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瑶特意说起“镇抚司”,是因为她彻查了镇抚司几千名高手,也把镇抚司的指挥使、副指挥使,全部换成了她信任的人。
再者,谢云潇的姐姐戚饮冰,从来没有才女的名声。人人都知道她是将门虎女,平日里没事就上山打猎,左手拎熊,右手扛猪,已不能用“强壮”来形容,完完全全是一个强悍的钢铁巨人。
太皇太后当然明白华瑶的深意。她仍是一点也没动怒,神色平静一如往常。她道:“哀家乏了,先回宫休息了。”
华瑶和谢云潇异口同声道:“儿臣恭送皇祖母。”
太皇太后离开之后,华瑶和谢云潇也返回了他们的住处。
华瑶的寝宫名叫“太极宫”,距离她父皇生前居住的“永佑宫”约有四里远。太极宫宏伟壮观,是由水晶石、墨玉砖、汉白玉砖、金丝楠木建成的,位于皇城正中央,也有“天子正位”的寓意。
华瑶的父皇曾经在太极宫住过一个月。在这一个月之内,太极宫失火了两次,父皇认为此地风水不好,就从太极宫搬出去了。
华瑶偏不信邪。她命令工部和内廷一同修缮太极宫,整理得焕然一新。她已在太极宫住了小半个月,暂时没有发现任何怪异之处。
侍女都从内殿退出去了,华瑶和谢云潇正坐在一张软榻上。榻边的金丝木桌上,摆着几个白玉碟,装着几块花朵形状的糕点,枣泥桃花糕、绿豆莲叶糕、椰丝芙蓉糕,应有尽有。
华瑶拿了一块芙蓉糕,咬了一小口。她细嚼慢咽,往谢云潇的身上靠近,谢云潇道:“我们是不是得罪了太皇太后?”
华瑶道:“也不算是得罪了,太皇太后与我政见不同,迟早是要闹翻的。”
谢云潇沉默片刻,忽然低声说:“明仁宫向来是皇后的住处,但我不想搬去明仁宫。”
华瑶附和道:“其实我也觉得明仁宫的风水不太好。我父皇曾经有过四位皇后,除了第二个皇后为人宽厚和善,其余三个皇后都不是良善之主。她们在明仁宫教训奴仆,也打死过好几个人,我从未亲眼见过,却也能想象得出来。话说回来,相比于我父皇,她们都算是仁慈了。”
谢云潇不假思索道:“我能不能一直住在你的寝宫里?”
华瑶道:“可以是可以,不过,你没有自己的宫殿,倒像是我亏待你了。昨天我才和内廷官员、工部尚书商量过,我打算把广明宫翻修一遍,在广明宫附近栽种一片竹林,搭建一座竹楼,再从澄天湖引水过来,灌入广明宫的水潭,造出你喜欢的清幽风景。”
谢云潇只问:“翻修广明宫,总共要支出多少银两?是否会动用国库的存银?”
华瑶笑了笑:“你放心吧,竹子是很便宜的,竹林和竹楼都花不了多少钱,我当然也不会从国库支取银子。”
她悄悄对他说:“而且,广明宫本来就是皇后的住所,我的祖父昌武帝,他的第一任皇后就住在广明宫。广明宫的庭院连通着几间水榭,亭台层叠,山水幽静,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喜欢。”
谢云潇道:“你方才说,要把澄天湖的湖水引入广明宫。”
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用意,他不愿浪费工部的人力物力。在皇城开凿水渠、修建水路,并非一件容易的事。
华瑶解释道:“广明宫的水潭,原本就是与澄天湖相连的,后来昌武帝把这一条水路截断了,工部只需要三天,就能重新复通水路。澄天湖与广明宫相距不远,都在御花园附近,你可以在湖边煮茶读书、练剑习武……我知道你想隐居避世,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,叫做‘大隐隐于市’?你在皇城也能过上清静安宁的生活。”
华瑶这一句话没说完
,谢云潇握住了她的手。她又对他笑了一下,他也忍不住低头笑了。他们二人的掌心紧密地贴合,似是永远也不会分开。
谢云潇自言自语:“你考虑得如此周全,我竟不知要如何回报你,卿卿。”
华瑶认真道:“你一直陪在我身边,对我而言,已经是最大的回报。”
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了。她往后退了半寸距离,才说:“我想修缮广明宫,其实也不只是为了你。”
谢云潇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华瑶松开谢云潇的手:“我已经掌控了外朝,却还没有完全收服内廷。我想清查内廷的各个府库,如果我放出清查的消息,内廷六局十二监之中,恐怕会有人拼死也要做手脚。”
谢云潇道:“因此你以‘重整广明宫’为理由,声东击西,便能让他们措手不及。”
华瑶道:“不错,古语有云,‘事以密成,语以泄败’。以我之见,若要秘密成事,可以找一个寻常的借口,避免打草惊蛇。”
谢云潇道:“你真是……”
华瑶道:“是什么?你快说。”
谢云潇由衷称赞道:“很聪明,神机妙算,聪慧绝伦。”
华瑶洋洋得意:“嗯。”又故作谦虚:“也还好吧,只是小聪明而已。”
谢云潇笑了一声。他侧头靠近她的左耳,似乎要对她说悄悄话。她竖起耳朵认真听,他竟然在她脸上吻了吻。温热气息落在她耳边,送来淡淡清香,她小声说:“耳朵有一点痒。”
谢云潇抬起右手,轻轻托住她的下巴,又在她唇角吻了吻,动作更是十分温柔,还有将停不停的缠绵之意。
华瑶声调极轻:“嗯……你看我的。”
她猛然把他扑倒在软榻上,兴致勃勃道:“是不是很厉害?”
第245章 江岸兰亭远意畅 “有刺客,你快把古琴……
华瑶按住了谢云潇的手腕,扣在软榻上。她力气极大,手指上暗暗运力,牢牢地抓住了谢云潇的腕骨。
谢云潇只觉得她的内力十分深厚精湛,像是修炼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,精纯之极,当世无人能与之匹敌。他一时无法挣脱,索性就一动不动:“确实很厉害,陛下。”
华瑶又问:“我弄疼你了吗?”
谢云潇道:“还好,再用点劲也没事。”
华瑶轻轻一笑。她略微俯身,靠近他:“你还真是能忍啊。”
谢云潇的耳尖莫名其妙地泛红了。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目光落在她的脸上,又转向了一旁垂挂着的纱帐。他低声说:“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忍。”
华瑶的笑声里带着一丝恶意:“是吗?”
华瑶把他的双手扣到了他的头顶上,从他眼中看出了惊讶的意味,她更来劲了:“怎么样,你害怕了吗?”
谢云潇盯着她的双眼:“你要做什么?”
华瑶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。她只是觉得压制他很好玩,如果他认输了,那就不好玩了,像现在这样双方对峙才是最有意思的。
华瑶故作高深:“你慢慢猜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
谢云潇道:“方才你传召了纪长蘅和宫正司的官员,她们快要赶到太极宫的偏殿了。你最多只能再玩一刻钟,陛下。”
华瑶放开谢云潇,坐了起来。她斜倚着一只枕头,自言自语:“你有时候真的很像朝堂上的言官,古板严肃的不得了。”
谢云潇依然躺在软榻上,慢慢地平复呼吸。他抓起另一只枕头,蒙住了他自己的上半张脸。眼前一片漆黑,他看不见华瑶,脑海里也不会再冒出荒唐的念头。他反问道:“这算是称赞吗?”
华瑶轻笑道:“也许是吧,你说是就是了。”
谢云潇也笑了:“多谢陛下谬赞。”
华瑶双手撑在枕头两侧,把谢云潇的双眼蒙得更严实。谢云潇下意识地微微抬高了下巴,华瑶在他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。他看不见她的动作,只是感觉到极轻、极柔软的触碰,转瞬即逝,如同幻觉一般短暂,当他回过神来,只听得到窗外树影摇曳之声。
谢云潇掀开枕头,华瑶已经离开了。
谢云潇在软榻上静坐了一会儿,起身走向了太极宫的书房。此处建造得宽敞明亮,玉石墙上开着几扇圆窗,可见庭院中山水花木之景。窗边的紫檀木桌上横着一张古琴,此琴名为“九霄环佩”,也是当今世上最名贵的古琴,堪称无价之宝。
谢云潇抬手拨动一根琴弦,琴音铮鸣悠远,宛如天籁。他自幼喜爱古琴的声韵,原以为“九霄环佩”只是江湖传言,今日一见,才知道“九霄环佩”名不虚传。自古以来,此琴一直是皇帝私库里的藏品,华瑶竟然把它拿出来了,桌上还摆着几本珍贵琴谱,全是华瑶送给他的礼物。他的心弦已被琴声触动,也感到一种奇妙的温暖。
*
太极宫的偏殿里,宫女都退下去了,殿内仅有两道人影。
华瑶正坐在主位上,纪长蘅跪在她的面前。纪长蘅跪姿端正,礼数周全,毕竟是在仁寿宫当了好几年的差,她熟知伺候皇族的规矩。
华瑶道:“正如太皇太后所言,从今往后,你就是朕身边的人。”
纪长蘅道:“是,奴婢谨遵陛下吩咐。”
华瑶打量了她片刻:“你聪明伶俐,定能做好你的本职。”
纪长蘅躬身弯腰:“承蒙陛下圣恩垂顾,奴婢一定谨言慎行,尽职尽力,报答陛下的恩情。”
华瑶低声道:“你若是犯了大错,太皇太后不会保护你,只会让你自生自灭。”
纪长蘅没料到华瑶会说这句话,她有些惊讶,却也不敢抬起头。伴君如伴虎,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。
华瑶又说:“你知道得太多了,当初也是你奉命血洗永佑宫,毒杀了永佑宫上下两百人。你见过太上皇的遗体,也见过太皇太后的手段,你若是继续侍奉太皇太后,终将沦为她的弃子。普天之下,只有朕能护得住你。”
纪长蘅道:“奴婢……奴婢明白。”
纪长蘅知道华瑶早已探明她的底细,也知道自己尚有可用之处。她只能在太皇太后与华瑶之间选择一位主子,绝不能脚踏两条船,更不能自作聪明,在主子的宫里搬弄是非。
纪长蘅犹豫了片刻,太皇太后对她不薄,但她记起了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王全顺。王全顺照顾太皇太后四十年,既有功劳,也有苦劳。当初王全顺被太上皇杀了,太皇太后没说一个字,全当世上没有这个人了。而她伺候太皇太后也只有四年,又怎能奢望太皇太后高看她一眼?
她曾经在仁寿宫当差,如今她来到了太极宫,那她就要在太极宫当差。她身不由己,命不由人,其实也没有选择。
纪长蘅伏跪在地上:“陛下是九五至尊,天地万物之主,奴婢能伺候您,便是奴婢的造化。奴婢奉您为主,必会尽力效忠,绝不敢有二心。”
华瑶道:“好,起来吧。”
纪长蘅缓慢地站起身来。她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多跪一会儿,没想到华瑶这么快就让她站起来了。她躬身弯腰,又行了一个礼:“陛下圣恩浩荡,奴婢惶恐。”
华瑶道:“你是个知礼数的,仁寿宫把你教得不错,你办事应该也办得不错。朕宣召了宫正司的两位宫正,你与两位宫正好好商量商量,今日的大宴上,为什么朕定下的银耳羹临时换成了杏酪羹?若是有人擅作主张,你把这些人找出来,再去禀告皇后,听懂了吗?”
管理内廷事务的“六局十二监”可以分为两个部分,其中“六局”只有女官,“十二监”只有太监。“六局”又被称作“六局一司”,是尚宫局、尚仪局、尚服局、尚食局、尚寝局、尚功局,以及宫正司的总称,“宫正司”负责监察其余六局。大约一百年前,兴平帝当政,大力提拔内廷女官。从那时起,女官在皇城的地位一直高于太监,宫正司对内廷十二监也有问责之权。宫正司官阶最高的官职,就是“宫正”。
纪长蘅毕恭毕敬道:“是,奴婢听懂了。”
华瑶从龙椅上站起来。她缓步走向纪长蘅。她的身量比纪长蘅略高一些,纪长蘅非但没有抬头,反倒把头低下去了,丝毫不敢迎上她的目光。
华瑶暗示道:“你曾经是太皇太后最器重的女官,你要多提点那两位宫正,别让她们白费功夫。”
纪长蘅道:“奴婢遵命。”
华瑶离开了偏殿。她宣召了内阁高官和六部重臣,正准备在御书房召开内阁会议。全国各地的战事渐渐平息了,当前第一要务是稳定局势,保证今年秋天的粮食产量、棉花产量,以及水路、陆路的畅通运输,极力减少各州各府冻死、饿死的平民人数。
相较于家国大事,今日大宴上的羹汤点心,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华瑶不会浪费时间亲自追查。
华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荫之下。
纪长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她在偏殿等待了一会儿,等来了宫正司官阶最高的两位女官。其中一人名为崔叶,年约四十岁,官职为正五品宫正,她在宫正司任职了二十年。
崔叶见到纪长蘅,连忙行了一个礼:“纪姑姑,我来给您请安了。”
纪长蘅
道:“崔大人,我不和你客套了,我现在是太极宫的掌印女官,咱们的主子都是当今圣上,天下至尊至贵、至高至上的圣人。咱们要谈论正事,只需就事论事,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。”
崔叶道:“您请讲,纪姑姑。”
纪长蘅直接问道:“今日大宴上的银耳羹,为什么换成了杏酪羹?那银耳羹是陛下亲自选定的,也不知是谁擅作主张,更换了菜品,这惹出的麻烦可太大了。此人若是心存歹意,在羹汤里加了点什么东西,闹出祸事来,谁能担当得起?”
崔叶跪到了地上:“请姑姑明察,开宴之前,菜单上写的还是银耳羹,后来尚食局的两位尚食官就把菜品换了。”
纪长蘅道:“你去找她们问个清楚,她们二人若是不肯开口,那就革除她们的官职,把她们贬到冷宫去伺候太上皇的嫔妃。”
纪长蘅的声调温柔婉转,她说出口的威胁却是十分恐怖。
崔叶丝毫不敢耽搁,只怕自己慢了一步,皇帝的怒火就会发泄到自己身上。她从没伺候过华瑶,但她深知皇族的本性。在皇城里,任何细微的变动都有可能牵涉到权力之争。她听从华瑶的吩咐,才能保全身家性命。
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,宫正司也把大宴上发生的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,涉事的宫女和太监共有七人,宫正司按照宫规严厉处罚了他们,又把他们贬出了京城,终身不得返回。
内廷六局十二监深感震惊,又经历了镇抚司长达半个月的搜查,闹得人心惶惶。镇抚司抓出了几个偷盗财宝的贼人,至此,六局十二监终于平静下来,渐渐也习惯了宫里的新规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