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瑶左手举着火把,右手握着长剑,纵然她已是疲惫之极,她还是在陡峭的山路上跋涉了十多里。
夜色深浓,凉风飒飒,树荫遮蔽了月光,她的眼前似有无数黑影。她劳累过度,脚下一个踉跄,猛然摔到在地上,双手都被岩石磨破了,双腿抽筋似的发酸发麻,实在是一步也走不动了。
三尺之外便有一条溪流,她正想爬到溪边,洗一把脸,忽然感觉杀气袭来,她立刻跳到另一侧,转身一看,竟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虎,至少重达千斤,它张着血盆大口,露出尖利的獠牙,又吼出一声虎啸,震得华瑶头晕目眩。
华瑶心中暗道,糟糕了,她离开山洞之时,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。她的衣袖上沾着谢云潇的血迹,野兽的嗅觉又是十分灵敏,这头老虎就被血气引到了她的面前。
火把落在了
石缝中,火光照耀着溪流,那老虎竟然一点也不怕火。它绕着华瑶转了一圈,似乎是在寻找下口之处。
华瑶既不慌乱,也不恐惧。她从袖袋中取出那一瓶名为“绝杀”的毒药,缓缓地涂在剑尖上。老虎朝她扑来的那一瞬,她挺剑一刺,割伤了老虎的下颌,虎血喷洒出来,老虎掉头就跑,直奔山林更深处。
华瑶又起了几分疑心。她站起身来,追随老虎而去。她与老虎相距一里之远,树林渐渐稀疏了,月光清亮如白霜,照耀着山川草木。
她看见老虎扑入一片草丛,啃了几口野草,血流止住了,老虎身姿矫健地跑远了。
这一刹那,华瑶忘记了自身的疲乏。她飞奔过去,低头一看,虎血分明流淌了一路,也流到了这一片草丛中。然而老虎啃过草药之后,伤势立刻好转了,老虎离去的那条路上,没有一滴鲜血掉落。
华瑶大喜过望。她蹲在地上,仔细挑拣了一大把草药。这种草药确实是十分罕见,草叶狭长,草茎粗壮,色泽碧绿如翡翠,竟有一股银杏果的浅香,也是她生平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。
今天她在山林中寻寻觅觅一百多里,只看到了寻常草木,而她眼前这一片草药,应该是仅仅生长在此处。
华瑶把草药抱入怀里,在山路上飞快地奔跑,等她回到山洞之中,她的双腿几近麻木,但她并不觉得痛苦。她爬到了谢云潇的身旁,听见他的呼吸已是微弱之极。
华瑶连忙把草药拿出来,又用水囊里的清水快速冲洗了一遍。
谢云潇已经不能咬嚼了,华瑶竭尽全力,运转内力遍布双掌,把草药揉搓得粉碎,药汁和药末都装入一只干净的铁碗。
华瑶还记得,燕雨重伤昏迷之时,汤沃雪如何喂他服药。
华瑶有样学样,也把谢云潇扶了起来。谢云潇倚靠着石墙,华瑶左手微抬他的下巴,右手给他灌了一口药,他艰难地吞咽下去,她轻声道:“我把解药带回来了,你要相信我,你一定可以痊愈的……”
如果谢云潇平安无事,华瑶便能收复永州和凉州。北方的战火平息之后,大梁百姓才能过上安稳日子,此生不再遭受贼兵屠戮之苦。
思及此,华瑶更是小心翼翼,她轻抚谢云潇的颈肩,所用的力道分外轻柔。
谢云潇饮下了一碗药,华瑶继续运功为他调息,只过了短短半刻钟,他的伤势大有好转,体内余毒几乎消失了,经络气脉也通顺了。他的内力无比深厚,无比强劲,如同奔涌的江水,极快地运转周身,修复每一处损伤,渐渐地复原如初。
华瑶满心欢喜,刚想说一句话,又觉得胸口一阵绞痛。她放开了谢云潇,滚到了一旁,拼命地深呼吸。今日她运功过度,超过了她能承受的极限,她的心脏疼痛至极,恐怕也有性命之忧。
她不想死,她也不能死。
她一遍一遍地默念“我要活下去”,泪水从眼角滚落,她一点也不想哭,但她的眼泪不受自己控制。
她咬紧牙关,又记起了《武学七道》的口诀。秦三曾经告诉她,《武学七道》适用于伤后疗愈。
她立刻依照口诀,调整自己的气息,疼痛原本是刀割般的巨痛,逐渐转为针刺般的微痛,又过了一小会儿,痛感完全消退了,她也不省人事了。
她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寒风呼啸,鬼哭狼嚎,她在黑夜中赶路,迟迟等不到天亮。她呢喃道:“太阳还没出来……”
有人回答道:“天亮了,卿卿。”
华瑶道:“没有。”
那人的声音很好听,含着极淡的笑意:“你醒了吗?”
华瑶睁开双眼。她正躺在毛毯上,谢云潇把她搂入怀中,抱着她睡了一整夜。她与他紧密地贴合,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强健有力,他的胸膛也是温暖的,比暖炉好用得多。她往他怀里蹭了蹭,舒服地叹了一口气:“我醒了,你怎么样了?”
谢云潇道:“余毒已经化解,精气内力也恢复如常,再过十天,大概可以痊愈。”
华瑶道:“你现在的功力,恢复了几成?”
谢云潇如实回答:“两成。”
华瑶小声道:“两成就很好了,比我预想的好多了。”
谢云潇不愿谈论他自己。他已经转危为安,他更关心华瑶的伤势:“卿卿,身上还疼吗?”
华瑶不甚在意:“还好吧,我一点也不怕疼,你呢?”
谢云潇坦然承认:“我怕你疼。”
第177章 雨落寒灯灭 一对贫苦的小夫妻
华瑶怔了一怔。她依偎在他怀里,只听他低声道:“卿卿。”
山洞之外,寒风凛冽,山洞之内,寒气仿佛消散了,她的心中渐生暖意。
谢云潇似有所感,又把她抱得更紧密。她悄声告诉他:“我的双腿双脚有一点疼。”
谢云潇为华瑶诊脉,又查看了她的腿伤。她的脚踝扭伤了,腿部肌肉麻木而僵硬,筋络也有阻滞之处,双腿已是酸软无力。
华瑶故作轻松:“其实也不是很疼,再过两天就好了。”
谢云潇找来一瓶金疮药。他在她的伤处涂上药膏,缓缓地按摩她的穴道。他的一举一动、一言一语,无不流露出关切之情:“你近日过于劳累,元气尚未恢复,至少应该静养三天。”
华瑶只觉得自己筋骨舒展,酸痛也消减了不少。困意悄然袭来,她打了个哈欠,随口道:“那我怎么走路呢?”
谢云潇不假思索:“你想去哪里,我可以抱你,也可以背你。”
华瑶道:“你大病初愈,也不能太过劳累。”
谢云潇道:“我心甘情愿。”
自从谢云潇醒过来以后,他真是格外的心直口快,华瑶反倒说不出话了。似是与他初次相见一般,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,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。
谢云潇跪坐在她身侧,正在为她按摩推拿,悉心调理她的病症。他的手法也很高明,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。他常年习武,指腹上带有薄茧,与她肌肤相贴之时,她舒服得昏昏欲睡,随即感到久违的安逸舒适,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。
谢云潇把毛毯严严实实地盖好,只怕华瑶在山洞里吹风受凉。他看着她的睡相,看得真真切切,绝无一丝一毫的虚幻,生死难关已经渡过,他真有恍如隔世之感,心里原本是一片空茫,又在顷刻间填满混乱思绪。
从扶风堡到南安县的路上,华瑶历经磨难,还要为他寻找草药。她独自一人,跋涉水陆数百里,几次落入九死一生的险境,她对此绝口不提,连一个字都没有透露,他仍能猜出大致情形。他不由得百感交集,爱慕、怜惜、苦涩、愧疚……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,不可言说,不可名状。回想她经受的种种苦难,他只觉得心如刀割,千般万般痛苦都是他该受的。
华瑶并不知道谢云潇心事重重。她只知道,谢云潇的余毒已清
,再过十几天,他的伤势就能痊愈了,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。
她仿佛卸下了肩头的重担,诸多烦恼随之消散,她完全放松了,身处于深山石洞之中,依然睡得安安稳稳。她梦到自己正睡在高床软枕之上,怀里抱着她的小鹦鹉枕。
晌午过后,华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。她睁开双眼,缓缓地坐起身来。她惊讶地发现,谢云潇正在烧火做饭。
不久之前,谢云潇在山洞里收拾东西,捡到了华瑶带来的一小包白米,以及一整瓶凉州精盐。他离开山洞,从河里抓来四条鲈鱼,也采摘了一把野芦篙。他原本想去山林里打猎,又惦念着华瑶的状况,倘若他走得太远,她突然醒来,他不能及时照顾她。因此,他只在山洞附近觅食,也只准备了烤鱼、白米饭、水煮芦篙这三种食物。
米饭和芦篙都装在铁碗里,四条烤鱼串在四根木棍上,那木根的长短大小完全相同,这也是谢云潇用匕首削出来的形状。
华瑶从未吃过木棍烤鱼。她最喜欢吃鱼了,此时又是饥肠辘辘的,她就有一点嘴馋,还有一点好奇,忍不住问:“可以开饭了吗?”
谢云潇搬来一块沉重的石头,摆在华瑶的面前,又在石头上铺了一层芭蕉叶,像是在布置一张餐桌。他端来了饭菜,递给她一把铁勺,以及一条烤鱼。
华瑶右手拿着铁勺,左手握着木棍,轻轻地咬了一口烤鱼。这烤鱼的口感外焦里嫩、皮脆肉酥,火候掌控得刚刚好,味道也是上上佳品。
华瑶又尝了水煮芦篙,清甜爽滑,咸淡十分合适。她舀了一勺米饭,慢慢咀嚼,缓缓地咽下去,她的心情真是舒畅之极,好久没吃到这么香软的米饭了,她高高兴兴道:“很好吃,你的手艺真好。”
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:“你坐过来,陪我一起吃饭。”
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落座。他坐在沾染泥浆的毛毯上,言行举止依旧是从容端方,真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风度。无论是高楼广厦,还是山洞草棚,只要他身处其中,那地方就像神仙洞府一般。
华瑶一手托腮,专注地盯着他。
谢云潇略微侧过脸,避开她灼灼的目光。他道:“天气渐凉,饭菜也凉得快,最好还是趁热吃。”
华瑶点了一下头:“嗯嗯,你也和我一起吃。”
华瑶把饭菜均等地分成两份。她吃完自己的那一份,其实也差不多吃撑了。烤鱼一条就有两三斤重,她连吃两条,肚子就是饱饱的,米饭和芦篙也都剩了一半。
谢云潇进餐之时,却没尝一口米饭,只把烤鱼和芦篙都解决了。他似乎舍不得吃饭,华瑶直说道:“你不要太节俭了,虽然我们只有一小包白米,但是山林里遍布山蔬野味,足够我们两个人的口粮。”
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把碎银:“你看,我还有钱,若是短缺了什么东西,我去集市上买给你。”
谢云潇握住她的手腕,她立刻抬头,在他脸上亲了一口,他由衷地笑了笑,也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。她假装自己坐得不稳,顺势倒入他的怀抱中,他紧搂着她的腰肢,又低声对她耳语,只为她的将来做打算,提醒她尽快与启明军会合。
华瑶倚靠着谢云潇的胸膛,早已沉浸在温柔乡里。清清淡淡的香气,时不时地送过来,直沁到她的肺腑,她难免对他动心,胡乱地答应道:“嗯嗯。”
谢云潇轻抚她的长发:“腿还疼吗?”
华瑶道:“还好,不是很疼。”
谢云潇道:“再多休养几天。”
他把她抱到了毛毯里,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。
这一次,她梦中的思绪乱七八糟。她暗暗心想,平民百姓大多也吃不起白米饭,他们也会在家里互相谦让吗?每逢春节,他们才能吃上一餐佳肴吗?倘若他们生来就是贫民贱民,这一辈子,能否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?
人世间的痛苦无穷无尽,她总想以一己之力,减轻芸芸众生的痛苦。民间尊称她为“仁君圣主”,她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。战乱和饥荒已是大梁朝的寻常景象,她很想改变时局,却又受到皇兄皇姐的牵制,他们的势力远胜过她。而她与他们差距悬殊,她暂未想到扭转乾坤的办法。
日影西斜,深秋寒气侵入山洞,洞内石壁冰冷坚硬,又平添了几分寒意。
华瑶从睡梦中转醒。她向外看了一眼,闻到了岩石独特的冷涩味道,天要下雨了,雾气渐渐漫开,山林隐入混沌,山洞也变得阴暗潮湿。
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恍然。她和谢云潇就像一对贫苦的小夫妻,风雨欲来,他们的住处不能遮风挡雨。
他们二人暂未康复,抵不过风雨交加的寒夜,趁着雨势尚未转急,他们必须另寻一处地方。
谢云潇撩开了洞口的半面帆布。他刚从河边走回山洞,他的左手还拎着一只竹筐。筐里装了一张芭蕉叶,还装了几条活鱼,鲫鱼、青鱼、鲢鱼、鳜鱼俱全。
今天下午,谢云潇找到一片竹林,就用竹条编出一只竹筐,拿来存放野鱼、野菜和野果。
当他走在山路上,天色越发昏暗,乌云越发浓重,泥土里翻出潮气,蜈蚣、蜘蛛、蛐蜒、山蝎也从石缝中钻出来了。山岭土地肥沃丰饶,毒虫的种类极繁,数目极多,至少在两万只以上。
蜈蚣和蛐蜒之类的毒虫,往往潜伏于晦暗潮湿之地,它们爬到了山洞外的石壁上,等到风势更大、雨势更急,它们或许会钻入山洞里避风躲雨。
谢云潇正想和华瑶商量明白,华瑶竟然已经收拾好了包裹。她用毛毯卷起一切杂物,又用半面帆布遮住毛毯,几乎什么也没留下,洞穴里干干净净,烧过的柴灰都被她埋进了地底。
华瑶跑到洞口,又对他说:“我看过了天色,这场雨来头不小,至少会下个四五天,甚至更久一些。《南安县志》记载了长回岭的气候,九月下旬潮湿多雨,夜间寒气深重,河水湖水也会暴涨。今年的秋汛时节,比往年提前了,我们不能待在山洞里了,现在就下山吧。”
谢云潇自然听从她的决断。她上知天文、下知地理,对局势的预判远胜常人。
谢云潇把竹筐拎起来,问她:“这个竹筐,如何处置?”
华瑶双手扒住竹筐,往里一看,只见几条肥鱼活蹦乱跳。她心花怒放,连忙说:“当然是留下来了,今晚我们喝鱼汤,你喜欢喝鱼汤吗?”
华瑶与谢云潇对视,谢云潇沉默片刻,竟然说:“喜欢至极。”
谢云潇的这一句话,华瑶简直深信不疑,鲜鱼汤那么好喝,谢云潇喜欢至极,这也是说得过去的。
华瑶从竹筐里拿出一张芭蕉叶,很珍惜地包裹住了肥鱼,又用一条麻绳拴紧了。她把收拾好的包裹放入竹筐,又把芭蕉叶放在包裹的最上层,再用两条麻绳绑缚定了,这才终于放下心来。
华瑶轻声道:“好了,我们下山吧,去村庄里,找一间石头砌成的房子,只要熬过这两天,秦三就会率兵来接应我们。”
谢云潇道:“我背你下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