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皇太后打断了她的话:“不明白的是你,华瑶,你是皇帝,你要考虑如何保全江山社稷。你治下的大梁国土地广阔,全国共有四万万人,而你只有一双眼睛、一双耳朵。你不能看清天下人,你不能听清天下事,若要维持国家运转,便要坚守纲常法理,推崇儒家圣道,各州各府大小官员才能精诚团结,供你差遣。”
太皇太后拉住了华瑶的衣袍袖摆,只觉得一道成型的气流挡在了华瑶与她之间。
她不能触碰华瑶的皮肤。她竟然称赞道:“好,防人之心不可无,你比你父皇要谨慎得多。”
华瑶道:“确实,我的声望也比父皇好得多。我不会发动改革,而是要推动变革,从下到上、由卑及尊。”
太皇太后道:“大梁国识字的人,还不到两成。全国上下,多的是愚民和刁民,你要推动从下到上的变革,这世间就没有纲常法理可言了。”
第247章 添砚挥墨余香 铲除东无余党
华瑶叹了一口气:“如果半数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,他们就会明白什么是法理,什么是律令。官府推行政令会更容易些,也能从民间选拔更多人才。”
太皇太后道:“平民百姓读了书、认了字,就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业了,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,不把朝廷闹个天翻地覆就不肯罢休。”
华瑶不愿纸上谈兵,她举了一个实例:“秦州宛城识字的百姓人数超过了五成。我在宛城开办的新政,全部执行得很好,百姓安居乐业,官员廉洁爱民,秦州农司更是人才济济。从去年春天到今年秋天,秦州丰收了三次,夏粮和秋粮储备充足,各地盛产小麦、水稻、土豆、红薯、玉米……”
太皇太后道:“土豆、红薯和玉米今年收成多少?”
华瑶道:“这些都是从国外引进的、改良过的粮食品种,又名土芋、红苕和苞米,长势不错,收成也不错,秦州已有两年不曾闹过饥荒了。”
说到此处,华瑶加重了语气:“去年冬天,要不是我从秦州调粮来京城,京城不知会饿死多少人。”
太皇太后笑意淡薄:“你曾经在秦州下令废除贱籍,贱民虽然恢复了自由身,却还是主人家的奴隶。从前的贱籍,不过是如今的奴籍,你治理农司卓有成效,推行政令倒是没有你设想得那般顺利。”
华瑶一点也不气馁,反而更坦然了:“废除贱籍这等大事,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完成,我不着急,您也不用替我着急。”
太皇太后轻敲了一下木桌,却没说一句话。
华瑶站了起来。她面朝太皇太后,她们二人对视片刻,她又说:“再者,天下不只有一个大梁国。您只看到了国内种种问题,却看不到国外也是危机重重。若要维持大局稳定,必须善用人才、保障民生。来日方长,我不会急躁冒进,更不会虚度光阴,在我的治下,大梁国必将长治久安。”
“这里只有我和你,”太皇太后微微一笑,“你这些话,说得冠冕堂皇的,没人能听得见啊,孩子。”
华瑶一句一顿道:“总有一天,每一个人都会亲眼看见。”
太皇太后抬起一只手,又放下去了。她的双手保养极好,似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,正攥着一块金丝绣帕。她不看华瑶,只看着绣帕上凤凰花纹,精致缜密,每一针每一线,都是天家富贵的缩影。
华瑶后退半步:“儿臣告退了,请您保重身体。您久居深宫,也不熟悉各州各府风土人情。朝野内外一切政务,还是交由儿臣来处理吧。”
华瑶动用了轻功,身影一闪,竟是瞬间消失了。
太皇太后久久凝望着华瑶离去的方向。
初秋时节,天高云淡,庭院里落叶纷飞,她心中微有一丝凉意。恍惚之间,竟然想起了昌武二年的旧事。
那是五十三年前了。她刚满十八岁,昌武帝选召她入宫,封她为贵人,从那之后,她再也没有踏出京城一步。天下之大,江湖之广,苍山之巍峨,远海之浩瀚,她始终不曾见过。她只见过天子一怒,伏尸百万,流血千里。皇城广场上跪满文武百官,昌武帝把雕龙金印扔到了地上:“杀!杀无赦!朕要天下人臣服!!”
近来她时常感到疲惫,也时常回忆起一段又一段往事,从年少到年老,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已。
她从软榻上站起身,王迎祥连忙躬身搀扶她:“娘娘。”
太皇太后道:“扶哀家去内室歇歇吧。入秋了,春困秋乏,哀家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。”
太皇太后走过一扇玉门,步入内室。她坐在紫檀木床上,两位女官服侍她更衣,其余八位侍女放下了金丝纱帐,熄灭了火烛灯光。内室一片昏暗,她闭目养神,心里还想着华瑶。
她威慑华瑶,华瑶也威慑她。她非但不觉得寒心,反而还从华瑶身上看见了她年轻时的影子。像,倒也不像,华瑶比她年轻时更冲动、更莽撞、更有朝气。她忽然说出一句:“哀家老了。”
跪在床前的女官连忙回答:“您是天地之间最尊贵的主子,与天同寿,神佛定会保佑您贵体安泰。”
太皇太后摆了摆手,女官缓步退出了内室,守候在门外,只听见太皇太后在床上翻了个身。窗外秋风微起,轻如一丝叹息。
*
数天之后,秋意渐浓。
按照皇城以往的规矩,立秋之后,便是中元节,文武百官都有七天假期,以便上坟祭祖,拜谢列祖列宗在天之灵。
皇帝也会罢朝七日,追忆大梁国开基创业之艰难。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,倘若皇帝要在自己的寝宫里胡作非为,文武百官也只能劝诫,不能把皇帝押送到宗庙,强迫皇帝修心养性。
华瑶不禁感慨道:“哎,多亏了我爹,曾经做过那么多荒谬的事情,现在无论我做什么,文武百官也不会太过惊讶。”
夜色深沉,谢云潇正站在湖心凉亭里,观望湖上烟波浩渺。他看见湖畔灯火闪烁,也听见僧人诵经声,几位受宠的宫女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恩准,能在湖边上放纸船。那纸船不过巴掌大,船里摆着一卷丝绸、三块糕点、六条彩带、点着一支红芯蜡烛,便算是送给祖宗的祭品。
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般风俗,难免动了好奇心,忍不住问:“你爹在中元节……做过什么?”
华瑶悄声描述道:“昭宁十七年到昭宁二十四年,每年的中元节,我爹不用上朝,闲得没事可做,就在他的寝宫里宣召一群嫔妃,整日寻欢作乐。宫里宫外都传遍了,你知道吧?”
当年谢云潇远在凉州,极少听闻皇帝的私事。他低声回答:“我不知道这些深宫秘闻。”
华瑶又问:“那你想知道吗?”
谢云潇沉默不语。他尚未回过神来。死者为大,中元节将近,依照凉州的风俗,他不能在此时嘲讽昭宁帝的荒诞行径。
华瑶还以为谢云潇不好意思开口。她正要仔细解释,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:“有些事也不是非要明白不可。”
华瑶轻轻地笑了一
声。
谢云潇又说:“令尊的行为举止,竟是如此……无拘无束,朝廷众臣为什么不上书谏言?当年孟道年、徐信修都还在世,他们二人以严肃清正而闻名,应该也有正言直谏之责。”
华瑶坐在凉亭栏杆上。水风拂面,她衣袍飘飞,轻声说:“中元节在民间又称为‘鬼节’,皇城一向避讳‘鬼’字,从来不会大张旗鼓庆祝鬼节。”
谢云潇走到她的身侧:“原来如此。”
凉亭栏杆仅有一尺宽,华瑶的坐姿依然端正:“皇城还有一条规矩,中元节上坟祭祖,不宜兴师动众,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太大动静。朝廷重臣都是老油条了,上书进谏,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,关系到一整个党派。文武百官心知肚明,也不敢在中元节干涉皇帝的私事。”
谢云潇试探道:“你打算在中元节做什么?”
华瑶低下头,看着水面上光影波动:“我要下江南,亲自选拔人才,视察江南工厂,考察风土人情,巡检各地水利工事,再看看当地官员究竟是如何统计田亩人口的。”
谢云潇见她心意已决,只说了一句:“东无余党聚集在江南富庶之地,你若要微服私访,请务必做好万全准备。”
华瑶玩闹般地仰面向后倒,果然倒进了谢云潇怀里。她下颌微抬,更紧密地贴到他身上。
谢云潇站在她的背后,右手握住她的肩膀,左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:“万事小心,卿卿,或许江南也是卧虎藏龙。”
华瑶挺直腰杆,骄傲道:“管他什么卧虎藏龙,我自己才是唯一真龙。”
谢云潇淡淡地笑了笑。从他认识她第一天起,她就是如此这般朝气蓬勃,几乎没有意气颓丧的时候。
片刻之后,谢云潇低声道:“东无余党之中,还有不少武功高手。”
夜晚水雾迷漫,环绕着他们二人。远处湖畔之景,已是朦胧不可见。
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衣带,绕在自己五指之间,揉搓把玩:“区区一个东无余党,算得了什么呢?我没去找他们,他们还敢来找我,我会把他们全杀了。”
她自言自语:“对了,江南贪官也是最肥的,抓出来几个,没收赃款,今后几年,就不愁国库没钱了。”
她早就知道了,东无余党的首领是若缘。自从若缘行刺失败之后,东无余党内部也有不少争端。
若缘率领东无的众多侍卫跑到了吴州。华瑶放任他们逃离京城,原是为了追查他们的行踪。
若缘也练出了洗髓炼骨的邪门武功,因此东无的侍卫对她十分信任,正如他们信任东无。这一份信任,超出了寻常主仆之间的关系,更像是生死契约。
若缘并非无能之人。她在短短几个月之内练成邪功,又做出了压制邪功的解药配方,可见她确实是有头脑,有真本事的。
此前朝政局势才刚稳定下来,华瑶并不想对若缘下手,只想挑选一个合适时机,铲除东无余党。可惜若缘自己误入歧途,华瑶对她略有几分失望。
其实华瑶也不明白若缘为什么一定要刺杀自己。华瑶和若缘之间,从来没有深仇大恨。不过涉及到权位之争,皇族从不心慈手软,华瑶不会浪费时间去探究若缘的苦衷。
若缘的一切动向,都是有迹可循、有理可依。如今若缘已经逃到了吴州。东无在吴州的私库不止一个,华瑶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私库全找出来。
第248章 撩鸳帐 下江南
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十二日,天气晴朗,阳光灿烂,也是个黄道吉日,适合出门远行。
华瑶率领亲信一百人,从京城出发,直奔吴州。
吴州与琅琊两个省位于东江以南,并称为“江南二省”,自古便是富丽繁华之地,荟萃群英。江南二省每年上缴的赋税总额在全国排名数一数二,因而又有“江南水乡,富甲天下”的美称。
京城百官都没料到,华瑶登基还不到三个月,竟然会亲自下江南。
京城百官深感震惊,却也不能阻拦华瑶圣驾。天子微服私访,在大梁朝历史上屡见不鲜。早在一百多年前,圣祖皇帝开基创业之初,就经常乔装改扮,潜入民间,探访民情,如此流传下来不少奇闻逸事,算得上是君民同乐的一段佳话。
华瑶此次出行,挑选的随从都是练过武功的,包括白其姝、郭灿亮、朴月梭,岑越等人。她把杜兰泽、金曼苓留在了京城主持大局,京城必定可以维持稳定。
朴月梭心里是这么想的,嘴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。
车队离开了京城,驶出四十里之外,朴月梭拉紧缰绳,仍未与华瑶说上一句话。
临近晌午,太阳渐高,天气也热了起来。车队停在驿馆门前,稍作休整。
这驿馆占地不大,仅仅是一间三进三出的宅子。驿吏也不知道华瑶的真实身份,只见华瑶气势超凡,鞋底离地约有两寸,轻功已达到至高境界,必是从京城来的名门贵族。
华瑶的随从超过了一百人,驿吏不敢仔细打量华瑶的面容,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,始终眼观鼻、鼻观心,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,不该看的人一点不看,只按照规矩,查验了文书之后,就把华瑶引到了驿馆内部。
此地排开了二十几张圆桌,桌上摆着茶壶、瓷杯,桌边火炉里的热水还没烧开,冒着腾腾热气,满是人间烟火气息。
华瑶从朴月梭身旁路过。朴月梭急忙开口:“陛下,微臣参见陛下。”
华瑶小声道:“你忘了我定下的规矩吗?我说过,我是微服私访,大庭广众之下,你不能泄漏我的身份。”
朴月梭当然记得规矩,只不过一时心动,脑筋还没转过来,话就从他嘴里滚出来了。
他轻声道:“这一次,我能追随您外出,真是荣幸之至。我高兴得静不下心来,还请您原谅我礼数不周。”
华瑶看了他一眼:“你不是礼数不周,而是太讲究礼节了。你和别人打交道,总是把‘请多指教’、‘感激不尽’这类词挂在嘴边,书生气太重了,等我们到了吴州,还是要稍微收敛些。”
朴月梭唇边含笑,点了点头:“是,全凭您做主。我不会再给您添麻烦,请您放心。”
他追随华瑶走出两步,又忍不住问:“近日以来,我的武功长进了些,剑法练得更纯熟,您若是有空,不知可否指教一二?”
华瑶随口敷衍道:“你慢慢练,以后再说吧。”
华瑶正站在一棵大树之下。树影遮盖了她的身形。她环视四周,丝毫没把朴月梭的那些话放在心上。
她只想着如何能在半个月之内完成她的计划。此次计划不同以往,不是带兵打仗,但也不容易,她主要有四个任务。
第一、追查若缘的踪迹,铲除东无余党,找到东无的私库。
第二、收揽江南人才。江南已有新式学堂,正是推广实施新式教育的好地方。
第三、视察江南工厂、盐田、以及水利工事。前年江南闹洪水,当地官员没少贪钱,她还得想办法查处贪官,把他们吞下去的银子全部夺回来。
第四、查办江南贪污案。此案牵涉深广,与东无关系密切,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。纵然她如今手握大权,也不得不小心行事。
华瑶并不担心这些贪官势力强悍,毕竟,普天之下,无人的势力在她之上。大梁朝数十万精兵已经认她为主,镇抚司、拱卫司、御林军都对她忠心耿耿。她身边的武功高手多如牛毛,她自己的武功也在化境之上。哪怕江南贪官家大业大,总归还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