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雨道:“说得好像我偷懒了似的,就你一个人会值班,别人都不会,你改名叫‘值班’算了,把‘值班’两个字刻在脑门上。”
齐风看也不看他,只说:“聒噪。”
燕雨讽刺道:“你嫌我聒噪,除了我还有谁愿意陪你聊天?我好心陪你解闷,好心倒成了驴肝肺……”
话没说完,燕雨听见了山洞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他连忙闭嘴了。启明军的士官带着几个士兵赶来送饭。那士官双手抱拳,恭敬道:“大人慢用,卑职告退了。”
燕雨道:“辛苦辛苦,多谢了,你们吃过了吗?”
士官道:“还没呢,忙完了才能吃上一口热饭。”
燕雨道:“不容易啊,大家都不容易。”
士官忍不住说:“大人您太客气了,您武功高,您多杀几个羯人,比什么都重要,杀光了羯人,咱们都能回乡养老了。”
燕雨听出士官的秦州口音,他记得这个士官是秦州宛城人,却不记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。
“家乡”二字,离他太远,他梦里的故居是皇城,是淑妃长住的钟粹宫。宫里挂着素纱锦帐,摆着金玉瓷器,淑妃轻声嘱咐道:“你们是公主的近身侍卫,必须仔仔细细地照看公主,寸步不离。皇城规矩森严,你们护住了公主的体面,就是护住了自己的性命……”
时至今日,华瑶已经不需要侍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了。她的武功远高于齐风和燕雨,她的境界日益精进。周谦经常教导她心法口诀,燕雨也听过几句,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。
燕雨走神的时候,杜兰泽叫了他一声:“燕大人?”
燕雨结巴道:“我,我……”
杜兰泽笑了笑,却没说话。
白其姝也笑了一声:“燕雨又怎么了?他真是怪里怪气的。”
燕雨的脸颊涨红了,支支吾吾,讲不出一个字。他呼吸急促,心跳也变得混乱,齐风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,他恼羞成怒,蹲到了山洞的阴暗角落里。
恰在此时,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进了山洞。
华瑶惊讶道:“燕雨,你在干什么?快过来吃饭啊。”
山洞里干燥通风,齐风升起了一堆火,众人围坐在火边,拿出了吃饭用的铁碗。
火光把山石照得暖融融的,微风送来一阵幽淡的花香,气氛并不沉闷。
众人都等着起锅开饭,燕雨握着筷子敲了两下碗,白其姝嘲笑他:“你是来讨饭的?”
燕雨不敢和白其姝吵架,他有气无力道:“我快饿死了,您别见怪。”
华瑶搬动了一口铁锅,那是三尺宽的大铁锅,锅底还沾着烟灰,热气从锅盖的缝隙里涌出来。
华瑶打开锅盖,香气扑面而来。她先给杜兰泽盛了一碗:“饭菜都是热的,你隔着衣袖,捧着碗,正好暖暖手。”
杜兰泽的唇边含着一丝笑意:“多谢殿下。”
华瑶道:“行军路上生活艰苦,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,这是我心里最要紧的事。”
杜兰泽道:“您的安危,才是最要紧的。”
华瑶道:“嗯,我和你心意相通,我明白你的顾虑,你也能猜到我的心思。”
杜兰泽道:“诚如殿下所言。”
谢云潇放下了他的饭碗。华瑶恰好转过身去,没看见谢云潇的动作。华瑶又把燕雨的碗接过来,盛了满满一碗,燕雨感动得热泪盈眶:“殿下……”
华瑶调侃道:“这顿饭能吃饱吗?你别真饿死了。”
燕雨道:“我这就把饭菜全吃光,绝不辜负殿下的温情厚爱。”
谢云潇道:“饭菜才刚出锅,滚烫如沸水一般,你现在用膳,难免烫伤你的咽喉和肠胃。”
谢云潇这一句话,岂不是大煞风景?华瑶和燕雨的君臣之情,全被谢云潇破坏了。
华瑶正在给白其姝盛饭,燕雨只觉得自己在华瑶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杜兰泽,远高于白其姝和谢云潇。
燕雨的心里忽然充满了底气。他记起华瑶说大话的样子,他有样学样,也开始吹牛:“我可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,不论生冷的,还是滚烫的,我都能吃,沸腾的开水,我也能喝。每天要是不喝上一壶开水,哎,我连呼吸都不畅快了。”
谢云潇道:“你平日里饮用热水,体内若是有灼烫感,热水就在灼烧你的咽喉、食道和脾胃,长此以往……”
燕雨追问道:“会怎么样?”
谢云潇道:“你自有你的命数,倒也不能断定。”
第233章 朱堂紫殿正茫茫 人生似幻化,终当归空……
燕雨疑惑道:“您这是要给我算命?”
谢云潇沉默不语。
燕雨只当谢云潇已经默认了,他把自己的隐私全说出来了:“我的生辰八字是昭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早晨。乡下没有日晷,爹娘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辰,鸡叫了三声,天快亮的时候,我出生了,又过了一会儿,天光从窗户照进来,齐风出生了……”
齐风打断了燕雨的话:“兄长。”
燕雨道:“你记性比我好,你说吧,小时候,我们在村里,有没有人给我们算过命?”
齐风道:“没有。”
燕雨道:“不会吧,你记错了。”
谢云潇早已察觉到了,燕雨不是装傻,他是真傻。
谢云潇语重心长:“你不能随便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外人,以免被人利用,交浅言深更是与人交往的最大忌讳。”
燕雨道:“你们又不是外人,我要是连你们都信不过,我还能信谁啊?你们都是
聪明人,我能活到今天,也是托你们的福。”
燕雨一边说话,一边扒了一口饭。果然如同谢云潇预料的那般,沾满汤汁的饭菜还是滚烫的,燕雨“嘶”了一声,差点把饭碗打翻了。
燕雨嘀咕道:“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啊?”
谢云潇道:“你想回京城,更要严格遵守军法,你在军中任职,凡事都要小心谨慎。若是轻率大意,耽误了正事,必定会招来灾祸,也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罪过,与你同一军营的士兵免不了受牵连。”
谢云潇的语气并不严厉,燕雨却觉得谢云潇像是皇宫里训练侍卫的总教官,只讲规矩,不通情理。
燕雨不敢违逆谢云潇的意思,他附和道:“是,谨遵殿下教诲。”
杜兰泽忽然出声道:“燕雨做事偶尔有些遗漏,却也没有犯过大错。金无足赤,人无完人,只要他对殿下忠心耿耿,把他份内的差事办好了,便也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士。”
燕雨深感惭愧,急得涨红了脸:“杜小姐……”
杜兰泽记起了燕雨在公主府上挨鞭子的惨状,他险些被方谨活活打死了。他后背的伤口皮开肉绽,露出了筋膜白骨,鲜血从他的衣衫上渗出来。他遭受此等酷刑,仍未出卖华瑶,甚至骗过了疑心深重的方谨。
杜兰泽道:“世间万象,变化万千,长处能变成短处,短处也能变成长处。”
华瑶猜到了杜兰泽正在回忆往事,杜兰泽能从方谨的手下逃脱,燕雨也出了一份力。华瑶随意道:“嗯,你们说的都有道理。”
杜兰泽微微地笑了一下,燕雨简直不能直视她,她好心帮他说话,他应该向她道谢。可是他的头脑空空的,像是跪在雪地上,连呼吸都冻住了,他硬是挤出一句:“您最有道理。”
华瑶道:“是吗?”
燕雨生怕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,他恭维道:“是,您有大智慧。”
华瑶审视他片刻,忽然说:“昭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,康州东境的日出时间大概是卯时五刻,如此算来,燕雨,你的生辰是卯时三刻,齐风是卯时五刻。”
燕雨惊叹道:“这也能算出来?”
华瑶兴致盎然:“当然,我什么都会算,我精通周易八卦,你和你弟弟都是福星高照的命格,逢凶化吉,福寿双全。”
燕雨立刻就相信了。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好命,他结结巴巴道:“多谢、多谢殿下。”
燕雨顿了顿,又问:“百年之后,去了地府,那是什么样的日子?”
谢云潇答非所问:“人生似幻化,终当归空无。”
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:“你看破红尘了吗?”
谢云潇道:“恰恰相反。”
谢云潇只说了四个字,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。他的言谈举止高深莫测,既像是医术高超的名医,又像是故弄玄虚的神棍。他坐在暗影里,坐姿端端正正,依旧是一派清贵风范。
华瑶偷偷地瞥了他一眼。他的目光落在远处,始终没有偏向华瑶。华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?她坐到他的身侧,顺便给他盛了一碗饭。
谢云潇接过自己的饭碗:“有劳殿下。”
华瑶道:“不客气。”
谢云潇道:“你的碗还是空的。”
谢云潇从华瑶的手里拿走铁勺,再往她的碗里添饭加菜。华瑶自言自语道:“嗯,我也有点饿了。”
谢云潇知道她爱吃山笋,多挑了几块笋片,又选中了两条鸡腿。那鸡腿鲜香多汁,冒着腾腾热气,压住了铁碗的碗口。谢云潇握着铁勺,指尖稍微运力,勺子顶部的一层热气瞬间化作冰刀,锋利无比,把鸡肉从骨头上剔下来,平平整整地盖在米饭上。
“化风为刀”是化境高手的绝招,谢云潇竟然用绝招来切割鸡腿,刀法的劲力掌控得刚刚好,增强一分则太深,减弱一分则太浅,那碗里的鸡肉不见刀痕,肉质仍是鲜嫩可口的。
燕雨道:“这、这武功还能这么用?真是太强悍了……”
谢云潇道:“过奖了。”
谢云潇把饭碗递给华瑶,又把盛饭用的铁勺交给齐风。谢云潇对齐风还算客气,齐风的礼节也很周全。齐风微微低头:“多谢殿下。”
华瑶招呼道:“锅里还有很多菜,你挑你喜欢的吃。”
华瑶这话是对齐风说的,齐风抬起头来,恰好看到华瑶转过来的目光,他又把头低下去了。他往自己的饭碗里舀了一勺山芹菜,一勺黄花菜,忽然又多出来一块猪排,那是燕雨特意夹给他的。
燕雨道:“哎,你多吃点肉。”
齐风道:“你给自己留点。”
燕雨道:“那铁锅里还有不少荤菜……”
燕雨和齐风正在窃窃私语,山洞的洞口处吹来一阵冷风。
夜色更深了,天气转凉了,全军上下,没有一个人胆敢大声喧哗。
山风在山谷间回荡,树叶颤动,响着沙沙声。从山洞向外看,还能看见一隙天空,雾气浸在月光里,树枝上缀满了水珠,影影绰绰的,空气中流动着花香和树香,真好啊,华瑶几乎快要忘记尸体的腥臭味了。
华瑶也不知道为什么,她的心境并不是十分平静,仿佛将要发生大事似的。她暗暗地规划着行军路线,时不时地看一眼杜兰泽,她还惦记着杜兰泽的身体状况。除了杜兰泽之外,她身边的亲信都有自保的能力,她格外看重杜兰泽,这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华瑶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了一会儿,这一碗饭差不多也吃完了。她的嘴唇上沾着一点油腥,她正想去洗一把脸,谢云潇递给她一块洁白的手帕。
那手帕上绣着一只猫爪,甚是可爱。华瑶很自觉地接过手帕,谢云潇伸出食指,指尖划入华瑶的掌心,似乎别有深意。
谢云潇的衣袖挡住了众人的视线,只有华瑶注意到他的举动。华瑶也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,她狠狠攥紧他的手指,又捏又摸,毫无顾忌,他反扣住她的手腕,低声道:“殿下。”
华瑶道:“我要去巡视军营了,你们慢慢吃吧。”
华瑶站起身来,走出山洞,她抬头望向广阔的天空,天边闪现一道淡金色的光焰。那是沧州官兵的信号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