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城内廷的大事小事传到了外朝官员耳朵里。满朝文武都知道华瑶心明如镜,不能因为她年纪轻,就小瞧她一丝一毫。她带兵打仗,勇猛无敌,治理政务的手段也高明得很,比起她的皇兄皇姐,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工部尚书邹宗敏急切地想要奉承华瑶,修缮广明宫就是一个好机会。广明宫将是谢云潇的住所,必须修建得清幽雅静、干净整洁,这才配得上谢云潇的气度,华瑶也会知道邹宗敏是个能办事的人。
邹宗敏久经官场风霜,深谙一个道理,自古贪官不可恨,可恨的是不会办事的清官。
华瑶给邹宗敏的预算仅有一千两,邹宗敏不敢问户部要钱,咬了咬牙,从自己的私库里掏出来一万两,补贴到了修缮工事上。他日夜不停地监工,尽力做到精益求精,又请来了钦天监、国子监的风水大师,把广明宫的每一处陈设都安排妥当,庭院里的每一株花草都修建整齐。
邹宗敏奉承皇帝的本领,在京城也是第一流的。他器重的属下多半都有同样的心思,整整一个多月,工部高官忙得不可开交,除了皇城工事之外,什么都顾不上了。
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初,暑热消退,天已入秋,广明宫修缮完毕,从上到下焕然一新。
广明宫的庭院风景清幽壮阔,亭台回廊立于山水之间,水岸上竹林茂盛,环绕着一座三层竹楼。楼里的器具也有不少是竹篾编制而成,清寒简素,却又是十分精致,绝非民间所用的凡品。
谢云潇抱着一张古琴,带着一车兵器和两车书卷,搬入了广明宫。他把古琴放入竹楼,又见楼里的陈设一应俱全,耗费的银子数额一定超过了一千两。
谢云潇看向华瑶:“工部尚书……”
华瑶道:“工部尚书自己贴钱修缮了广明宫。”
谢云潇又把古琴抱了起来:“他曾经是东无的宠臣,他在南方各省贪污了至少十万两白银。”
“十万两?”华瑶笑道,“你太小看他了。”
谢云潇道:“他究竟贪了多少?”
华瑶悄声道:“我爹在位的二十几年,大兴土木,给了他可趁之机,我推算出他盗取了官银四十万两,却不知道他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。”
谢云潇道:“前年康州大旱,吴州洪水泛滥,康州、吴州两省与秦州交界处遍地都是灾民。朝廷发放的赈灾钱粮在运输路上少了一大半,你在秦州收容几十万流民,费了许多力气,才让他们在秦州安顿下来。”
华瑶叹了一口气:“这个工部尚书邹宗敏,平时贪点小钱也就算了,总是把赈灾所用的钱粮贪没了,真是害人害己。他和东南海港的海寇也有勾连,海寇炸毁朝廷的官船,邹宗敏重建官船,既能贪到国库里的银子,也能占用官船上的货物,一举两得……”
话没说完,华瑶察觉到一股杀气从窗外袭来。她瞬间拔剑出鞘,竹楼的竹墙又被一道强悍刀风劈开,她和谢云潇连退两步,跳到了竹楼之外。
今日谢云潇搬入广明宫,身边没有侍卫跟随,只有几个镇抚司的高手守在广明宫的庭院里。华瑶暗叹自己考虑得不仔细,转头一看,谢云潇右手持剑,左手竟然还拎着古琴。
华瑶惊讶道:“有刺客,你快把古琴扔了!”
谢云潇道:“古琴是你送我的礼物。”
华瑶道:“我还能送你一百个一千个。”
谢云潇道:“这是国宝,九霄环佩。”
华瑶道:“不是真品,只是仿品而已,真品早就失传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几个刺客一刀劈向华瑶,华瑶本来就不耐烦了。她猛然旋身,只凭剑气就把刺客们的长刀全震碎了。她狠狠一脚踹在一个刺客的头上,把他的脑袋踢得稀巴烂。
谢云潇剑光一转,飞快地砍死了两个刺客,此时镇抚司众多高手飞速赶来,把剩余的刺客全部活捉了。
第246章 绣鸿图 世事变化,循环往复
谢云潇听完华瑶的话,知道了自己怀里的古琴只是仿品,却还是没有把古琴放下来。他站在竹林之中,抱琴而立,漠然观望着刺客。
刺客共有七人。华瑶杀了两个,谢云潇也杀了两个,还剩三个活人。侍卫把他们绑了起来,又卸了他们的下颌骨,以免他们咬舌自尽。
众多侍卫跪在地上:“卑职救驾来迟,罪该万死,请陛下降罪。”
华瑶沉声命令道:“今日在广明宫当值的领班侍卫,罚俸三个月。若有下一次,严惩不贷。你们把刺客押送到诏狱,仔细审问。”
侍卫领命告退。
华瑶看了一眼竹楼,心中更是愤怒,杀千刀的刺客,竟然把竹楼第二层的竹墙削去了一块,真是暴殄天物。她通知工部派人来维修竹楼,工部回话说,至少需要三天时间,才能把竹楼修好。
华瑶道:“三天就三天吧,尽快修好。”
华瑶走入广明宫的正殿,谢云潇抱琴跟上她的脚步。
谢云潇低声道:“陛下不必动怒,刺客人数不多,总共只有七人,余党的势力已是大不如前。”
华瑶的声调更轻:“我没有动
怒,不过是觉得麻烦,我已经登上大位,这些贼人还没死心,竟有七个刺客蒙混过关,闯进了皇城宫门,跑来了广明宫行刺……”
她声音一顿,才说:“我没料到太皇太后会做到这个份上。她向来是很有分寸的人,不该用刺客来试探我。”
谢云潇道:“太皇太后派人刺杀你?”
华瑶道:“她没有派人刺杀我,她只是坐山观虎斗。”
谢云潇疑惑道:“此话何解?”
华瑶答非所问: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保护你,这样的事,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。你可以按照你的习惯布置广明宫,这里的书房宽敞明亮,你会喜欢的,我今晚再来看你。”
华瑶转身踏出殿门,谢云潇追出一步:“陛下!”
华瑶停下脚步:“怎么了?”
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。他预感到华瑶正要去太皇太后的寝宫兴师问罪。他原本以为战争结束之后,皇城就能恢复平静,然而,围绕着“权力”展开的斗争从未停止,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,争权夺利,始终不断。皇城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,潜藏的暗潮仍是波涛汹涌。
谢云潇犹豫片刻,劝告道:“刺客的武功远不如我,我不会受伤,你不用太过费心。你和太皇太后……毕竟是血脉相连,她也曾经帮助过你。既然她没有派人行刺你,你不妨给她留些余地。”
华瑶上前一步,距离谢云潇更近了:“皇城的明争暗斗,不是我退一尺,她就退一尺,而是我退一尺,她进一丈。她之所以关照我,也无非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。倘若她觉得我没用了,就算我倒在路边,她也不会多看我一眼,你明白吗?”
谢云潇沉默不语。
华瑶反倒笑了:“血脉相连,算个屁。”
她不愿把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全部告诉谢云潇。一来是因为她淡忘了当年的痛苦,二来是因为她厌恶他人的同情。更何况她已经登基了,从前的种种经历,锻造了她的心性,世事变化,循环往复,有得必有失,有失必有得。
几年前遭受的苦难,过去了就过去了,她不会沉浸在痛苦悲伤的阴影里,更不会受制于太皇太后反复无常的权术。她要往前走,往前看,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。
谢云潇道:“纵然皇族亲情淡泊,你总是以社稷为重,以国家为重,太皇太后应该能理解你的所思所想。你在沧州征战时,她治理京城,暂时维持了局势平稳,也保全了沧州南境防守部署。”
华瑶认真地看着他,他依旧抱着古琴。她只问:“你为什么还不把古琴放下来?”
谢云潇诚心诚意道:“无论这张琴是不是真品,它终归是你送我的礼物。对我而言,琴弦完整,琴声清越,已经足够了。”
这一回,又轮到了华瑶沉默不语。
谢云潇无意中拨动两根琴弦。骤然一响的琴声之中,他说:“几个月之前,你我同在战场上斩杀敌军,只能听见喊叫声和战鼓声。”
华瑶杀气横溢:“和平的局面,固然来之不易,但我也不怕再起纷争。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,太皇太后休想拿捏我。”
华瑶快步离开了广明宫,直奔太皇太后的仁寿宫。
仁寿宫的奴仆纷纷跪地叩拜,恭迎圣驾:“奴婢叩见陛下,恭请陛下圣安。”
华瑶道:“免礼,平身。”
太皇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把华瑶引到了仁寿宫的内殿,太皇太后正在此处等候华瑶。
这殿内充盈着花果香气,闪烁着玉石光彩,清澈阳光照满金砖地板,倒映出太皇太后的长影。
华瑶看不明白太皇太后的神色。
华瑶从小擅长察言观色,不过太皇太后向来不会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,华瑶也就猜不准她的心思。她远比方谨更难琢磨,数十年的宫廷生活,把她的心性磨练得如同铁石一般坚硬。
她明知华瑶的来意,还对华瑶微笑道:“皇帝,你来了,快过来吧,哀家仔细看看你。哀家听说了,你和皇后在广明宫遇刺了。哀家可真担心啊,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,朝野内外又要经历一番动荡不安,哀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呢?这宫里的规矩,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,你和皇后还要再把宫廷内务好好整顿整顿才是。”
华瑶听懂了,太皇太后给了她一个下马威。她站立不动:“儿臣参见皇祖母。”
太皇太后道:“王迎祥,你退下吧,嘱咐任何人不得入内,哀家要和皇帝谈论正事了。”
王迎祥连忙说:“是,奴婢遵命。”
王迎祥躬身弯腰,慢慢地退出了内殿。他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这一座内殿里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。
太皇太后依旧坐在主位上。她端起一杯红参茶,抿了一口,淡淡道:“你为何事而来?”
华瑶道:“皇祖母,儿臣今日前来,一是要给您请安,二是想问您一句,您知不知道闯入广明宫的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?”
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:“哀家当然不知道了。哀家并非神通广大,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老人,怎能看清广明宫发生了何事?”
华瑶上前一步:“皇祖母,您年事已高,又何必浪费时间,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。”
太皇太后感叹道:“你连这一点耐心都没有,竟敢筹划宏图大业。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知道得越少,做得越多。”
华瑶道:“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。”
太皇太后又问:“方谨之死,究竟是你故意所为,还是羯人谋害了她?”
华瑶如实回答:“我救了方谨许多次,我不想让她在沧州丧命。她被雅伦毒害了。那天晚上,我嚎啕大哭,求她不要离开人世……”
太皇太后竟然听得笑了出来:“你又哭了?可怜见的,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。”
华瑶轻声道: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,我小时候也不爱哭。只不过我太弱小了,偶尔会用泪水掩饰我的心思。今时不同往日,皇祖母,我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测了。”
太皇太后没有一丝惊讶:“你得到了金甲将军的真传,你的造化真不小。金甲将军武功之高,从古至今,无人能与之匹敌,你既是她的关门弟子,练出绝世武功也不稀奇。”
华瑶随口问:“您知道我的老师是金甲将军?”
太皇太后又喝了一口参茶,缓缓说:“哀家派人去你身边打探消息,听见你称呼那个老者为‘周老前辈’。她的武功天下第一,你的手上又有雕龙金印,她就必定是金甲将军。”
华瑶走到了案桌前,拎起茶壶,亲自为太皇太后斟茶:“您老当益壮,宫里的消息瞒不过您的耳目,那我再问您一句,究竟是谁指使刺客在广明宫行刺?”
太皇太后道:“你明知答案,还要来审问哀家。”
华瑶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侧。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,剑鞘冰冷,距离太皇太后仅有半寸。此剑杀人无数,风里来、血里去,自有一股沉重煞气。
华瑶的语气倒是很温和:“我知道,若缘是主使。那些刺客的功夫名叫‘洗髓炼骨’,原是歪门邪道,上不了台面的东西,想必您也听说过吧。那几个刺客,我看他们面熟,这才想起来他们是在宫里当差的,他们能从皇城南门跑到广明宫,说明宫里有人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。”
太皇太后的眼角余光从剑鞘上扫过,她不怒反笑:“你还不赶紧去把皇城上下搜查一遍,可别放过了漏网之鱼。”
华瑶自言自语:“是啊,漏网之鱼在哪里?”
华瑶轻轻搭住了太皇太后的衣袖,手指拂过金蚕丝织成的龙纹缎面,指尖停在了龙头上。
华瑶声调低沉,暗含一股狠劲,一字一顿道:“若有下次,我就把龙头砍了。”
太皇太后手掌一滑,玉瓷茶杯落到地上,“啪”的一声,摔碎了。茶水沾湿金砖地板,那金砖之间没有一丝缝隙
,茶水也没有向四周流动。
太皇太后道:“好孩子,真是长大了。”
华瑶道:“这话您说过不止一遍了。”
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。她的脸上始终不曾显露喜怒哀乐,听过华瑶的威胁,她虽然把茶杯打碎了,可她的面容依旧平静。
她缓声说:“你启用工部尚书邹宗敏,他曾是东无的人,东无余党只当他投靠了你,就怕你要秋后算账。哀家听说了,你调派官员去江南各省查办贪污案,还要把各州各府田地人口统计清楚,你太心急了。北方局势才刚稳定,全国官民正在休养生息,你又要把江南闹得天翻地覆,必会动摇朝廷根基。”
华瑶道:“你不明白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