军营里的守卫远远听见雅伦的喊声。他们跪地行礼,眨眼之间,雅伦从他们身侧飞过去了,仿佛是一股疾风擦身而过。
雅伦的轻功境界极高。她跃出三十丈远,带起飒飒风声,她亲自敲响了战鼓,军营里士气大振,羯兵羯将一同呐喊道:“杀光梁人!杀光梁人!!”
雅伦召唤了十位将军,众人在军帐里商议战事。
雅伦的左右两侧分别站着两人,其中一人名为加鲁达,他是大名鼎鼎的“羯国第一勇士”,另一人名为洪程秀,他曾经是“沧州第一大将”。
洪程秀身材高大,两条臂膀上的肌肉健壮发达,铁锤似的刚硬。他惯用的兵器是一把百斤重的钢刀。他身上穿着狐皮袍褂、乌布长裤,腰上扎着一条牛皮绳,钢刀和令牌都挂在他的腰间。
洪程秀道:“华瑶狡诈多疑,启明军的营寨防范严密,华瑶自身的武功修炼得高深奥妙,殿下不能近她的身,也就没办法击杀她了。”
加鲁达插话道:“殿下要杀她不是难事,不用靠近她,咱们草原上的狐狸机警狡猾,聪明的猎人自会设法诱捕狐狸。狐狸掉进陷阱,挣扎得皮毛松脱,痛得快死了还是逃不出去……”
雅伦道:“加鲁达,我把华瑶的尸体带回来,你剥下她背后的人皮,做一面人皮鼓,放到军营里。破鼓万人捶,我要她死后也不得安宁。”
加鲁达道:“是,遵命。”
雅伦道:“方谨兵力五万,我的兵力二十五万,《孙子兵法》写明了,‘用兵之法,五则攻之’,我的兵力是方谨的五倍,可从正面进攻方谨。华瑶兵力十万,启明军连日长途跋涉,正是饥渴劳累的时候,我会调派一万精兵,入夜以后,分批袭击启明军的营寨,叫他们睡也睡不成,歇又歇不得,只能在营寨里眼睁睁地等死。”
加鲁达双手抱拳:“是,殿下英明!”
洪程秀微微俯身,恭敬道:“《孙子兵法》也说了,‘凡战者,以正合,以奇胜,故善出奇者,无穷如天地,不竭如江河’。殿下,您正面进攻方谨,那是调遣了正兵,除了正兵之外,您还要设置埋伏,安插奇兵突袭方谨,打她个措手不及。”
雅伦道:“正兵和奇兵是兵家常事,‘出其不意,攻其不备’也是兵家必用之计。”
雅伦展开一张羊皮地图。她用炭笔在地图上描绘行军路线,侧耳一听,似有金铃响动的声音。她放下炭笔:“巫医来了,过来吧。”
巫医推开帐门,送来一支玉瓶。
瓶子里装满了巫医炼制的剧毒,这毒药比黄金还贵上千万倍,需用千万斤毒蛇、毒虫、毒草、毒花,经过三十年日夜不停地淬炼,才能制出一瓶毒膏。
此毒名为“九死”,在羯国的传说中,荒原上的游魂野鬼都有九条命。此毒的毒性剧烈之极,游魂野鬼沾上此毒也会丧尽魂魄。
大千世界,亿万生灵,没有一个逃得过“九死”的剧毒侵袭。臻入化境的武功高手中毒之后,会在三天内全身腐烂,七窍流血而亡。
帐门紧闭,烛火跳动,火光烟气之中,蜡烛的蜡油滴落了,纸上的字迹模糊了,雅伦的怒火仍是无比清
晰的。她抽动嘴角,僵硬地笑了笑:“全军备战,今日出征!”
*
当夜,月明星稀。
方谨坐在营帐里,打开一块沙盘。她提笔在沙盘上画图,画的是藤萝村的地形图。
今日傍晚,方谨收到了华瑶寄来一封密信。华瑶没有一丝威迫的意思。华瑶言辞恳切,像是从未与方谨决裂。
华瑶已是大梁朝的皇太女,她在信中敬称方谨为“皇姐”,顾全了方谨的颜面。她还想与方谨联手合作,剿灭羌人羯人甘域人的军队。
方谨读完了密信,把信封扔到了桌上,她道:“天真愚蠢,可笑之极。”
徐信修坐在方谨对面的一把木椅上。他年事已高,腿脚不灵活,行动也不方便。他拄着拐杖,缓缓地迈出一步,捡起那一封信,看了两遍,才说:“华瑶倒是能屈能伸。”
方谨道:“她要是不能受委屈,我怎会被她蒙蔽多年?”
徐信修道:“你可有打算,与她合作?”
方谨把手中的画笔一扔,画笔落入沙盘,笔杆深深地扎进沙石之中,沙尘扬起了一寸高。
方谨淡淡道:“华瑶打的是什么算盘,你看不出来吗?华瑶没有十成把握战胜敌军,她存心吞并我的军队,扩张她自己的势力。我会看着她与敌军交战,等到他们两败俱伤,我收服她的残兵败将,再把敌军杀得一干二净。”
徐信修道:“羯国王储也给你写过信,说是要招降你……”
方谨嗤笑一声:“招降?她一个小小的羯国王女,能见到我都是她的福分,她应该跪地谢恩,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,哀求我赐她一条全尸。”
徐信修是方谨的外祖父,他们二人的眉眼略有一丝相似。徐信修在朝为官的那些年,做惯了低眉顺眼的姿态,身上的傲气早已消磨净尽了。
方谨是天之骄女,大梁朝最尊贵的公主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她的威严与生俱来。她蔑视这世间的每一个人,更不会把羯国王女放在眼里。
徐信修闭上眼睛,叹声道:“你若是听信我的计策,与雅伦谈和立约,再从华瑶的手里借兵,你的势力至少能扩张三倍。”
方谨的脸上罩着一层严霜,她道:“雅伦和华瑶毕竟不是傻子,你的计策会被她们识破。”
徐信修道:“你姑且一试,纵然华瑶不肯借兵,她也不会对你出兵。她顾全大局,不想与你僵持太久,只想斩杀羌国羯国的精兵强将。”
方谨道:“你替她说了不少好话。”
徐信修语气和蔼:“殿下,您也看到了……”他拍了拍拐杖:“这双老腿,就此残废了,走不了路,逃不了命。我在这世上时日不多,少说些虚话,多说些实话,便能替您节省时间。”
方谨道:“莫要多虑,你只是生病了。你遵循医嘱,仔细调养身体,假以时日,定会痊愈了。”
徐信修惨然一笑,近来他的记性大不如前,他忘记了很多人、很多事,却还记得这一辈子的夙愿。他要把方谨扶上皇位,他不知他能否等到那一天?
军营里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,方谨吩咐道:“敌军来攻营了,你留在军帐里,不要走动。”
方谨冲出营帐,望见十里之外,火光漫天,侍卫跑到她的身边:“殿下,敌军从北门和南门打过来了!”
方谨道:“他们有多少人?”
侍卫道:“十万以上……”
方谨拔剑出鞘:“传令全军,全力迎战!”
方谨的心中略有一丝悔恨。
方谨在羯人的军队里安插了奸细。今日,那些奸细传信来说,华瑶杀害了雅伦的妹妹宝吉那,雅伦悲愤交加,痛苦难忍,犯了疯病似的,忽然发作了癫狂症,又癫又狂。
雅伦在军营里大吼大叫,连喊几声“杀死华瑶,以命偿命”,喊到喉咙破音才停下来。全军上下二十多万人,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雅伦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备战,她出动了全部兵力,向着华瑶所在的藤萝村进发,羯人士兵都以为她要攻打华瑶的营寨。
方谨甚至怀疑,宝吉那受了轻伤,逃回了羯人的军营,又被雅伦活活打死了。雅伦打死了宝吉那,坐稳了羯国王储的位置,把罪责推到了华瑶的头上。
雅伦这一计是“声东击西”,也是“浑水摸鱼”,她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,故意喊出声来,无非是想找个借口攻打华瑶,围剿方谨。
方谨站在营帐门口,徐信修还坐在营帐内。徐信修出声问道:“雅伦可是发动了二十五万大军?”
方谨道:“不错。”
徐信修道:“敌军在通往藤萝村的路上突然转向,直攻我军的军营,敌军早有准备,殿下切记不可……不可……”
徐信修敲了敲自己的脑门,话到嘴边,他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,他的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。年轻时他文采斐然,只需片刻便能做出诗词歌赋,如今他年过七旬,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完了。人这一辈子,究竟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?他的结发妻子、他的宝贝女儿、他的得意门生,尽皆离他远去了,七十载光阴弹指一瞬,到头来,他只剩一副不能自理的残躯。
号角声、战鼓声震耳欲聋。
方谨早已走远了。她调兵遣将,忙得不可开交。
方谨的军队驻扎在一座堡垒之内,堡垒的外侧修筑了一圈石墙,弓兵、弩兵和炮兵占据高位,不停地射杀敌军。
敌军的阵型散开了,敌军将领用羯语大吼道:“坚守军阵!!”
方谨心想,敌众我寡,敌强我弱,敌军又故意呈现弱势,必是《孙膑兵法》以强胜弱之计。雅伦的兵力是方谨的五倍,雅伦不敢大举进攻,仍要施行奇计良策,看来,雅伦用兵也是小心谨慎的。
宝吉那之死,并未动摇雅伦的决策。雅伦的用兵之法,看似混乱,实则是做全了充分准备。敌军兵力强盛,士气高昂,雅伦采取“快攻快进,速战速决”的战术,这也是稳占上风的。
方谨取来一张重达百斤的长弓。她拉动弓弦,弓箭对准一名羯人副将,“咻”的一声,利箭如流星般飞去,射中了将领的左腿,那人倒地不起,又被炮火炸成了肉泥血雾。
方谨连发四箭,连杀四人,正当双方激战之时,羯人的战车运来了沉重的火炮。炮筒长约一丈、宽约一尺,二十座炮口向着石墙,“轰隆轰隆”连发炮弹,硝烟弥漫,那石墙炸开了一道三丈宽的缺口。
羯人的刀光剑影高低错落,似是浪潮般涌动,冲过壕沟,冲进了堡垒。羯人杀气腾腾:“杀光梁人!”
雅伦用汉语大吼道:“松林堡沦陷了!羯人攻入松林堡!!”
这一座堡垒的名字,正是“松林堡”,成百上千的羯人攻入堡垒的内部,沧州官兵已是方寸大乱,他们之中的一人尖叫道:“洪程秀来了,他来招降了!洪程秀招降官兵!快投降,投降了就不用死了!!”
方谨怀疑此人是羯人安插的细作。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针,飞掷出去,细针飞出了十丈远,扎入那人的脖颈。他声断气绝,瞪大了一双眼睛,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,倒在地上,再也站不起来。
周围的官兵一哄而散:“羯人使出了暗器!”
方谨怒声道:“逃兵,杀无赦!”
方谨挥剑连斩,快如疾风闪电,杀得如疯如魔。她连杀了四十多个人,鲜血灌满了壕沟,新填出来一条赤红的河流。
方谨斩杀逃兵也是毫无犹豫,官兵不敢逃离战场,只能追随方谨冲击敌军。众人拼死一战,又把石墙下的战壕抢了回来。
羯人的精兵强将自始至终没有后退一步。二十五万羯人分成四队,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攻打堡垒,石墙已被炸毁,羯人攻入堡垒,雷火炸响,火光飞溅,雅伦呐喊道:“不要后退,坚守军阵!!”
羯人踩中了方谨事先布置的雷区,伤亡数千人,他们陷入短暂的混乱,又从混乱中恢复过来了。杀气横溢,血肉横飞,羯人和梁人坚守战场,死战不退,杀得双方损失惨重。
雅伦用羯语和汉语各说了一遍:“擒贼先擒王!谁能诛杀方谨,封官三品,赏田千亩!”
方谨只用汉语说:“诛杀雅伦,封官二品大员,赏赐良田万亩,金币万斤!!”
雅伦道:“方谨啊方谨,你不是梁国的公主了,你是华瑶的手下败将,你哪里出得起金币和良田?”
雅伦掌握着二十万大军,数以万计的金银财宝,纵然如此,方谨只把雅伦当作一只蝼蚁,比贱民更低贱的蛮夷。这等蛮夷,不配与方谨交谈。
方谨想好了两条路,今夜,她会尽力迎战,若是战死了,她会投身火海,绝不把尸身留给羯人。若是挨到天明,她的援军赶到了,她会率兵撤退,只等来日东山再起,手刃羯人。
雅伦麾下的大将加鲁达飞身奔来,横刀快斩,方谨一剑砍上他的手腕,沉声骂道:“贱畜!”
方谨剑风凌厉,身法极灵活,剑法极高妙,她的威势
排山倒海,重锤似的压在了加鲁达的身上。若不是加鲁达躲得快,他的手臂就要折断了。
加鲁达后退三步,狠狠地盯着方谨,用羯语说:“您落到羯人手里,还不如贱畜,美丽高贵的梁国公主……”
方谨剑光闪动,纵跃而起,她怒火滔天,爆发出极强的压迫感,瞬间斩杀了二十个羯人。鲜红的血水溅开了,溅上了加鲁达的盔甲。
加鲁达这才察觉到,方谨也是精通羯语的。
方谨能听懂羯人的每一句话,但她蔑视羯人,这般粗俗低贱的羯语,不会从她的口中说出来,她的高傲和尊贵凌驾于世人之上。她骂加鲁达是贱畜,倒也不是羞辱贬低,在她看来,他确实是一头贱畜。
加鲁达怒吼道:“诛杀方谨!!”
战鼓声越来越响,羯人越来越凶狂。
羯人放火点燃了营寨,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,烟尘四散,官兵仍在艰难支撑。羯人拿出了火铳,扫射官兵,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,像是飞蝗过境时的振翅声,嗡嗡嗡嗡,砰砰砰砰,混杂着哭嚎惨叫。漫天的枪林弹雨之中,飘落着血雨肉泥,沧州官兵尽显颓势。
雅伦微微地笑了一笑。她感受着杀戮带来的兴奋,她双手朝上,血水浸湿她的掌心,她悲悯般地叹了口气。她操纵着梁国亿万人的生死,不管是无名小卒,还是天潢贵胄,他们的性命都落在她的手里。
正当此时,暗探传来密报:“启明军营寨有变动!”
雅伦道:“你说。”
暗探道:“图格将军依照您的安排,等到入夜之后,分批袭击启明军的营寨,那寨子是……是空的,启明军撤走了。”
雅伦道:“启明军什么时候撤走的?你们上千人日日夜夜盯着营寨,怎会看不出来?”
暗探道:“启明军的巡逻兵也有数千人,在营寨周边十里的范围内巡逻……”
废物,雅伦在心中骂道。
雅伦用帕子擦干了自己手上的血迹,又有一个暗探赶来传信:“禀报殿下,启明军向着松林堡进军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