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反复阅读皇帝和太后的赐婚懿旨,片刻都没耽误,飞快地备好车马,赶去了京城谢家的宅邸。
当日早晨,华瑶拜会了谢云潇的祖父,郑重地送出了聘礼,交换了文书。当日下午,她又找到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,顺利地定下了大婚日期。
至此,她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。
数日之前,谢云潇从嘉元宫搬进了京城谢家。
从那之后,华瑶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谢家的规矩十分森严。按照谢家的家规,未婚男女在婚约之后、婚典之前都不能见面。
华瑶看不到谢云潇,并没有感到一丝焦虑或烦躁,她又习惯了一个人睡觉。毕竟她的小鹦鹉枕永远不会离开她。
她满怀耐心地等到了这一年的八月下旬。
彼时京城的暑气未消,万里无云,风和日丽,三街六市悬灯结彩,场面热闹非凡。
这场婚典不算隆重,远远比不上当年三公主大婚。时间紧迫,礼部来不及准备,只能一切从简,尽早交差。
华瑶在京城没有公主府。太后赐给她一座崭新的宅邸,那是邻近京城河道的一处行宫,名为“兴庆宫”,名字很吉利,地方却不太宽敞,仅有五六间殿宇,不过华瑶并不介意。
婚典当日,兴庆宫的宾客络绎不绝,京城的世家贵族、公卿王侯几乎都来齐了。
厅堂内高朋满座,花团锦簇,各式各样的贺礼都被金玉遐、杜兰泽记录在册。
金玉遐、杜兰泽作为华瑶的近臣,负责清点礼金、招待贵客。他们在雍城练出来的算账本事,刚好用于今日的场面。他们发现朴家的贺礼格外贵重,朴家是淑妃的母族,而淑妃是华瑶的养母。
送礼之人,乃是朴家公子,名为朴月梭。
朴月梭年约二十岁出头,文武双全,气度不凡,容貌极其英俊,装束极其雅致,虽是来参加婚典的,但他脸上没有半点喜色,宛如前来吊丧。要不是他礼金给的多,金玉遐都懒得跟他讲话。
杜兰泽小声道:“你认真点,礼数周全些,他是殿下的表哥,我们不能轻慢他。”
金玉遐的声音更小:“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。”
杜兰泽扫视全场,并未接话。
时值晌午,吉时已到,谢家送亲的队伍行至“兴庆宫”门口,丝竹琴瑟之声连绵不绝。
华瑶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,亲手把谢云潇从花轿里牵了出来。
谢云潇的众多亲兵护卫在侧,阵势浩大而威武。华瑶莫名有些慌张。她紧紧地抓着谢云潇的手,他以红巾遮面,她瞧不清他的神色,只能悄悄地问他:“潇潇,你高兴吗?”
谢云潇道:“一般。”
“大喜之日,”华瑶严肃道,“你必须高兴起来。”
谢云潇默不作声。
华瑶自言自语:“我很高兴呢,第一次见你穿红色衣裳,肯定特别好看。我不想在前厅应酬了,只想立刻和你进洞房。”
她用气音说话,声音很轻,只有谢云潇听见了,他缓缓摩挲她的手指:“我会在房中等你。”
第47章 纵欢意 此去经年,难慰相思
依照皇族的规矩,公主与驸马拜堂之后,驸马静坐洞房,静候佳音。而公主重返喜筵,馈送亲友,直至席散,以此彰显“公主在外酬酢,驸马在内侍奉”的礼数。
华瑶十分看重今日的人情交际,但她惯会用甜言蜜语哄骗谢云潇:“你放心,我不会让你久等的。”
时值夏末初秋,天光澄澈如水,盛妆浓饰的宫女们手提花灯,分列道路两侧。
华瑶与谢云潇携手并行,走进兴庆宫的佛台殿。他们在此处参拜天地神佛,向皇族的先祖请愿。
大皇子、二皇子、三公主的婚礼皆在天宫帝阙的宗庙举行,而华瑶只能把她的驸马带进一座佛台殿。
殿中陈设简素,华瑶炷香虔诚,暗暗许下心愿:“诸佛菩萨,列祖列宗在上,保佑我和驸马长生受福,早登皇位。”
离开佛台殿之后,华瑶与谢云潇一同去了正殿。
正殿最是金碧辉煌。太后高居上位,谢家长辈分坐下方。皇帝与皇后并未出席。不过华瑶见到太后便觉得心满意足。她先前还有点担
心太后不会露面。
华瑶对着长辈行了拜礼。又因她是金枝玉叶,谢家长辈受完她的拜礼,全都站起身来,拱手回礼。
而后,华瑶与谢云潇夫妻交拜,大礼既成,阖宫上下锣鼓喧天,花炮齐鸣。礼官们毕恭毕敬地走在前方引路,华瑶牵着谢云潇进入洞房。
洞房位于兴庆宫的寝殿之内,布置得十分齐整。鸳鸯红锦的床褥、镶金嵌玉的花烛、雕刻鸾凤的银屏玉栏、悬于帐顶的夜明珠……处处昭示皇族的骄纵豪奢。
华瑶和谢云潇坐到了床沿。
礼官立在一旁,念诵祝词。
借着宽大袖摆的掩护,华瑶偷偷地玩起了谢云潇的手指。她挑拨他的指尖,搔挠他的指端,揉抚他的骨节,直到他狠狠按住她的手腕。
恰在此时,祝词已毕,礼官叩拜告退。
富丽堂皇的新婚洞房里,华瑶不便久留。她该走了。但她有点好奇谢云潇今日的装束,伸手就要掀开红巾,谢云潇却道:“这不合礼法,还不到时辰,我不能摘下红巾。”
“确实,”华瑶点了点头,“不过,我有办法。”
华瑶把红巾撩起一个角,自己钻了进去,在谢云潇的唇角上亲了一下,小声赞叹道:“你今天真的好香啊。”
谢云潇仍是一言不发,似乎与她生份了不少。
他们一个月没有见面,难道他对她的感情变淡了吗?
那也没关系。他已经是四公主的驸马了,无论华瑶对他做什么,他都不能拒绝她。
华瑶与他对视片刻,他依然沉默,她无意中把他的衣领往下扯了扯。他的锁骨光洁如玉,弧度极美,分外惹人垂涎,她就小小地吮了一口。他终于忍无可忍道:“殿下,您能否快去快回?”
华瑶轻言细语道:“好的,你稍等,我待会儿就回来。”
谢云潇明知她在说谎,仍然与她十指相扣:“我会一直等你。”
华瑶又亲了他几下,再用红巾把他遮住。眼不见,嘴不馋,心里也就不惦念了。
她转身离去,奔赴筵席。
这一路上,她忽地记起,截止今日,她和谢云潇相识整整三年。
三年前,他们在京城赏玩灯市的那一夜,谢云潇也戴着面具。华瑶辨不清他的神情,猜不到他的心思。怎知三年以后,他们竟然成了一对新婚夫妻。世间缘法相逢,兜来转去,送迎际会,当真妙不可言。
*
华瑶回归筵席之际,太后早已摆驾回宫。
华瑶周旋于公卿王侯间,与众人谈笑风生。她借着谢云潇的身份,与谢家攀上交情;又凭着金玉遐的出身,结交了京城金家的旁系分支。
最后,她没有忘记淑妃的母族朴家。她特意找到朴家长辈,刚与他们交谈几句,忽然有人喊了一声:“表妹。”
筵席即将散场,华瑶正欲拜别长辈。就在此时,她见到了朴月梭。
天已入夜,高大宽敞的宫殿之内,梁柱上悬挂着红彩丝鸾,地板上摆饰着红纱宫灯,朴月梭穿着一件白底红纹的锦袍,倒像是另一位新郎官。
朴月梭风姿俊逸,博学多才,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,乃是当之无愧的“京城第一公子”。
他比华瑶年长四岁,算是华瑶青梅竹马的玩伴。
多年前,华瑶岁数尚小,淑妃便开始为华瑶的将来做打算,要为华瑶甄选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马。
淑妃思来想去,把主意打到了侄子身上。她经常宣召侄子进宫,命令侄子担任公主的伴读。
华瑶和朴月梭岁数相仿,兴趣相投。他们一起抚琴下棋、吟诗作画、煮茶调香,整日形影不离。
华瑶为了让淑妃高兴,也曾对朴月梭讲过“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进门”之类的话。
那一年,华瑶十二岁,朴月梭十六岁。
华瑶没皮没脸,从不害臊,朴月梭已晓得男女大防,言谈举止都很谨慎小心。他听到华瑶的告白,仍然谨遵礼法,并未给她任何答复,但他和她互换了信物。他送了她一枚玉佩,她还给他一支玉钗。
现如今,朴月梭正当二十二岁,尚未成家,身边也无奴婢伺候,仅有几个跟了他许多年的小厮。他终于等到了华瑶成年,也等到了她和别人结婚的消息。
朴月梭从袖中取出一支发钗,又说:“此处人多口杂,殿下请随我来。”
礼官颂唱,鼓乐停歇,筵席已散,华瑶盯着朴月梭,忽然又有了新的顾虑。
虽然她和谢云潇成亲了,但是,皇族并不希望她和谢云潇过于恩爱。她首先是父皇的一枚棋子,其次是高阳家的公主,最后才能有自己的私情。
朴月梭是送上门来的契机。
华瑶可以趁势坐实这桩奸情,好让父皇知道,她无意与谢家结党营私,更不可能对谢云潇一往情深。她见色忘义,难成大器。
思及此,华瑶爽快答应道:“我们去潭边假山吧。”
她为了走个过场,脚步极快,朴月梭与她一路无话。
夏夜万籁俱寂,清潭深约丈许,波光粼粼。华瑶静立在假山之侧,看也不看朴月梭,自顾自地说:“表哥,自从我们上次见面……”
她记不清他们多久没见,随便说道:“此去经年,难慰相思。”
她听见朴月梭清浅的笑声在夜色中荡开:“表妹,我与你自幼相识,我自然知道,你无心于我,为何要对我讲这些酸话?相思之苦,你不尝也罢。”
他坐在潭边的一块石头上:“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,谢公子才貌双全,门第高贵,兼有文韬武略……”
“哎,”华瑶打断他的话,“你又何苦,对我讲这些酸话?”
他握着那支发钗:“因为我尝过了相思之苦,表妹。”
他背对着她,似在赏月:“你今天很美。”
华瑶客气地敷衍道:“哈哈,多谢夸赞,你也挺美的。”
“谢公子还在等您,请您先回去吧,”朴月梭把发钗收入袖中,“诸多叨扰,惟愿殿下海涵。”
华瑶点头,随意地挥了挥手,但他又喊了一声:“殿下。”
朴月梭与华瑶共处的那段日子里,淑妃圣宠不衰,朴家蒸蒸日上,华瑶活泼率真又可近可爱,朴月梭颇受内阁次辅的器重。
然而造化弄人,淑妃已死,朴家衰败,内阁次辅一手兴起了昭宁十九年的朴家文字狱一案。朴月梭的诸多幻梦,逐一破灭,直至今夜,华瑶与谢云潇喜结良缘,朴月梭还想与华瑶叙旧,又怕耽搁了华瑶的佳期良辰。
朴月梭自嘲道:“过去休思,未来莫想,见前一念俱忘。”
华瑶诚恳道:“表哥,你现在任职于翰林院,大好年纪,前程似锦,朴家上下都靠你振兴,我祝你诸事顺利。”
“我心里头,总好像是缺了一块,”朴月梭指着他的胸口,“表妹,你不知道,你越是温文有礼,我越是枯寂无喜。”
华瑶不无感慨道:“哎,我明白,你有心病,要不你去看看大夫?吃点药,泡泡脚,试试针灸,或许能化解胸中郁结……这样吧,改天我给你传几个太医,让他们为你仔细诊治一番。”
朴月梭哑然失笑。
灯火阑珊,流萤斜飞,朴月梭记起多年前的某个夏夜,华瑶和他在御花园里捉了两三只流萤,放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瓶里。他在瓶身上刻写他们二人的名字,未曾考虑过“流萤转瞬即逝”的寓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