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鼻息也通畅了一点,深觉自己被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环绕。她不由自主地伸直双腿,舒服地打了个哈欠。
谢云潇只见她泪珠盈睫,眼波流荡。他不露痕迹地错开目光,执起勺柄,舀了一勺药膳,送到她的唇边。
药膳内含银杏、黄芩、莲芯、连翘等等草药,能通经络、解热毒,其味偏苦。不过华瑶最讨厌苦味。她慢吞吞地细品了一会儿,就从谢云潇的手里夺过药碗,当下一鼓作气,仰头把药膳一口吃光了。
谢云潇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干净洁白的手帕,帮她擦了擦嘴:“何必心急,我可以慢慢喂你。”
华瑶见他如此端方自持,心里忽然萌生一点恶意,她悄声道:“洞房花烛夜,你也对我讲过这句话……”
谢云潇一双耳尖都浮现薄红。他及时打断了她的话:“殿下,请您静心养神。”
华瑶一下子扑进床榻的里侧:“我静不下心,我想用红绳绑住你的双手双脚……”
谢云潇知道她并不清醒。
华瑶烧热未退,举止也愈发肆无忌惮。她紧紧拽住谢云潇的衣袖。他虽然有所察觉,却还是低头靠近她,放任她伸臂环绕他的脖颈。他本已做好准备,正要细听她如何捆绑他,她却仅仅念了一声他的名字:“谢云潇。”
谢云潇低头一笑:“这几天想过我么?”
华瑶张口就来:“当然,好几天没见到你,我思念你的这颗心,跳得比从前更快了,你要不要听听我的心跳?”
谢云潇置若罔闻。
华瑶又质问道:“你怎么能辜负我的好意?”
谢云潇前来侍疾,并非侍寝。他没有回应华瑶的话,只抚摸了她白里透红的脸颊。她滚烫得宛如一团火,有时还会抱着他打颤。
她身在病中,神智混沌不清,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,闷头就往谢云潇怀里钻。
谢云潇问她感觉如何,她咕咕哝哝地抱怨道:“刚才还没什么,现在我觉得好冷,像是在床上过冬了。”
谢云潇自行宽衣解带,以身为她取暖,再拉起被子盖住他们二人。她暗暗心想,皇帝都喜欢传召宠妃随侍在侧,也是为了像她这样享受暖玉温香吧。
华瑶轻轻叹了口气,谢云潇又问:“你在想什么?”
华瑶如实说:“皇帝和宠妃。”
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问:“你是皇帝,我是宠妃?”
“不,”华瑶斩钉截铁,“我会封你做皇后。”
谢云潇心中莫名有些好笑。华瑶还问:“你有没有读过大梁朝第一任皇后的传记?”
大梁朝的开国皇帝是女子。她武功鼎盛,性情豪迈,麾下有许多追随者。她揭竿起义,逐鹿群雄,最终称霸天下,引得万邦朝贺。
正如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一般,她风流成性,身边美人如云。不过她的皇后形貌并不出挑,胜在贤惠贞烈。皇后愿意为女帝充盈后宫,屡次甄选十八岁的少女少男进宫侍奉。
思及此,谢云潇心不在焉地撒谎:“史书繁浩,我记不太清。”
华瑶向他坦白:“我告诉你一个高阳家的秘密。开国女帝的皇后并不贤惠。皇后有武功,也有自己的势力,他纠结了一帮同伙,密谋造反,但被女帝发现了,女帝亲手杀了他,写了一本代代相传的高阳家训。所以,高阳家的人,总是猜忌武功高手,我父皇一度想杀尽天下习武之人。因为武功高手往往自命不凡,不愿务农,不愿经商,还有可能开宗立派、集会结党,实在有碍高阳家千秋万代。”
“除了杀人,应有别的法子,”谢云潇奉劝道,“大梁朝的北境正遇羌羯之乱,南境有倭寇之灾,皇帝杀人不留人,自毁根基,来日堪忧。”
华瑶点了点头。
谢云潇轻拍她的后背,安慰道:“你先睡吧,休养元气,别再胡思乱想了。”
“你也和我一起睡吗?”华瑶又问,“你不怕被我传染新的病症吗?”
谢云潇自然而然道:“我只怕你睡得不好。”
华瑶愣了一愣。她的眼皮困得睁不开,就一手搂住他的腰身,酣然入梦。她的筋骨已被温香偎熨,肌体酥融,四肢百骸全然舒展,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小鹦鹉枕。
第60章 遥闻征客吹羌管 放肆!
谢云潇侍疾三日,华瑶渐渐痊愈了,京城的状况却是动荡不安。
京城的南北街衢约有三万七千家住户,其中十之三四不幸染疫,暴病身亡的百姓多达千余人,死者通常七窍流血、面皮青紫,形貌甚是可怖。往昔的太平繁华气象在短短数十日之内消失殆尽,家住南北街衢的庶民屡屡惊惶嚎哭,仿佛置身于死地。
御药房从各省调派药材,其中大半供给了王公贵族。华瑶也分到了许多清热止血的草药。她把全部草药转交给汤沃雪,利用兴庆宫周围空置的房屋,大量收治身染疫病的贫民贱民。
兴庆宫毗邻一条河道,方圆百里之内,不乏贩夫走卒、渔民船工。
众人把兴庆宫当成了投奔之所,日日夜夜感念着华瑶的恩德。
华瑶当然不敢居功。
华瑶与方谨联名,先后向皇帝送出密信,祈求皇帝准许她们以朝廷的名义在兴庆宫周围施救病患。
十天前,朝廷曾经传下命令,密传镇抚司、拱卫司、御林军彻查坊市的每门每户,再把每一位病患送到京城郊外的营地。如此一来,便能隔绝疫气,保护大多数尚未染病的平民百姓。
然而,城郊的营地疫气太重,负责管理的官员纷纷病倒,营地的秩序也混乱起来。
京城的疫病愈演愈烈,平民百姓怨声载道,皇帝有意彰显皇族的德行,方谨和华瑶的奏折来得正是时候。
皇帝立即降下一封诏书,调派两百名官兵协理兴庆宫杂务、二十名太医专责救治病患、四名翰林院编修从旁辅佐,再令工部扩建兴庆宫附近的房屋、户部开仓赈济灾民、内阁统筹全局。而三公主与四公主代行皇族之责,监管上下官员一举一动。
此令一出,民怨减轻。
三公主、四公主乃是民间威望最高的两位皇族,姐妹二人才学渊博、文武兼备,在传闻中也都是体恤百姓的仁善之主。
因此,兴庆宫周围的营地得以建立。数日之内,便收治了四千余人。
方谨立即请旨加派官兵,而华瑶传令京城药铺,强征各家的药材。
华瑶假借了二皇子晋明的名头。这一时之间,京城各大药商都在痛骂晋明,甚至扎了小人咒他。
华瑶毁了兄长的名声,还假装无事发生。
瘟疫也是天灾,能否度过危机,还要看天意如何,华瑶只能尽力而为。
她督促户部、工部从外省运粮运药,再亲自带兵巡视营地,尤其关照妇女与儿童。
她听从汤沃雪的建议,将营区分作“轻症、中症、重症”三大类,确保生者能吃饱穿暖、死者能在一个时辰内火化。
起初,华瑶日日盯梢,营区还是有些混乱。后来她又向朝廷请命,招募了一群读过书的
青年,营区的人手才勉强够用了。
从早到晚,华瑶忙得脚不沾地,临近傍晚,才吃上一口热饭。
时值深秋,月亮也染了白霜,枯败的芦苇乱如一蓬杂草。
华瑶端着一碗饭,坐在一栋木屋之外,遥望不远处的河道波光如镜。
兴庆宫位于偏僻之地,距离皇城十分遥远,此处的景致好似乡居一般幽静。
华瑶的神思稍有放空。
经历了战争和瘟疫,她的心境也有变化。
她心中暗想,如果大多数民众都能安稳生活,吃饱穿暖,那就算得上太平盛世了。
她慢慢地吃着晚膳,直到听见一个声音:“表妹?”
华瑶抬头,见到了她的表哥朴月梭。
朴月梭是翰林院编修,奉旨参与营地的建造,兼职记录官府的公务,偶尔还要撰写赋文,颂扬京城内外的好人好事。
他的文辞一向典丽粹美,对仗秀整,意境隽雅而格高,能把一篇公文写得像是文曲星献词一般。
正因为此,即便朴月梭的姑母是已故的淑妃,皇帝与淑妃也生了嫌隙,皇帝依然指派朴月梭就任翰林院编修一职,包括皇帝在内的王公贵族皆是十分欣赏朴月梭的文字功底。
朴月梭来了营地好几天。他每天都能见到华瑶,强忍着不与她搭讪,她竟然也没来找他,仿佛早已忘记世间还有他这个人。
朴月梭的同僚与他一起誊抄药方的时候,那同僚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:“四公主和四驸马真是鹣鲽情深啊,今晨我外出巡检,瞧见公主和驸马十指交握,亲密耳语,那情那境,真是蜜里调油啊!”
上个月中旬,朴月梭体热发烧,神志不清地冒雨出行,恰巧遇上了华瑶和谢云潇。他在华瑶的宫殿借住一夜,便惹来许多卑鄙龌龊的流言蜚语。他的同僚唯恐他放弃仕途,屈居为公主的侧室,偶尔便会敲打他几句,他一概充耳不闻。
但是,到了华瑶的面前,朴月梭改口道:“听闻你与驸马伉俪情深,我……”
华瑶打断了他的话:“你吃过晚饭了吗?”
凉薄月色之下,她望向他的目光里隐隐含着一点笑意。
她的性情最是活泼,虽然顽皮,却也风趣可爱。
朴月梭忍不住仔细地端详华瑶。她的发钗微乱,牡丹白玉的簪子挽起黑缎般的长发,几缕青丝斜落耳侧。
他正欲伸手为她整理,她歪了一下头,他就停在了半路。他笑着说:“我没用晚膳,本该饥饿难当,但我此刻见了你,全然未觉一丝饥寒。你同我说一句话,我半生快乐就在此时,心肠也热了,肺腑也暖了。”
华瑶哈哈一笑:“你发热了吗?不会是生病了吧?”
朴月梭却问:“谢公子不在附近吗?表妹劳累多日,身边应当有人照顾。”
朴月梭被誉为“京城第一公子”,又以“文才口辩”而著称,世家贵族的诸位文人雅士,哪怕是辈份比他更长一些的,因着读过他的文章,见到他本人,也要赞他一声“朴公子”。
可他与华瑶闲聊时,经常陷入理屈词穷的境地。
华瑶与谢云潇是结发夫妻,谢云潇的家族又是世家之首,按理说,朴月梭应该对谢云潇用敬称,更不能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挑拨华瑶与谢云潇的关系。
朴月梭自诩为谦恭守节的君子,每每遇上华瑶,便把自己的品德和操行抛之脑后。
他沉默地自省,华瑶便说:“我独自坐在这里,就想清静清静,你明白吗?”
朴月梭微微点头。
华瑶又问:“要不要我给你把个脉,看看你的状况?你的脸色有点红,确实不太对劲。”
朴月梭立即捞起袖摆,展露他的腕骨。
华瑶闷头扒了两口饭,正要用手帕擦嘴,朴月梭浅浅一笑道:“表妹,莫急莫慌,等你用完膳,再给我把脉吧。”
他细看她碗里的饭菜,瞧见白米、鱼肉、芦笋、青菜,并非珍馐玉食。
他称赞道:“表妹为人正直,为官节俭,始终遵循道义,表哥自愧弗如。”
华瑶却说:“因为京城封城了,贡品送不进来,我平时才不吃这种粗茶淡饭。”
她坦诚道:“我平素爱吃的一道菜,名叫闭月羞花,乃是鱼肉、松茸、蟹黄、虾仁碾制而成……表哥,你还记得吗?小时候,在淑妃的宫里,我们顿顿山珍海味,好不快活。”
朴月梭的面颊微热。他怀疑自己当真要再染一次疫病了。
他略微低下头,卷起轻薄的绸缎衣袖,把左手的手臂露了一半出来。
他的衣料轻盈薄透,衣领稍微往下滑动,露出左侧的一道锁骨,骨形优美而洁净,与谢云潇是不一样的风情。
谢云潇俨若颠倒众生的上界仙神,朴月梭比他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。
华瑶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公主,对于男女之事的见识比较少。
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朴月梭,小声问道:“表哥,我给你把脉而已,你为什么要把衣裳往下扯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