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瑶点了一下头:“确实。”
华瑶今年也才二十岁。三年前,她离开京城,赶赴凉州,彼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三年后,自己竟然登上了大位,全国各地的战事都结束了。秦州、康州、岱州等地粮食产量大增,凉州、沧州、永州、虞州税制改革推行顺利,假以时日,她必定能实现平生抱负。
近年来,大梁臣民饱受战乱饥寒之苦,和平局面来之不易。推行新政,必须循序渐进,戒骄戒躁。
她会耐心等待合适时机,哪怕等上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,她总会等到那一天。
华瑶沉下一口气,心神稍定。她对护卫说:“你放心,官府会为你们做主。”
掌灯时分,华瑶快步
走入官宅正厅,见到了传说中的“绣城第一富商”骆子尚。此人年过半百,身穿一套湖蓝色绸缎长袍,脖颈上挂着一条金链,那金链长约三尺,在灯下闪耀着灿灿金光。
绣城知府朱贤勤站在一旁,眼见华瑶渐行渐近,朱贤勤连忙迎了上去,小声道:“微臣参见陛下,恭请陛下圣安。”
华瑶明知故问:“那人就是骆子尚?”
朱贤勤面露难色:“正是嫌犯骆子尚,他……他一直不肯开口,捕快试过了各种办法……”
朱贤勤在绣城当官的这些年,和商人往来甚少,双方井水不犯河水,既没有多少交情,也没有任何过节。朱贤勤从未亲自审理过一桩大案,这一回又碰上了骆子尚这个软硬不吃的倔驴,朱贤勤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。他想动用夹棍刑罚,又不想担上“屈打成招”的恶名。
华瑶缓步走向骆子尚,众多捕快向后退开,为华瑶让出一条路。众人弯腰低头,恭敬不已,只有骆子尚抬起头来,直视华瑶。
华瑶沉声问:“你为何要在吴州买卖人口,贩运毒药?”
骆子尚闭上双眼。
华瑶猜出了他的心思:“你在等谁?你以为谁还能救你?”
骆子尚仍未睁开眼睛。他的脸皮绷得紧紧的,双手攥成了拳头,隐隐散发着一股凶狂戾气。
华瑶心知骆子尚是个老油条,不好对付。她下令道:“把骆子尚的长子带过来审问。”
骆子尚的长子仅有二十七岁,年纪尚轻,阅历尚浅。衙门捕快一路将他押送过来,他大声辱骂道:“骆某人在江湖上结交了许多朋友!骆某人的好友圆真散人是天字第一号化境高手!他的绝招旋风无影刀能把你们都收拾了!!”
华瑶听见“旋风无影刀”五个字,立即明白了“圆真散人”究竟是谁。她很想告诉骆家人,他们倚仗的这一位化境高手,已在一艘大船上被她砍成血雾,随风而去了。
华瑶点明道:“圆真散人已经死了。”
骆子尚猛然睁开眼睛:“敢问阁下尊姓大名?”
正厅之内,门窗紧闭,挂在房梁上的灯笼轻轻摇晃,无风自动。
只听“哗啦”一声重响,骆子尚掰开了手上铁锁,飞身一跃,眨眼间就蹿到了华瑶面前。他运足了十成内力,双手打出一道猛烈掌风,扫动了华瑶的长发。
华瑶疾步后退,万万没想到骆子尚会突然动手。她立即反应过来,骆子尚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,只见她年纪轻轻,就想把她抓去做人质。
真是可恶!前有一个圆真散人,后有一个骆子尚,这两人都不会好好说话,宁愿大打出手,也不愿讲出真相。
华瑶脚尖在地上一点,纵身跳到了半空之中。
骆子尚见她轻功高强,还不死心,双腿向前一踢,催动鞋底上的暗器,放出一把细密毒针。那针头黑光闪烁,剧毒无比,稍微沾上一点,毒性就会在体内发作。
华瑶反扣剑柄,甚至没有拔剑出鞘,瞬间把剑气凝成一股狂风,毒针随风飞转起来,叮叮乱响,回旋不停,如同飞雪融化一般渐渐消失了。
“妖女!”骆子尚已知华瑶武功之高,远胜自己,他不能把华瑶抓来当人质,只能先砍伤华瑶,造成混乱,再想办法逃跑。
然而这一声“妖女”才刚叫出口,众多侍卫赶来捉拿骆子尚。众人武功境界高深精妙,虽不如华瑶,却也是天下第一流。
直到此时,骆子尚总算明白过来,今日他竭尽全力也跑不出这一座官宅。罪行败露,他逃不脱死罪,与其在监狱里等候判决,还不如自行了断。他转换方向,飞速撞上一把长剑,那剑尖刺穿了他的心口,鲜血直流,他倒地不起。
绣城知府朱贤勤大喊道:“不好,嫌犯畏罪自尽了!”
华瑶走近骆子尚:“你要是坦白交代,我本可以饶你一命。”
骆子尚声息微弱,鲜血从嘴角淌出,他呢喃道:“你不多管闲事,就不会闹出人命……你、你非要管……吴州人也会恨你……”
他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,华瑶冷声打断道:“拐卖良家妇女,贩卖成瘾毒药,这是你自己犯下的死罪。”
骆子尚听不见华瑶的声音,他断气了。
说来奇怪,骆子尚自尽身亡,死相惨烈,他的长子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哀伤。
这位长子与骆子尚相距不过七丈远。他脸上是一副惊讶神色,眉头紧皱,唇线紧绷,看向父亲的目光中隐隐透出来一丝快意。
华瑶大概猜出了实情。骆子尚并非慈父。他妻妾成群、儿女众多,恐怕连孩子的姓名、年龄都记不清楚。他殴打奴婢,苛待护卫,擅长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,他的子女在家里也受尽了欺辱。
华瑶下令道:“嫌犯骆子尚已经畏罪自尽,朱贤勤,你加紧审问骆家上下一百二十七人,务必把案情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朱贤勤以及一众捕快跪下领旨:“谨遵陛下口谕。”
骆子尚的长子这才知道华瑶身份何等贵重,他慌忙下跪,抬头时,恰好瞥见了谢云潇。他父亲搜罗了许多江南美人,他大饱眼福,却不曾见过任何一人比谢云潇更出众,俨然是出尘绝世之风范。
谢云潇注意到旁人视线,他看向了骆子尚的长子。那人立即把头低下去,眼角余光还在偷瞄自己断气的父亲。
骆子尚的尸体趴伏在地上,背后衣衫破开一个洞口,露出后背皮肤,竟有几分油彩颜色。
谢云潇开口道:“陛下。”
华瑶顺着谢云潇的目光望向骆子尚,当即明白了谢云潇的意思。她剑尖一挑,划开骆子尚的衣衫,顿时吃了一惊,尸体后背上纹着一副“五鬼抬棺图”刺青,是五只小鬼抬着一副空棺材,谐音“升官发财”,民间称之为“五鬼运财术”。
据说,这种术法能使人突发横财,由道行高深的道士运作。道士把图画刺在一个人的背上,念过咒语,办过仪式,此人就能驱使五个小鬼,获取源源不断的财富。如果道士的道行不够高深,那“求财之术”就会变成“害命之局”。
华瑶小时候,曾经在志怪小说里看过这一类怪谈。她读得津津有味,只当是江湖传闻,胡编乱造的故事,她最喜欢看了。她没想到世上真有人相信这种术法,还把“五鬼抬棺图”当作纹身,刻在自己的后背上。
这种术法究竟能不能招财,华瑶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。如果一个人的求财之心强烈到甘愿把这种图画刺在背上,那他必定是毫无顾忌、毫无畏惧的,总会想方设法拓宽自己的财路。
华瑶不禁叹了一口气。
次日,朱贤勤呈上了骆家人的供词,果然证实了华瑶的猜测。
骆子尚拐卖人口,由来已久。他之所以经营粥厂,赈济贫民,不仅是为了宣扬名声,也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。前来粥厂领取粮食的年轻男女,往往出身于贫寒门户,无依无靠。骆子尚瞄准了这些人,每年从中挑选几十个相貌姣好的,高价卖到吴州各大城镇,偶尔也会用毒药控制他们,专供权贵寻欢取乐。
华瑶想起了自己当初曾经在虞州土匪寨子里大闹一场,那土匪寨主也是个色鬼,只因他一己私欲,把许多百姓坑害得家破人亡。这一桩又一桩大案,来来回回,反反复复,总是和“财色钱权”相关。
华瑶正在沉思时,白其姝看完了供词。
白其姝经商多年,深知商人脾性。她直言不讳:“骆家的靠山在丹芝。丹芝是吴州首府,人口众多,人际关系错综复杂,您要把案件查明白,恐怕还得等上几个月。”
华瑶早有预料:“我是一国之主,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。我会命令丹芝衙门审理此案,把案件审清查明,也是他们的本分。”
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附和一句:“陛下英明。”
晨曦初照,华瑶站在窗前
,天光洒在她的脚边。她眺望远景,似乎还有什么心事。
紫苏忍不住说:“陛下……”
她停顿一瞬,才说:“卑职曾经学习过‘相面术’,依卑职看,骆子尚虽有三十七个子女,这其中,至少有十个不像是他亲生的儿女。”
华瑶疑惑道:“什么意思?难道他连孕妇和幼童都抢回家了?”
紫苏第一次在背后说人闲话,难免有些尴尬:“骆子尚妻妾成群……”
华瑶明白过来:“哦,我懂了,她们给孩子找了不同的亲爹,骆子尚本人并不知情。孩子太多了,他管不过来。”
白其姝“噗嗤”笑出了声:“您打算如何处置骆家人?”
华瑶思考了一会儿,又把绣城知府朱贤勤喊来了。
朱贤勤胆怯谨慎,爱惜名声,不愿动用酷刑,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官。
华瑶传令道:“查抄骆子尚的家产,由官府接管粥厂,每月照旧发放粮食,赈济贫民小户,以安民心。骆子尚妻妾众多,其中不少人是他拐卖来的,官府应当给她们发一笔钱,妥善安置她们,她们的子女必须更改姓氏,不再姓骆,各立门户,或是各自回家。”
白其姝轻声说:“依照骆家人的供词,骆子尚经商的这些年,从同行手里抢来了几十个商铺……”
华瑶又嘱咐道:“这些商铺,依照大梁律法,也要归还老东家。骆子尚侵占的田产,经过丈量登记之后,重新分给农户。骆家修建的三座大宅,可以改建为育婴堂、养济院和新式学堂。”
朱贤勤双手抱拳,诚心诚意道:“陛下圣明,藏富于民,施惠于民,江山社稷方能长治久安。”
*
两天后,华瑶在绣城巡视了几座工厂,顺便又打开了东无的三个私库,总共查出了价值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的财宝。
京城将领祝怀宁接到华瑶命令,率领一队精兵赶来绣城,护送财宝运往国库。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一路随行。这一支军队浩浩荡荡,从绣城出发,直奔京城而去。
华瑶站在高楼上,透过窗户,远望队伍向北行进。队伍渐行渐远,华瑶收回视线,又看向了坐在桌前的岳扶疏。
若缘归顺了华瑶,自然放弃了岳扶疏。她把岳扶疏的藏身之处告诉华瑶,华瑶派人追查岳扶疏,整整三天,岳扶疏没有调动一个亲信。他身边仅有两个奴仆伺候,看来晋明余党确实消失了,晋明的势力已是荡然无存。
从位高权重,到灰飞烟灭,只是短短四年而已。
华瑶好心问了一句:“你还有什么遗言?”
“孽畜!!”岳扶疏坐在轮椅上,破口大骂,“你这个下贱孽……”
半空之中,浮起一把锋利匕首,刀尖直指岳扶疏的咽喉,华瑶轻声道:“你要是不会说话,我就送你一程。”
华瑶的武功境界堪称至高至圣,招式变幻无穷,技法精妙绝伦,普通人连做梦都不敢想象如此高深的功力,她只在一瞬间就使出来了。
岳扶疏又惊又怒,不知华瑶还想从他嘴里打听什么消息,他宁死也不会透露只言片语。
华瑶暗示道:“我听若缘说,你病入膏肓,没几天可活了。”
岳扶疏猜到若缘出卖了他,他愤怒到了极致:“你故意利用若缘……只有霍应升知道东无私库藏在哪里,霍应升恨你恨到了骨子里,他不会与你合作,你就利用若缘接近他,谋取私库地图……你狼心狗肺,所有人都是你的工具!!”
华瑶听完这句话,又看了一眼岳扶疏的神色,竟然转身就走了。
岳扶疏这才明白,华瑶对若缘仍有怀疑,她亲自过来问话,只是为了试探岳扶疏,确保若缘是真心投靠她。
如此狡诈的贱民之女!
岳扶疏急怒攻心:“贱民!贱民!!”
华瑶被他逗笑了:“岳扶疏,我看你是忘记了自己的出身。你父亲是矿工,你母亲是暗娼,你哪儿来的脸面骂贱民?你母亲泉下有知,都要跳出来扇你几个耳光。”
“我母亲不是……不是贱民,”岳扶疏气得神智不清,双掌紧握着轮椅扶手,他大吼一声,“你母亲才是妓院生养的娼妓!肮脏下贱!!”
其实华瑶很能理解岳扶疏的心思。
晋明是岳扶疏的救命恩人,却因华瑶而死,岳扶疏与华瑶结下了深仇大恨。这两年来,岳扶疏饱受病痛折磨,他对华瑶的憎恨,深之又深,终此一生,无法消解。仇人见面,分外眼红,岳扶疏不能镇定下来,也就不能好好说话。
岳扶疏骂过华瑶,没从华瑶脸上看到一丝恼怒。相较于两年前,华瑶的言谈举止竟然沉稳了不少。她在战场上几经历练,心性远比年少时更加坚韧稳固。
华瑶声调平静:“你家境贫寒,受尽欺辱,晋明做了你的靠山,你感激他,帮着他压榨贫苦人,连你自己的志向都忘记了。”
岳扶疏不答话,只发出艰难的呼吸声。
华瑶又说:“但愿天公怜贫苦,农人寒士共安宁。”
这一句诗,是岳扶疏十七岁时的作品。岳扶疏伺候晋明将近十年,晋明从未提过,华瑶竟然把它念了出来。
岳扶疏怒火更旺:“你不配……”
华瑶打断了他的话:“如今秦州人过得比从前好多了,连续两年粮食大丰收,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。十七岁的你,若是看见这般情景,必定会由衷感激我,说不定还会骂几句晋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