匕首悬停在空气之中,刀锋一亮,华瑶打算杀了岳扶疏。
岳扶疏一口气没喘过去,又记起自己当年在秦州收税,把农户留存的种子全部收了上来,逼得农户上吊自尽。秦州要给朝廷缴纳税粮,还要供养晋明吃穿用度,负担深重,而他一心一意伺候晋明,就算尽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……他心里是这么想的,眼角却流下泪水。
泪眼模糊之时,窗前昏黄光影乱闪,他隐约看见一个高大身影,戚归禾!他猛然想到了这个名字。他和晋明一起害死了名叫“戚归禾”的武将,那一道影子越来越近,烟雾翻腾缭绕,回忆浮动闪变,恐惧一点点吞噬着他,他大叫出声:“啊啊!”
他尖叫道:“啊……不是我杀的,是晋明!!”
话没说完,岳扶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岳扶疏竟然活活吓死了。他看到了什么?华瑶想不明白。她推开窗户,向外一看,街上人潮涌动。今日是中元节,依照吴州风俗习惯,午时过后,绣城百姓开始舞狮、扬幡、诵经、游城隍。
谢云潇恰好从门外走进来。他看见岳扶疏魂断气绝,他提醒道:“岳扶疏已经离世了。”
街上传来诵经声,华瑶喃喃道:“是啊,岳扶疏死了,我替你大哥报过仇了。”
谢云潇沉默了一会儿。晋明和岳扶疏都死了,晋明余党消失殆尽,仇怨停息,谢云潇依然记得戚归禾深受重伤的种种细节。
华瑶轻声问:“你想如何处置岳扶疏的尸体?”
“人死债消,”谢云潇低声回答,“把他火化了,入土为安,血海深仇终有了结。”
华瑶牵住谢云潇的右手,谢云潇反扣她的掌心,他们二人的十指紧密相扣。
华瑶看着他的双眼,他全神贯注凝视她,她认真道:“好,就按你说的办。”
当天下午,镇抚司高手把岳扶疏的尸体火化了,埋到了绣城郊外乱葬岗。此地空旷寂寥,寒鸦满树,方圆十里之内,没有一处人烟。
次日华瑶改道去了吴州首府丹芝。她在此地停留三日,打开了东无遗留的几座私库,运出黄金白银,总计价值二十万两。她又命令丹芝衙门严查拐卖人口、贩卖毒烟的恶行。
绣城官府早已把走失人口统计出来,上报给了朝廷。根据这些人的姓名、画像、籍贯,丹芝衙门解救出来三十多人,由镇抚司护送,全部顺利返回家乡。此外,丹芝衙门彻查全城,销毁毒烟六百多斤。
华瑶此次下江南,算是告一段落。她亲自押送金银财宝,安安稳稳回到了京城。
京城仍是一片风平浪静,官场上却流传出一些奇闻。中元节休沐尚未结束,户部上上下下、大大小小的官员提前开工,只因华瑶从吴州带回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,全部充入了国库。吴州本地人都没听见一点风声,数额如此巨大的一笔横财,并非民脂民膏,又是从何而来呢?难道是鬼神恩赐吗?众臣不敢议论,只能加倍小心做好自己份内之事。
明年便是天成元年,依照惯例,华瑶会在今年冬天之前,册封功臣。正所谓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,朝堂上各方势力都会有所变动。
众臣忐忑不安等待了一段时日,总归等来了华瑶的旨意。
昭宁二十七年八月四日,华瑶册封秦三为护国将军,加封侯爵,统辖沧州军营;许敬安为骠骑将军,加封伯爵,协理镇国将军掌管凉州军营;祝怀宁为京城车骑将军,加封伯爵,同时追封已故的戚归禾为上军大将军,孔元青为南中大将军,其余武官功绩不如这几人,各自也得到了丰厚封赏。
华瑶废除了司礼监对奏章的批红权。由此,内阁成为最高级别辅政机构。内阁首辅金曼苓权势更
甚,杜兰泽更受华瑶器重,朝廷众臣私下议论,都说金曼苓位同宰相,杜兰泽位同副相。虽然金曼苓职权远不如唐宋时期的宰相,却也让众臣钦羡不已。
第257章 岂止以 “我在看你眼里的月光。”……
转眼已是八月中旬,中秋节将近,朝臣又要迎来七天假期。
如今全国太平安定,北方各省粮仓丰足,全部做好了过冬准备。西南战事结束了,东南海寇不再侵扰海港城镇,国库充盈,粮价平稳,京城节日气氛比往年更浓厚。
华瑶的心情也很不错。她正坐在文渊阁里,与金曼苓、赵文焕、沈希仪、杜兰泽一同商量新式学堂章程。
议事完毕,赵文焕、沈希仪、金曼苓告退了,杜兰泽仍然坐在座位上。
此时正是晌午时分,天光明亮,华瑶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平安符,约有半个巴掌大小,光滑布面上刺绣着八瓣莲花。
华瑶把平安符递给杜兰泽:“我从宝山寺求来了平安符,请师太开过光了,送给你。宝山寺香火鼎盛,人人都说这里的平安符是很灵验的。”
杜兰泽微微一笑:“承蒙陛下厚爱,我此生报答不尽。”
她抬起指尖,轻抚一瓣莲花纹。
“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一些?”华瑶握住杜兰泽的手腕,“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。”
杜兰泽抓紧平安符,脸上神色不变:“天气转凉,我向来畏寒怕冷,近日胃口也不太好,瘦了几斤,尚无大碍,有劳陛下牵挂。”
华瑶半信半疑:“是吗?”
杜兰泽点了一下头:“您与我既是君臣,更是至交知己,我怎敢欺瞒您?您若是相信我,就请不要再担心了。”
华瑶仔细观察杜兰泽的神色,轻轻按住了她的脉搏。
华瑶曾经学过诊脉技巧,略懂医术。杜兰泽的脉象还算平稳,华瑶也查不出什么大问题。
平安符仍在杜兰泽手心里。她反复把玩了一会儿,又把平安符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。她的腰带是一条绯红锦缎,与平安符上莲花图案相衬。
华瑶思索片刻,开口道:“对了,我正想告诉你,我打算命令大理寺重审旧案,还你们琅琊王氏一个清白。你父母蒙受多年冤屈,朝廷亏待了他们,我可以为他们翻案了。”
杜兰泽抬起头来:“陛下……”
华瑶伸手去试了一下杜兰泽怀里的暖炉,炉火正旺,杜兰泽并未受凉。华瑶松了一口气:“怎么了?”
紫金铜炉里炭火微红,铜炉底部已有一层灰白浮尘。淡淡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,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漂浮不定。人这一生,也像是一块木炭,燃烧过,闪亮过,就要化作烟灰了。杜兰泽正想得出神,华瑶又喊了她一声:“你怎么了?”
杜兰泽回过神来:“您还没有正式废除贱籍,朝廷也在改革官制,现在并不是重审旧案的最好时机。”
华瑶端起茶壶,倒了一杯水:“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?”
杜兰泽轻声说:“天成四年之后。”
华瑶把瓷杯推到了她面前:“你深明大义,把国事放在第一位,你的苦衷我都明白,可你还要再等上四年……”
杜兰泽从华瑶手里接过瓷杯。茶水温热,她抿了一口,尝到了枸杞、红枣、人参、当归的味道。她明白华瑶特意为她准备了药茶,此茶功效显著,可以温补气血,调养元神。
杜兰泽低下头,含笑道:“陛下有耐心,我也有耐心。四年光阴,并不算长,等到时机成熟了,您再替我翻案,才不会留下话柄,爹娘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。”
华瑶仔细斟酌,认可道:“确实,四年后,我根基稳固,朝臣也不敢反对翻案。”
杜兰泽说服了华瑶,又与华瑶谈论起明年的殿试。明年是华瑶正式登基的第一年,也即“天成元年”,华瑶想从全国选拔人才,填补各州各府职位空缺。
凉州、秦州、永州、康州、沧州以及东南四省遭受了连年战乱,近来战乱平息,朝廷更加关注这些地方的吏治民情。
半个时辰之后,华瑶和杜兰泽拟定了明年的殿试题目。
想到自己将在明年钦点状元、榜眼和探花,华瑶心里十分期待。她盼着朝廷招纳一些才高八斗的大学士,更盼着全国一年比一年更兴旺发达。
*
昭宁二十七年八月十四日,正是中秋节前一天,外朝休沐,内廷还在准备明日的中秋宴。今年中秋宴排场不大,相较于往年,宴会开支减少了一半以上。
昭宁帝喜爱美色,享尽富贵豪奢。他在位时,三宫六院美人如云。每年中秋宴上,各个妃嫔都要多添几件衣裳首饰,光是这一项就要花去不少钱。
华瑶当然知道她爹挥霍无度。还好,她和她爹不一样,她从未动过花天酒地的心思。自古以来,还有哪个君主比她更懂得修身养性呢?她不禁有些沾沾自喜。
夜色深沉,湖畔凉风吹来,衣袖漂浮,谢云潇接住了华瑶的衣带:“卿卿?”
华瑶和谢云潇刚吃过晚饭,他们正在御花园散步。御花园占地广阔,浩渺湖水一望无际,周围没有一丝人声,仅有他们两个人。
谢云潇停下脚步,抬头眺望天上月亮。中秋佳节,合家团圆,他紧握着华瑶的手腕,又想起自己远在凉州和永州的亲人。他的祖父谢永玄年事已高,本月上旬,谢永玄递上一封奏章,请求告老还乡。华瑶挽留了几次,谢永玄去意已决,华瑶终归同意了。
谢永玄是三朝元老,内阁重臣,历经多年残酷党争,最终全身而退。他回到永州老家,与京城相距百里,却还挂念着谢云潇。前日,他托人给谢云潇寄来一封信,写明了他在家乡安享晚年,清静度日,感受到天伦之乐。
“你在想谁?”华瑶忽然问道,“你把我的手抓得好紧。”
谢云潇对上华瑶的目光,她眨了一下眼睛,他竟然举高了她的手腕,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。温热气息贴近肌肤,酥酥痒痒的,她笑了笑,拉着他向前跑: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
谢云潇跟上华瑶的脚步:“去哪里?”
华瑶立即松开了他的手:“你到了就知道了。”
她轻笑一声:“有本事你就抓住我。”
她动用轻功,飞快掠过湖面,涉水而行。她记起了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在御花园乱跑,越跑越快,越跳越高。她继续往前跑,流风吹起她的黑缎绣金龙纹衣袍,她闯进一座树林之中。此处有一条曲折小路,连通着疏密相间的石峰,穿过一个石峰洞口,竟是一片露天空地,四周峰峦环合围拢,石壁上悬挂着大大小小
数十条瀑布,水流冲射,浪花飞溅,激起一层茫茫水雾,直涌向潭水深处。
潭心立着一块巨石,约有三丈见方,石头上铺着一层沃土,种满了柔软缠绵的碧草藤萝,像是丝网一般密集,芬芳扑鼻。
华瑶登上石峰,纵身一跳,稳稳落到巨石上,忽然闻到了一种幽淡清香,她察觉到谢云潇的声息。她玩闹似的,手往背后一伸,攥紧了谢云潇的一小块衣袖。
谢云潇顺势把她一抱入怀:“抓到了,卿卿。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“不,”她纠正道,“是我先抓住了你。”
谢云潇低头在她耳边说:“我认输。”
他的嘴唇似乎碰到了她的耳尖,只是一瞬而已。她转身面朝着他,双手环住他的脖颈:“你在做什么?”
巨石周围水浪激荡,谢云潇只看着她,却说:“在赏月。”
华瑶质疑道:“那你为什么盯着我呢?”
谢云潇竟然回答:“我在看你眼里的月光。”
水声乱响,水雾迷蒙,此时情景如同仙境一般,华瑶心头一热,双手搭住谢云潇的肩膀,使劲用力往后一推,他毫不反抗,任由她把他扑倒了。
他抱着她躺进草丛里,碧草细长柔韧,茂密绵软,草叶轻轻戳到她的脸颊,她立即把头埋进他怀里:“有点痒。”
谢云潇把草叶一根一根拨开,指尖有意无意之间,碰到她的肌肤,尤其是她的耳朵。她轻声道:“耳朵更痒了,你是故意的,我要扯断你的衣带。”
谢云潇手指一顿,华瑶抬头看他:“我瞎说的。”
谢云潇直视她的双眼:“我当真了。”
“真的吗,”华瑶在他耳边问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华瑶左手往下摸,摸到了他的衣带,似是威胁,似是玩闹,那衣带已在她手中绷得笔直。
她亲了一下他的耳尖:“你不怕被人看见吗?”
谢云潇声调低沉:“会有人路过吗?”
四周石峰环绕,瀑布滔滔不断,溅起几尺高的水浪,水烟随风飘荡过来,轻纱般稀薄透明,笼罩着藤萝碧草。当空一轮明月光辉皎洁,倒映在华瑶眼里,更有细碎流光。
华瑶坐起身来:“这里是我小时候发现的一块风水宝地。”
谢云潇依旧躺在草地上,他顺手拔出一根碧草:“这也是你亲自种的?”
“嗯嗯,”华瑶点头,“其实我胆子很大,小时候还有点贪玩,宫里的嬷嬷说我顽皮,还说我言行举止粗鲁莽撞。”
谢云潇把碧草根茎重新埋入泥土之中。他不看华瑶,只看着碧绿草叶:“我第一次见你时,你年仅十五岁,既有趣,又有灵气,我同你说话,总是忍不住想多听你说几句。”
华瑶倾身靠近他,在他唇角上亲了一口。他抬手沿着她后背一路摸到她的后颈,从轻吻到深吻,呼吸渐渐急促起来,寒潭上秋夜凉风一吹,热血澎湃,竟比盛夏时节更加燥热。
谢云潇把华瑶的右手按到了他的腰间,指引华瑶扯开了他的衣带,触及他精壮滑韧的肌理,华瑶突然回过神来。她往后退了半尺距离。
她衣衫整齐,坐姿端正:“我们毕竟是在御花园里,我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。”
谢云潇缓缓坐了起来。他衣领大敞,心神激荡,呼吸尚未平复,只能说:“你真是进退有度,卿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