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处处透着古怪,华瑶又查不出来她的经历,难免要提防着她。
今天一早,华瑶还得去校场检兵。她站起身,准备送客,白其姝忽然说:“对您而言,我应该比杜兰泽更有用。”
华瑶笑道:“凭什么这么说?”
白其姝轻轻一笑,从容而自信地说:“就凭杜兰泽下不了手,而我下得了。杜兰泽做不成你的刀,而我做得成。”
第38章 幽怀未己 众生好度人难度,宁度众生不……
华瑶听她口出狂言,忍不住调侃道:“你好大的胆量。”
白其姝的身子稍稍前倾,手往前伸,几乎要碰到华瑶的腕部。
华瑶反守为攻,干脆利落地握住了她的手,略微摩挲了两下,只觉她掌纹粗糙,掌心冰凉。
白其姝一语惊人:“我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,您砍断我两条胳膊,我绝无怨言。”
华瑶依旧平静:“我怎么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?”
白其姝笑出了声:“殿下,您是尊贵的公主,我是卑贱的商人,我不肯对您坦白一切,您也没想过对我用刑吗?”
“不,”华瑶却说,“我从未严刑拷问过任何人。”
白其姝并未流露出任何讶异之色。她只说:“果然如此,您的行事风格,与皇族截然不同。那个名叫燕雨的侍卫,若是跟了二皇子殿下,恐怕活不过三天。”
确实。
燕雨心比天高,人又懒散,对皇族毫无尊敬,每天做梦都想着逃跑。倘若他去服侍二皇子,不到三天,必然会被乱棍打死,死后还要曝尸荒野。
华瑶感慨道:“燕雨不谙世事,本性纯良,单看他的表情,我就能猜到他心里想了什么。”
她直勾勾地盯着白其姝:“而你呢,你就不一样了,白小姐,你身上疑云重重,让我看不破、猜不透,我怎么敢让你在我手下担任官职?”
直到此时,华瑶才松开了白其姝的手。
白其姝立刻明白了华瑶的深意。
即便白其姝带来了自己的商号账本,华瑶也不敢相信她的真心,甚至怀疑她的账本是假的。
白其姝定了定神,终于向华瑶吐露了一桩心事:“殿下,我盼着自己能当上白家的家主。”
她不止想做白家的家主,还想杀光白家的掌权人。因此她不得不仰仗于皇族的势力。
恰好,雍城来了两位皇族——晋明生性多疑,动辄苛责属下。而华瑶任人唯贤,待人亲切又宽厚,傻子都知道怎么选。
白其姝轻抿红唇,又听华瑶问了一句:“你摆在这里的账本,与白家商铺有关吗?”
白其姝眼波流转,应道:“无关,全是我的私产。”
她察觉华瑶格外留意账本,便说:“雍城有很多贪官豪绅,每个人的手里都有好几本假账,以假乱真,瞒得天衣无缝。朝廷派了精通算术的官员来查,查了几年,却是什么也查不出来。”
华瑶犹豫道:“是吗?”
白其姝效仿华瑶方才的举动,温温柔柔地拉住华瑶的手,以示真诚:“贪官家里的账房先生都是聪明人,他们每天也不做别的事,净想着怎么算假账。”
讲到此处,白其姝又笑了起来:“您也晓得,雍城每年都要收缴商税、渔税、盐税、茶税,这里的官职,可谓肥差中的肥差。朝廷派来的官员呢,多半是踏踏实实的读书人,丝毫不懂凉州的风土人情,他们哪里能看透贪官布下的迷局?就算有人看得透,那贪官的背后,还有更大一级的贪官。官场的人情浮薄,势利流俗,您比我清楚的多吧?”
华瑶皱了一下眉头:“嗯。”
白其姝被她逗笑:“您没有别的吩咐吗?”
华瑶站起身来:“既然你如此了解雍城的官场,能不能帮我彻查雍城的税收?”
白其姝道:“您缺钱吗?”
华瑶道:“很缺。”
白其姝疑惑道:“您在岱州剿匪的时候,没有趁机捞点银子吗?”
华瑶义正辞严道:“我在岱州捞的钱,大多贴给了岱州的养济院。”
言罢,华瑶叹了一口气:“现如今,凉州的军饷亏空,朝廷拨不出银子。雍城有一万名士兵战死,他们的家属领不到抚恤金,还有几千人落下了残疾……他们下半辈子,靠什么过日子?官府欠他们的,我必须想办法补偿。”
白其姝盯着华瑶看了好一会儿,才道:“养济院,安置老幼妇孺,抚恤金,补偿死者家属,您真有一副菩萨心肠。”
华瑶十分诚恳道:“我手上沾了不少血,怎配与菩萨相提并论?我这等俗人,仅有一点小权,也只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。”
白其姝沉默不语。
片刻后,她说:“殿下,你把杜兰泽叫来吧,我教她如何辨别假账。”
华瑶拍手称好。
*
这天上午,华瑶、白其姝、杜兰泽都在书房里商量查账一事,而谢云潇独自去了校场检兵。
谢云潇在雍城的军营中威望甚高。
凉州全境的兵将都效忠于镇国将军,谢云潇不仅是镇国将军的儿子,也是与士兵们一同冲锋陷阵的首领。
谢云潇治军有方,赏罚有度,自身的武功出神入化,品行端正刚毅,让人敬佩不已。朝廷尚未嘉奖他的英勇,但在士兵的心目中,他是当之无愧的有功之臣。
清冷的晨风之中,大梁的军旗在空中飘动,谢云潇骑马慢行,路过一队精锐骑兵。
那些骑兵纷纷低头致意,向他行礼。他从中挑选了一批人,加入他的亲兵队,被他选中的骑兵们似有荣光加身,毫无迟疑地跟在他的背后。
朝阳从东方升起,灿灿金光洒落在校场上,也照耀在谢云潇的身上。他率领骑兵奔驰于广阔的校场,整齐有序地排布军阵。马蹄声急如骤雨,又如轰雷似的响起来。
谢云潇扬鞭一道令下,便有一万多人振臂高呼。士兵们甘愿追随他出生入死,毫无胆怯畏缩之意,他们斗志昂扬,万丈豪气直冲霄汉。
雍城校场的东南角有一座以青石铸成的楼阁,巍峨壮丽,共有七层。
此时此刻,当朝二皇子高阳晋明正坐在第七层楼之内,从窗户往下望去,他能将整个校场收入眼中。
他看见谢云潇的身影潇洒挺拔,凉州的士兵们誓死效忠。校场四周的围墙隔绝了市井的烟火气息,刀剑的寒光重重无尽,他长久地凝视着谢云潇,指尖扣着金镶玉的酒杯,极轻地敲打了两声。
他在秦州有封地,也有守军。
但他从未见过超脱生死的效命,也从未见过一呼万应的狂热。
他的近臣弯下腰来,恭而有礼地说:“殿下,微臣深受殿下隆恩,唯当鞠躬尽瘁、死而后已。微臣现有一计,愿为殿下所用。”
晋明一言不发。他微微侧目,他的侍妾便跪坐在长椅上,小心谨慎地为他斟酒。
这酒名为“芳樽花酎”,千金难求,只有皇族才享用得起。
晋明刚饮了一口酒,他的近臣已经伏跪在地。
这位近臣,名叫岳扶疏,年约三十岁出头,当此壮年,风华正茂,他的两鬓却生了几缕白发,间杂在乌黑的发丝里,格外醒目。
晋明忽然说:“十日之前,我问过你,如何夺取雍城的兵权。”
青石地砖冰冷刺骨,寒风破窗而入,岳扶疏四肢发凉,几近麻木,仍然跪得端端正正。他没有抬头,只平视着眼前的石桌,不紧不慢道:“这十日来,微臣十分忧虑,食不知味、夜不能寐,白天晚上都在思考夺取兵权的办法……”
晋明道:“你且说来。”
岳扶疏道:“公主在雍城极有声望。公主的名字里,有一个‘瑶’字,恰巧雍城特产一种玉石,名为瑶玉,百姓感念公主的恩德,争相购买瑶玉,雍城的瑶玉都售罄了。此外,雍城的富商正在筹建‘公主祠’……”
晋明的靴底踩上了岳扶疏的手指:“你这些话,全是废话。”
岳扶疏面色不变:“殿下龙颜凤姿,尊贵无比,实乃贱民之女远不能及。雍城的军民,大多为那贱民之女所蒙蔽,如今之计,唯有先杀军,再杀民。”
晋明轻扣酒杯,似在斟酌。他细品那四个字:“贱民之女。”刚一念完,他就笑了。
岳扶疏的脊背再次弯屈,以示恭敬。他的眼角余光扫过了晋明的侍妾——这位侍妾才刚满十八岁,花朵一般的年纪,婀娜多姿,娇艳欲滴。
岳扶疏曾经为侍妾说过几句好话,算是对她有恩,她也知道岳扶疏体弱多病,怜惜他一直跪在地上,便也想帮他一把。
侍妾斜瞟杏眼,偷瞧了晋明,只见他神色不变,才说:“妾身听闻,四公主的生母……是教坊司的舞姬。教坊司的舞姬是妓子,也是贱民。”
晋明道:“阿茵。”
侍妾名为“锦茵”,晋明对她的爱称是“阿茵”。
锦茵连忙回应道:“妾身……”
她还没说完,晋明又道:“阿茵与妓子相比,毫无差别,以色见幸,以色相媚,真与妓子一般无二。阿茵得了我几日的宠,就犯了恃宠而骄的忌讳,宫里的规矩都忘干净了。”
锦茵心慌意乱,连忙跪倒,对晋明磕头赔罪,雪白的额头磕得一
片通红。
晋明仍未原谅她:“主子议事,容不得下人乱言是非,阿茵在外头说错一句话,打的就是你主子我的脸面。”
岳扶疏的呼吸急促几分。
晋明记起岳扶疏前不久染了风寒,受不得凉,他便嘱咐侍女为岳扶疏披上夹袄,又让侍卫拉着锦茵出去打二十大板,以儆效尤。
高楼上的寒风迎来送往,侍女扶着岳扶疏坐到了长椅上。
岳扶疏咳嗽一声,才道:“殿下的夺权之计,在于杀军杀民。所谓杀军,杀的是公主的军威,所谓杀民,杀的是公主的民望。”
晋明道:“你且细说。”
岳扶疏一鼓作气道:“其一,戚归禾死后,留下了一只猎鹰,这猎鹰跟随他多年,兵将们全都识得。殿下大可杀了猎鹰,并在城中散布消息,说戚归禾是被公主所害。其二,微臣会派人在雍城的井道、河道投毒……”
晋明打断了他的话:“什么毒药?”
岳扶疏道:“腹泻草药,使人肚痛腹泻,浑身乏力,大概十来天后,才能逐渐转好。”
晋明自斟自饮一杯酒:“雍城闹了瘟疫,正有两个好处,第一,水路、商路封断,便于我的人马在城中行事。第二……”
他带着酒气,唇边掠过一丝浅笑:“雍城之所以闹了瘟疫,正是因为华瑶炸毁大坝,引来洪水,以至于遍地灾民,满山尸骨,雍城百姓都染上了恶疾。”
岳扶疏恭敬道:“殿下英明!此外,近来也有不少商队进驻雍城。外地来的富商,都向公主递交了拜帖,沧州的富商们也做过羯人、羌人的生意。殿下,您大可借题发挥,就说公主与羯人私下往来,结党营私,投敌叛国。”
晋明为他的皇妹叹息了一声。
投敌叛国,乃是死罪。
轻则斩首,重则凌迟。
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,若是死于凌迟,晋明也会为她默哀片刻。
晋明趁着兴头,嘱咐一句:“你们再想个法子,离间华瑶和谢云潇……若是离间不了,寻个妥当的机会,杀了谢云潇,送他走上黄泉路。”
广阔的校场上,谢云潇仍在练兵。
短短一个上午的功夫,谢云潇就排好了几个军阵。他把众人分成若干队伍,分别担任巡逻、守卫、稽查、攻防等多种职责。
谢云潇提拔将领时,不收贿赂,不看出身,只凭真才实学。而且,他经常调用最底层的士兵——这样的士兵与中上层的往来最少,知恩报恩,往后也常要倚靠以谢云潇为首的头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