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明的手底下虽有文臣,却没有谢云潇这般出众的武将。
晋明又看了一会儿谢云潇,那岳扶疏忽然说:“依微臣之见,谢公子的武功登峰造极,身边汇集各路高手,而羯人早已退兵,此时暗杀谢公子,绝非易事。殿下若要重挫华瑶,倒不如……暗杀杜兰泽。”
杜兰泽?
晋明记得,杜兰泽是华瑶的近臣,清丽不可方物,柔弱不胜薄衣。
晋明凭栏远望,手里拎着酒壶,低声嘱咐道:“你们尽量杀了杜兰泽。若是杀不了,将她活捉到我府上,我亲自审她。”
岳扶疏道:“微臣领命。”
晋明和岳扶疏一君一臣静立于高楼之上,遥望波澜壮阔的大好河山,北归的大雁成群飞过,渐渐消失于重峦叠嶂之间。
晋明神情平和,兼具帝王之象。他以手指天,沉声道:“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”
*
又过数日,已是三月下旬,从延丘出发的商队陆续抵达了雍城。商队带来了土芋的种子,这些种子被送到了雍城附近的村庄。
不少村庄都被羯人洗劫一空,只剩一片萧条景象。
华瑶很理解村民的困境,先后派出几批士兵重建村庄。士兵们发放粮食,修缮房屋,帮助村民在田地里播种庄稼。
村里的壮丁几乎死光了,老弱妇孺无法种植大片的麦稻,士兵也不可能长期留守村庄。在这种情况下,土芋是最好的选择,相比于麦稻,土芋更容易栽培,也更能填饱肚子。
三月底播种,四月初发芽,绿油油的土芋幼苗一望无际,颇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。
此时的桃花开得正好,漫山遍野姹紫嫣红,花香迎风。华瑶从百忙之中抽出空,带着一队亲兵,骑马巡视雍城附近的村庄。她和谢云潇并排同行。
华瑶偷偷地告诉谢云潇,她觉得,二皇子最近越发古怪。她特意出城一趟,诱使二皇子趁机动手,但她并不知道,二皇子会闹出什么事。
谢云潇猜测道:“杀人放火?”
华瑶点头:“我想也是。”
谢云潇拽紧缰绳:“真想杀了他。”
“忍一忍,”华瑶小声道,“我一定会为大哥报仇的。高阳晋明毕竟是贵妃的独生子,皇帝又很器重他,他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,这案子恐怕会牵连到你身上。他是贱命一条,可你多珍贵啊,我舍不得你遭罪。”
桃树的枝杈在风中微微颤动,粉色的花瓣似有一股清香,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,沾到了华瑶的锦纱衣袖。
谢云潇拾起她袖间的一枚花瓣,她顺势拉住他的手,他含笑道:“殿下过来吧。”
纷纷桃色之间,华瑶欣然点头。她一甩袖,跳到他的马上,与他共乘一匹马。
谢云潇左手揽着华瑶,右手牵着缰绳。华瑶和他如此亲近,就以为他多少也会说两句情话了,怎料,他极轻声地在她耳边道:“依你之意,若要杀了晋明,只能诬陷他通敌卖国。”
华瑶笑意盎然:“我们能想到的,晋明也能想到。要我说,他肯定也想诬陷我,可能还会给人下毒、派人造谣传谣,这都是皇宫里最常见的阴损手段。高阳晋明也就这么点出息了,他眼界窄、心胸更窄。”
谢云潇笑了笑,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朵上,激起她一阵痒意。她眨了眨眼睛,认真筹划道:“晋明的根基比我深厚得多,我要杀他,肯定是一件难事,还得花上许多精力……比这更难的,是取得父皇的信任。”
谢云潇颇为洒脱:“不取也罢。”
华瑶比谢云潇更直白:“我恨他。”
第39章 只怨风霜早 天有不测风云
谢云潇搂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,他们二人离得更近。华瑶自言自语道:“皇帝迟迟不肯立储,太子之位也轮不到我来坐,我忍了这么多年……”
谢云潇贴着她的耳侧,嗓音低低地问:“你难道就没想过造反夺权?”
华瑶暗忖,她倒是想,可她手里既没有兵权,镇国将军也不可能任凭她差遣。京城的拱卫司、镇抚司、御林军号称“两司一军”,这其中高手多如牛毛,个个效忠于皇帝。而她势单力薄,更难抵抗。
华瑶悄悄地问:“你呢,你敢造反吗?”
谢云潇言辞隐晦:“凉州的兵,是皇族的眼中刺。大哥尸骨未寒,戚家祸胎已成,迟早会被拔除。”
华瑶和谢云潇第一次见面时,他对皇族的所作所为已是大为不满。
现如今,三年过去,凉州的军饷依然紧缺,戚归禾死于帝党争权,高阳晋明又在步步紧逼。但听谢云潇的言外之意,他断不会坐以待毙,朝廷一旦开始清算凉州,他必然要举兵造反。
倘若戚归禾尚在人世,谢云潇不至于此。狗急了还会跳墙,更何况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之子?
谢云潇在岱州剿匪时,驯服了一些岱州兵将。倘若他发动叛乱,数日之内便能攻下岱州。
华瑶的心中全是政事,嘴里却在谈情说爱:“你要是做了乱臣贼子,谁来做我的驸马呢?”
谢云潇道:“你若有忠君之意,我亦无反叛之心。”
华瑶欢快地笑了起来:“嗯,俗话说得好,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……”
谢云潇也笑了一声,自然而然地
接话道:“嫁给皇族,后果堪忧。”
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嫁给皇族,后果堪忧。
这一句话,竟然还挺押韵,挺有意思,也让华瑶心生感慨。
纵观诸位皇妃和驸马,竟无一人过得安逸快活。
大皇妃缠绵病榻,久病不愈。她常年深居简出,京城传言她身患怪病,公卿王侯都不敢探望她。
二皇妃的家族世代簪缨,而她本人精通时务策论,前途不可限量。怎奈天有不测风云,她尚未参加科举,远大抱负就断送在二皇子的手上。二皇子娶她为妻,又纳了她的妹妹为妾。
三驸马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,自负于文韬武略之才,三元及第,风光无限。不过天降一道圣旨,将他许配给三公主做正室,他只好辞去官职,全心全意地服侍公主。
华瑶和姐姐的关系很好,多次在姐姐的府上遇到姐夫。
姐夫笑起来总是浅浅淡淡的,仿佛没有任何强烈的情绪。他的脖颈上常有青红紫红的瘀痕,他肯定被姐姐弄得很疼,总之他的日子没什么盼头。
这也难怪谢云潇不想做驸马。
山野外桃林环绕,溪水清澈见底,桃花随波逐流,颇有山水之趣。谢云潇却无暇赏景。华瑶拉着他的左手,一寸一寸地慢慢牵引,直至停在她的心口,严丝合缝地贴拢。
谢云潇呼吸一顿,收回了手,指间依然残留丰盈饱满的感触。
幸好四周无人,他的亲信远远跟在他们的背后。
谢云潇低声问:“你又在玩什么?”
华瑶没有丝毫羞涩,大大方方地说:“如果我对你撒谎,我的心跳会变快,你摸着我的良心,就知道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。”
谢云潇的耳尖已经红透了。他措辞隐晦地提醒她:“光天化日之下,言行举止不能太过随意。”
华瑶毫不在乎:“反正没人看见,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胆子越大,机会越多。”
谢云潇沉默片刻,才说:“你总有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。”顿了一下,又说:“你二哥在城楼上赏景时,肆无忌惮地狎玩侍妾,被哨兵窥见,通报到了我这里。你最好不要学他。”
华瑶承诺道:“我不会当众狎玩你。”
谢云潇放下心:“嗯。”
华瑶抬头望天:“说到我那不争气的二哥,我估计他已经动手了,你快和我一起回城。”
谢云潇立即调转马头,道:“走吧。”
马蹄声沉重有力,踏碎了满地桃花。
*
天色晴朗,风和日丽,雍城上下一派安宁。
街头巷尾人来人往,车水马龙,忽有一群披麻戴孝的武夫冲了出来——他们自称是戚归禾的亲信。他们大声哭诉,痛斥华瑶利欲熏心,还说她杀死了戚归禾,欺瞒了雍城的官民,残害了数以万计的士兵,只为抢夺雍城的兵权!
他们一边嚎哭,一边抛洒纸钱,更有甚者,直接奔向了衙门,击鼓鸣冤。
嘈杂的人群之中,有一名胆大的书生质问道:“公主浴血奋战!保家卫国!你们无凭无据,怎能血口喷人!”
四处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杂音。
“公主串通羯人羌人!谋害凉州的兵将!朝廷至今没有嘉奖公主的战功,正是因为公主通敌叛国!罪无可赦!”
“公主生在京城,长在京城!她不是凉州人!戚将军才是凉州人!他被京城来的毒妇害死了!”
“公主会说羯语!羯人攻城的第一日,我在城墙边上听见她说羯语!”
“大家伙儿仔细想想!公主来了雍城不到一天,羯人就突然攻城!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!公主就是一个毒妇!若不是她会讲羯语,串通外敌,我们雍城怎会战死几万个士兵?”
晋明手下的四十多位门客扮作了平民,混迹于集市之间,他们到处散播谣言,把谣言传遍了大街小巷。
所谓“谣言”,定要半真半假,才能取信于人。
许多官民都知道,华瑶会讲羌语和羯语,这原本是她博学多才的例证,如今也成了她通敌叛国的罪证。
方才那位书生竟然把一块瑶玉重重地扔到地上,摔成碎片,振臂高喊道:“凉州人都有豪情壮志!我不怕死!”
那位书生头戴纶巾,身穿布袍,区区一介文弱儒生,叫嚷声却是震耳欲聋。他的声音传进了附近的茶馆酒楼,男女老少议论纷纷,“叛国”乃是十大罪之首,诬告皇族“叛国”之人要被诛灭九族,谁敢胡言乱语呢?
岳扶疏独自坐在茶馆的厢房里。他不喝茶、不饮酒、不食肉,多年来只吃斋饭,仿佛是一位清贫的僧人。
木桌上只摆了几道清粥小菜,岳扶疏端起瓷碗,喝了几口粥,听着那些诋毁华瑶的话语,心中对她起了几分怜惜之情。
华瑶在战场上舍生取义,有勇有谋,却要死于权位之争。没人能救她,也没人愿意救她。
岳扶疏当然明白,“造谣传谣”是上不得台面的歹毒手段,但是,只要他把假的变成真的,把虚的变成实的,谣言就是一把杀人的快刀。
他还安排了五百名高手刺杀杜兰泽。
他听说杜兰泽屡出奇计,也曾亲眼见过她本人。她眼神聪慧,气质超凡脱俗,绝非等闲之辈。
杜兰泽一日不死,岳扶疏一日不安。
岳扶疏甚至要求侍卫割开杜兰泽的人头,砍断她的四肢,确保她身首异处,死无全尸。
常言道“士可杀不可辱”,等到杜兰泽死后,岳扶疏打算亲自挑选一块风水宝地,安葬杜兰泽的尸块。
与此同时,数百名高手包围了雍城的驿馆。他们的头领,正是二皇子高阳晋明。
晋明一身玉带蓝袍,手握银光寒剑,好整以暇地立在驿馆门口。他的侍卫大声道:“殿下向来言出必行!诸位束手投降,殿下定会饶恕你们的性命!”
微风乍起,浮动的云影扫过窗扇,白其姝倚在窗边,听见外面的吵嚷声,笑道:“哪儿来的野狗到处乱叫。”
杜兰泽面无异色:“二皇子来了。”
白其姝道:“他们好像是冲你来的。”
杜兰泽道:“何出此言?”
白其姝瞟她一眼:“你明知故问。”又说:“公主让你躲到城外,你拒不遵旨,偏要躲在驿馆里。等他们来杀你的时候,我可不会管你呢,你要死就死远点,千万别连累我。”
杜兰泽不怒反笑:“白小姐,我有幸与你一同侍奉公主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