十人,与朴月梭有些交情。朴月梭赶到秦州投奔我,也带来了那三十人,他们都是进士出身,才思敏捷,品行端正,定能祝你一臂之力。”
沈希仪犹豫片刻,疑心仍未打消:“殿下确定,他们都是可用之人吗?”
华瑶略一思索,缓声道:“我派出二十名暗卫,日夜盯梢,确认他们身家清白。还有一位才女,名叫郭灿亮,她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,也曾在翰林院任职。她才智非凡,脾气却有些急躁。我也拿不准,她能否担当重任,你再替我相看相看。”
沈希仪察觉到华瑶对自己的信任。她笑着回答:“微臣领命。”
华瑶站起身来,午时快到了,她准备去巡城了。
她留给沈希仪一句话:“你要是遇到了难题,可以去找朴月梭、郭灿亮,和他们商量商量。朴月梭善于交际,郭灿亮善于钻研,他们各有所长,又和你一样,都出身于翰林院,你们沟通的时候,更容易相互理解。”
沈希仪双手交握,又露出迟疑的神色。
在华瑶鼓励的目光中,沈希仪坦白道:“朴月梭是您的表哥,与您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。坊间传闻,他一定会嫁给您,深受您的恩宠。他将来的位分,至少是昭仪,在后宫的地位,仅次于谢皇后。我不敢与他交往过密,还请殿下谅解。”
华瑶一听此言,顿时呆住了。
少顷,华瑶严肃道:“坊间传闻,不必放在心上,你要记住,‘政务’二字,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,至于男欢女爱,不值一提。”
沈希仪道:“我自当谨记,请您恕我失言。”
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,脚步飞快地走出厢房。
此时此刻,正有一辆马车停在大门之外。
华瑶头戴斗笠,手握长剑,只在刹那之间,她身形一闪,从楼梯上一跃而下,跳到了马车的车门前。
齐风拉开车门,把华瑶迎上了马车。
华瑶坐稳之后,齐风在车厢内躬身行礼:“参见殿下。”
华瑶顺手关紧车门,还问他:“你今天怎么了,不舒服吗?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。”
齐风抬起头来,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,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变快,焦躁的情绪又突然涌上来。
那不是他的愁绪,而是燕雨的忧思。
他忍不住说:“殿下,求您……求您现在去一趟城门,宛城北方的左城门。”
齐风呼吸急促,双目微微地泛红,颈侧渗出了薄薄的汗珠,双手的指节也泛白了。
齐风与华瑶相识多年,华瑶从未见他如此焦急,他独闯敌营的那一天,都没流露出半分怯懦。今天,他倒是有一种强烈的恐惧,仿佛快要大难临头似的。
华瑶立刻吩咐车夫,赶往北方的左城门,又撩起车帘,喊来两名侍卫,让他们去军营报信,从军营抽调一支卫兵,守卫在城门附近。
做完这一切,华瑶才问:“北门发生了什么?”
齐风如实说:“燕雨可能在那里。”
其实华瑶已经猜到了大概。
齐风的情绪起伏如此之大,必定与燕雨有关。
齐风和燕雨是一对双生兄弟,他们经常能感受到彼此的情绪,无论距离多远,他们始终骨肉相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