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额头又冰又凉,杜兰泽低头,把她的脸颊紧贴着他。她的情绪也不受她控制了,她不可自拔地想起她的爹娘,哥哥姐姐,他们也曾用性命保护她。她感到极度的痛苦,这种痛苦摧残着她的心神,她泪如泉涌:“你应该留在世上。”
燕雨回答:“你也是……”
不久之前,杜兰泽曾经对他说过这三个字,“你也是”,如今他如数奉还。他记得她对他的关心体贴,他想把这一份关心体贴加倍地还给她。
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三个字。他的气息在她的哭声中渐渐停止了。
第236章 白屋寒舍御八方 姐姐,你我姐妹情深,……
杜兰泽无法从巨大的伤痛中恢复过来。她忽然觉得很累,很累,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她做了几次深呼吸,心里针扎似的刺痛,痛得抽筋,痛得刺骨,喘不上气了。她想笑又想哭,笑不出来,哭不出声,连呼吸都不能继续,她的喉咙已经堵塞了。
她想躺在地上睡一觉,这一觉睡醒,她会见到燕雨,也会见到她的家人。这世间的痛苦、折磨、悲哀、煎熬……凡此种种,是是非非,总是无穷无尽,她也想尽快解脱了。
“解脱”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瞬,她猛然抬起头来。她的腰间还挂着一块平安符,那是华瑶送给她的礼物。
平安符沾上了血迹,鲜红的血迹,浸透她的衣衫。她的面容苍白如纸,毫无一丝血色。
她仰头望天,天色暗沉,月明星稀。刀光剑影落在数十丈之外,冷风中掺杂着血腥气,她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不少。
她经历过几次生离死别,受尽命运折磨,可她至今仍未屈服。各人各有不同的命运,她终归是会坦然接受。无论是当年沦落贱籍,还是如今大限将至,她始终不曾放弃一切。活下去,她要活下去,能活一天是一天,她要亲眼看见天下太平,否则她死不瞑目。
死不瞑目。
杜兰泽睁大双眼,冷静地观望着战局。
启明军已经占尽上风,周谦一剑横穿图格的胸膛,击破了图格的护身功法。图格吐出了一大口鲜血,他踉跄一步,还没来得及看清周谦的招式,雪亮的剑刃一闪,斩断了他的脖颈。他的身躯轰然倒地,前后不过半刻钟的时间,他死在了周谦的剑下。
敌军的这一支队伍原本是有三千精锐,却在树林之中遭遇启明军伏击,三千精锐伤亡过半。图格惨死之后,敌军的士气一落千丈,启明军大获全胜,杀光了敌军的三千精锐。
此时齐风才赶到了树林。他的脚步很慢,比平常慢了许多。他早已察觉到了燕雨的状况,但他
无法动用轻功,他浑身每一个部位都像是受到了重创,疼痛难忍。
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伤口,他的疼痛是从燕雨的心里传过来的。骨肉相亲,血脉相连,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燕雨的情绪,恐慌,绝望,欲哭无泪。
他听不见燕雨的声息。或许燕雨已经死了,他的心脏也死了一块。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噩梦一般的困境。他想到了那一夜,他和燕雨吵架了。他嘲笑燕雨是个懦夫,逃兵,胆小鬼。他不用正眼看燕雨,燕雨咆哮道:“我死了,留你一个人在世上,我看你以后怎么办?!”
齐风跪下来了。他跪在了燕雨的身边,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,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?!
长久以来,他的心里都有一种恐惧。这种恐惧多半是和华瑶相关的。他见到华瑶,总是免不了心生喜悦,喜悦的同时,也伴随着恐惧,他害怕,终有一天,他会与华瑶分离,此生不复相见。
他嘲笑燕雨懦弱,可他自己不也是懦弱的人吗?他总在团聚时,担忧离别,总在欢乐时,自寻烦恼。他的快乐从来都不是纯粹的,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喜忧参半。但他从没想过燕雨会离开他,从没想过。
直到此时,齐风才恍然察觉,自己对燕雨的态度并不是很好,他讥讽他,嘲笑他,在他腿伤还没复原的时候,断然把他赶出了自己的房间。
齐风越想越后悔,他不该如此对待自己唯一的亲人。
他和燕雨一同降生在这世上,同胞双生的亲兄弟,又怎会落到生离死别的下场?!
他想不通。
他喃喃道:“别走,兄长,别丢下我一个人……别走,我跪下来,求你……求你,我求你……”
泪水划过他的脸颊,点点滴滴,落到了燕雨的衣襟上。
他才发现自己也哭了,他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?
好像是小时候。
那一年,村子里闹饥荒,齐风摔断了腿,燕雨背着他,走在山路上。
齐风哭着哀求道:“你把我放下来吧,哥哥,你也没劲了,我们都快饿死了,饿死了……”
年仅七岁的燕雨回答:“不放,你死了我也不活了!哪有哥哥放弃弟弟的道理?你可还记得爹娘的嘱咐,咱们兄弟俩,要互相照顾,我答应了爹娘……”
说到此处,燕雨没劲了。他双膝跪地,齐风从他的背上摔下来,他们倒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,锋利的石头刺入他们的肌骨。鲜血流淌,齐风只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,以及潮湿阴冷的泥土气息。
往事难舍,旧日难忘,齐风艰难地喘息着,他的心脏已经痛到了极致,抽搐不止,反倒不觉得痛苦了。他的思绪一片混乱,深陷于茫然的旋涡里,他只会不断地重复两个字:“求你,求你……”
周谦正在尽力救治燕雨。
燕雨的气息断绝了,只是尚存一丝内力,勉强护住了他的心脉。剧毒侵蚀着他的身体,紫红色的鲜血从他伤口流出来,他面容凹陷,躯体沉重,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死人。
周谦使出了针灸绝技,还是无法遏制毒药的蔓延。她闯荡江湖的这些年来,不曾见过如此凶险的毒药。
周谦哀叹道:“无药可解,节哀顺变。”
时间紧迫,敌军的援兵必定会在一刻钟之内赶到此地。
周谦正打算放弃燕雨,齐风跪在了她的脚边,他颤声道:“求您,救救他,周大人……”
周谦道:“起来吧,孩子。”
行军打仗,最忌讳感情用事,那些责备的话,到了嘴边,竟然还是说不出口,周谦看向齐风的目光之中略带一丝同情。趁着敌军还没追上来,她迅速指挥启明军撤退,顺便说了一句:“我也救不了他。”
齐风道:“他还没死,他的心脉……”
周谦叹了一口气:“是啊,他的心脉尚未断绝,但他中毒已深,毒性侵入他的五脏六腑,肝脏和肾脏受损尤其严重。他的腹腔积满了淤血,肝肾也快烂透了……”
烂透了?
什么烂透了?
耳鸣声变成了轰鸣声,齐风的心头涌出爆裂般的剧痛。他咳嗽了一声,嘴角流出了血水,眼角又流出了泪水。他问:“能不能把我的性命……换给燕雨?”
周谦听见他的问题,很是惊讶,却也能理解他的感受,亲友离别,骨肉分割,在这人世间,痛苦之极的事,莫过于此。
周谦只能尽力用银针护住燕雨的心脉。她叮嘱齐风亲自护送燕雨,再用内力维持燕雨的血脉运转,随后她亲手给燕雨喂了一种罕见的草药。她说:“这是永州长回岭特产的草药,能让活人陷入沉睡,保得一息尚存,燕雨会不会死,能不能醒过来,全靠他自己的造化了……”
齐风道:“他自己的造化?”
周谦道:“是啊,也许,燕雨过两年就会醒过来,也许,他永远不会醒过来了。当年我误服了此种草药,我在永州深山里沉睡了三十年之久。燕雨的内功远不如我当年精深,你好生照顾他,也算是寄托你未遂的心愿了……”
周谦这一句话还没说完,齐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周谦把草药喂给燕雨,其实只是让齐风留个念想,燕雨虽然还能活在世上,却只是个活死人。他此生不会再醒过来了。
等到齐风渐渐忘记伤痛,便也能从中解脱。他无奈地笑了一声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?
敌军的援兵快要赶过来了,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。启明军重新排好了军阵,周谦又把杜兰泽送上了一辆马车。杜兰泽双手冰冷,浑身颤抖,周谦紧握着她的手腕:“孩子啊,你的身体……”
杜兰泽道:“我没事,请您务必保重,您也是公主的倚杖……今夜此战,不得不胜,敌军必败,我军必胜……”
杜兰泽气息衰弱,她的目光掠过周谦的腰腹,周谦惊觉她的观察力细致入微。杜兰泽显然是又犯病了,她头晕目眩,心跳耳鸣,她竟然还能看出周谦的伤势。
方才周谦与图格交战,为了尽快解决图格,周谦采用了奇招绝技,专攻图格的下盘。图格反攻周谦,刚烈的劲风撞到了周谦的腰上,撞碎了周谦的一块胯骨。这般伤痛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周谦杀死图格之后,连忙服用了止痛药,她的行动不像从前那般轻便灵活。可她的心境丝毫不受影响,正如杜兰泽所说,今夜此战,不得不胜,敌军必败,我军必胜。周谦随时可以牺牲自己。
启明军正在夜色中行进,敌军的援兵穷追不舍。周谦率领众人与大部队汇合,她远远望见了华瑶的身影。华瑶临危不乱,众多侍卫环绕着华瑶,组成一个结实的护盾。
华瑶听见了敌军的喊叫声,敌军快要追上来了!她转过头,观察着众人的动作,启明军有条不紊地行进着,谢云潇依然陪在她的身旁。谢云潇的神色也很平静,仿佛今夜并未发生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。
华瑶自言自语道:“决一死战。”
谢云潇道:“殿下百战百胜。”
华瑶对他笑了一下,极淡的一个笑容,却让他失神一瞬。也不知为何,他记起了一句古诗,“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”。
谢云潇回过神来。他牵紧缰绳,追随华瑶跑向广阔的水域。
这一片湖水名叫“莫开”,源于成语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”,莫开湖占据了天时地利,水域的长宽超过了七百里,连接岱江,直达秦州。
去年春天,白其姝从沧州调集粮食运往秦州,正是借助了莫开湖的水路。启明军的水师十分熟悉莫开湖,华瑶也把莫开湖的地形地貌记得滚瓜烂熟。
子时已过,夜色正浓,莫开湖上,水雾迷漫,浩瀚的湖水一望无际。高达十几丈的大船伫立在水面上,旌旗林立,桅杆高耸,战鼓声震耳欲聋。
这是启明军最精锐的一支水师。水师统领戴士杰已有十几年的水上作战经验,今夜的风向极好,战鼓声也敲得极响。戴士杰道:“天助我军!”
启明军登上了战船,华瑶也跑到了一艘战船的楼台上。寒风吹拂着她的衣袖,她冷静从容,像是久经沙场的战将。谢云潇、周谦、杜兰泽正站在她的背后,她只看向杜兰泽:“你的脸色,为何如此苍白?”
杜兰泽道:“殿下,燕雨他……”
华瑶道:“我已经听说了。”
华瑶的声调没有一丝起伏,她又在自言自语:“大敌当前,不得不胜。”
杜兰泽莞尔一笑:“诚如殿下所言,敌军必败,我军必胜。”
华瑶不再谈论燕雨。她从小和燕雨一同长大,对她而言,燕雨绝不是寻常的侍卫。可她自己也不是寻常的人,她肩负着十万启明军的信赖,甚至是沧州、永州、凉州乃至整个大梁朝,数万万人的生死命运。
无论敌军的攻势何等猛烈,无论启明军的牺牲何等壮烈,她必须保持冷静,从始至终,她不能流露出一丝焦躁或者悲伤。这也是兵法战术的至高境界,此等境界,可以用四个字形容,“攻心”和“守心”。《三国志》有云,“攻城为下,攻心为上”,就是这其中的道理。
华瑶低声道:“雅伦的战术并不激进,她不会贸然进攻启明军的大部队。她生性多疑,谨慎小心,
总要调派先锋部队刺探军情,这也是她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原因之一。”
杜兰泽道:“雅伦倚重的将军图格已经死了,雅伦不会善罢甘休,她若是大发雷霆,启明军也就胜利在望了。”
战船早已排开了阵型,数百座火炮对准了湖畔,等到敌军的第一支部队冲过来时,距离湖水尚有两里之远,战船突然发射火炮,炮弹如同连续不断的惊雷火球,红光迸射,爆裂炸响,炸死了敌军上千人。
混乱之中,又有几个人用羯语喊道:“启明军要从水上逃跑!!”
“启明军渡过了莫开湖!”
“启明军乘船跑过湖面了!”
“大船就在水上!!”
雅伦万万没想到华瑶竟然动用了秦州水师。雅伦从小生长在苍茫草原上,极少见到广阔湖水,或是浩瀚江水。羯人也从未考虑过建造大船。雅伦占领沧州北境之后,日夜派遣士兵巡视山川,但她竟然遗忘了湖水江水,那些归顺她的梁人也从未提醒过她。
这时她又收到了图格战死的消息。图格率领的三千精锐遭遇启明军伏击,全军覆没。图格已经阵亡,图格的脑袋被启明军砍下来,挂在树上,彻底激发了羯人的怒火。
雅伦只觉得头痛欲裂。她竟然犯下了此等大错!她竟然忘记了巡视水面。上一次羯人败给华瑶,正是因为华瑶炸毁了凉州东境的大坝,奔涌的水流淹死了数以万计的羯人。如今华瑶故技重施,又要利用启明军的水性,战胜羯国和羌国的精兵。
雅伦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了:“呵呵哈哈,呵呵哈哈,哈哈哈,好啊,华瑶,方谨,这两个大梁国的公主,精通兵法权谋,以己之长,攻敌之短。”
雅伦下令道:“全军追击启明军,绝不能放任启明军渡过莫开湖。没有一个梁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,他们的尸体会沉入湖水,永世不得超生。”
雅伦身旁的将军领命:“末将遵命!!”
雅伦道:“洪程秀,你过来。”
洪程秀听见了雅伦的命令。他缓缓走向雅伦,姿态恭敬。他低着头,弯着腰,只差跪在地上叩拜行礼。
雅伦道:“洪程秀,你效忠大梁国的时候,你是哪一座城池的将军?”
洪程秀道:“朝谷城。”
雅伦的声音比寒冰更冷:“你献城投降,我才留下了你的性命。朝谷城全城共有九十万三千七百人,我一个也没杀,全送到了羯国的草原上,我信守我的诺言,你可曾违背你的诺言?”
洪程秀立刻跪了下来。他跪在雅伦的脚边,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。他颤声道:“末将,效忠殿下,绝不敢有二心。”
雅伦道:“你率领四千人,冲击启明军的战船,你一定要杀死至少一个启明军的大将,你若是做不到,我就把朝谷城的九十万人全杀了,一个不剩。我会把他们活宰了,就像宰杀牛羊那样,放血、剥皮、活杀、生剖,再把他们的尸体压扁了,晾干了,做成肉脯,挂在你的房门上,你可听懂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