朴月梭冠冕堂皇道:“表妹见谅,我接连抄写了几日典籍,筋骨略有酸痛,自然不比平时灵活。表妹若是放心不下,那就请您为我诊一次脉……”
他逐渐靠近她,送来一阵白檀青竹般的透骨沉香。
月夜的冷光从他的脖颈一路扫到胸膛,肌理的形状十分强健,也十分出色。
他察觉华瑶的目光从他胸前一晃而过,他便故意把外衣挑开,慢慢地拉直内衫,严丝合缝地贴紧胸膛的轮廓。
他的内衫乃是素纱织成,薄薄一件,轻烟似的透明,连肌肤的色泽都遮挡不住,好比一层空濛的淡雾笼罩在身上,几乎等同于他不着寸缕。
他用力攥紧内衫的一角,素纱布料擦过他的身躯,他呼吸稍快,低沉而短促地“嗯”了一声,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面容。
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,他喃喃唤她:“表妹。”
华瑶随手扯断一根杂草,往朴月梭身上一扔。
他接住草根,好似得了一块珍宝,含笑问她:“送我的吗?”
“你究竟……”华瑶不再看他,“不是,我们……”
朴月梭快要碰到华瑶的衣摆。
华瑶立刻跳了起来,严厉道:“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近,我允许了吗?放肆!”
自从成年之后,朴月梭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,也闻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玫瑰香气。
他收拢衣领,正色道:“殿下息怒,微臣罪该万死。”
朴月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确实该死。”
他转头一看,果不其然,谢云潇悄无声息地出现了。
谢云潇刚从医馆回来,他与自己的亲兵一同清点了药材。京城的药价居高不下,为了防止官员监守自盗,谢云潇严查医馆药房的库存,又亲自巡视了一遍营地。
深秋的夜晚,空气格外寒冷,天降枯叶,地生白霜。
有人吹奏了一曲羌管,荡起无限愁心,老弱病患都在哀叹哭泣,陷入无边惆怅的境地。
谢云潇已经沉思良久。他刚回到华瑶身边,又撞见了朴月梭纠缠不清、阴魂不散,他极冷声地道:“朴公子。”
朴月梭也站直了身子:“谢公子,别来无恙。”
谢云潇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,河水凄清,烟霭弥漫。
朴月梭分神瞧了一眼夜景,就连谢云潇何时拔剑也没看清。
那剑光从朴月梭的指间一闪而逝,把华瑶送给他的杂草砍成了四截。他回过神来,只见谢云潇收剑而立,月白色的宽大衣袖轻逸翩然。
朴月梭握手成拳,依然在笑:“君子动口不动手,您为何要对我刀剑相向?当真令人不解。”
谢云潇也笑了。他说:“君子静坐敛襟,举止必须端正,方才朴公子似要褪去衣袍,招摇过市,唯独酒色狂徒才能做出这等行径。”
朴月梭也出身于清贵世家,怎奈谢云潇这般羞辱?此时华瑶还在场,朴月梭自知理亏,断不能疾言厉色,他便温声道:“请您不要血口喷人。”
谢云潇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淡漠道:“你这般示弱求和,忍气吞声,是否会咬碎牙根,徒生一张血口?”
华瑶在一旁忍俊不禁。她差点笑出声来,还觉得谢云潇妙语连珠,骂人也骂得十分风趣。
然而朴月梭把谢云潇的冷言冷语当作了挑衅。果不其然,谢云潇的脾性非常冷傲,华瑶与谢云潇结为夫妻,怎知琴瑟和鸣的乐趣?
朴月梭不由劝诫道:“谢公子,你我同是世家子弟,何苦针锋相对,让
公主难以兼顾?”
“是啊,”华瑶冷声道,“所以,别吵了。我累了一整天,好不容易才歇下来,你们都给我安静点,谁再闹,我处罚谁。”
朴月梭无法直视华瑶。他攥着衣袖,与她隔开一丈距离,才道:“殿下,请您饶恕我急躁冒进之罪。”
华瑶满不在乎道:“倘若我真想治你的罪,你早已被我扔进河里了。”
她一边讲话,一边挑拣鲫鱼的鱼刺,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朴月梭的身上。
谢云潇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回了营帐之内,朴月梭依旧站在华瑶的面前。
朴月梭其实也明白,华瑶丝毫不懂男女之情。但他自从年少起就对她满怀期待,日久天长,难免心生妄念,再生妄言。
皇帝崇尚佛法,世家子弟经常修读佛经,朴月梭也不例外。他自言自语道:“佛法三戒,不贪、不嗔、不痴,在于心静,在于心定,诸念不起,则诸妄不生。但我一见了你,就犯全了贪嗔痴,心乱心动,永无静定之日。”
“真的吗?”华瑶忽然接话,“诸法空相,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不增不减。你的心是你自己的,世间万物也是从你眼睛里看到的,并非它们本来的样子。倘若你无法镇定,首先应当责问你自己,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吧。”
朴月梭笑而不语。
华瑶疑惑不解:“你笑什么,本来就不关我的事。”
朴月梭依然在笑:“我晓得,表妹,情愁思苦,只系我一人。”
他身量高挑,形貌上佳。华瑶瞥他一眼,又转过脸,岔开话题:“表哥,你不吃晚饭,真的不饿吗?”
朴月梭听说,姑娘家在外多少会顾及一点脸面,华瑶又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,她的碗里还有一半饭菜,也不知她会吃到什么时候。朴月梭正在思索自己要怎样辩解,只见华瑶三下五除二就大口大口地扒光了那碗饭,饭粒甚至沾到了她的唇角,此乃世家贵族用膳的大忌。
华瑶直接抬起手背,抹了一把嘴,在朴月梭震惊的目光中,她落落大方与他告别,礼数周全而体面。
她转身走进了营帐里。
她必定是去找谢云潇了。在朴月梭与谢云潇之间,她选择了后者,朴月梭怅然若失,却也无可奈何。
第61章 行船弄月 上负天子,下负灾民
营帐内没有点灯,仅有一颗夜明珠。
华瑶小声道:“心肝宝贝?”
她在幽光里的神色朦胧难辨,嗓音倒是十分轻柔:“朴月梭确实违背了礼法,但我不能与朴家闹翻。朴家是淑妃的母族,淑妃待我恩重如山。哪怕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……”
她笑了一下,才说:“你也不能再对朴月梭动武。刀剑无眼,他还是朝廷命官,万一你砍伤了他,皇帝肯定会惩罚你。即便我装傻充愣,也很难为你圆场。”
谢云潇一袭月白色衣袍,身形修长挺拔,静立在不远处,衣裳仍是十分的洁净无尘。
单看他的外表,远非俗世之人所能比拟,华瑶初见他时,就以为他的境界颇高。但他把剑柄握得很紧,拳峰处骨节泛白,隐隐有一层凛若冰霜的杀气。
良久良久,他才说:“朴公子毫发无损,你何必替他叫屈。”
华瑶认真地说:“我不是在替他叫屈,而是在替你考虑。我作为你的妻子,心里当然更牵挂你、也更倚重你,你有什么好计较的呢?”
谢云潇不再看她:“也是,朴月梭袒胸露骨,你满不在乎,我也不该计较他的冒犯。虽说他无礼在前,但我对他拔剑,既是种下了一个祸根,又给你惹了一堆麻烦。”
华瑶点了点头:“不错,你果然通情达理。”
谢云潇捡起桌上的夜明珠,指尖一滚,珠子被他捏得粉碎。荧光散落之际,他悄声道:“你果然薄情寡性。”
华瑶记起朴月梭的形貌,又去偷瞄谢云潇的风姿。她把谢云潇的衣带往下拽了拽:“胡说八道,我待你总是十分亲热。”
满地的荧粉零零落落,谢云潇反问道:“何以见得?”
华瑶被他这么一问,不知为何,她的心里也有些恼怒。她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,眼见他无动于衷,她悄悄地靠近他,轻轻地吮住他的一小截锁骨,浅浅地啜吻了几下,只觉他的肤质远胜白璧,香韵远胜兰麝,种种优点,妙不可言。
谢云潇呼吸紊乱,手指紧扣桌沿,握出几条明显的裂痕,声音反倒愈发冷淡:“我暂时没有兴致,请你见谅。”
“好吧,”华瑶语气轻快,“你叫我一声卿卿,我就不和你计较了。”
谢云潇见她活泼欢快一如既往,丝毫不受他的影响,他忍不住一把扣紧她的腰肢,稍微用力就把她提了起来,扶着她坐到一张桌子上。她的双腿稍微晃荡两下,又被他轻轻地按住了。
华瑶戏谑道:“干什么嘛,你生气了吗?不会还在介意朴月梭的事情吧?”
谢云潇只说:“翰林院讲究清名盛德。你感念朴家的恩深义重,也应当顾惜你表哥的清誉和仕途。营地里人多口杂,朝廷耳目众多,你和朴公子交往甚密,言官或许会弹劾你……”他找出一个罪名:“寻欢纵乐,品行不端,上负天子,下负灾民。”
“天呐,”华瑶顺势道,“我好害怕。”
谢云潇明知华瑶有意玩闹,他仍在扮演她的谏臣:“谨慎起见,朴公子应当恪守礼法,拿捏分寸,以免陷你于不孝不义之境地。”
华瑶伸了个懒腰:“我也没和表哥交往甚密啊,他那些弯弯绕绕的情话,我根本就听不明白。”
她左手扶着桌面,右手勾缠他的衣带:“你要是对我说几句情话,我倒是很能理解,怎么样,你说不说?”
华瑶一边和谢云潇讲话,一边暗暗地羡慕她的姐姐。
姐姐总共纳了七房侧室,风神俊逸,各有千秋。而华瑶成年至今,府中独有一个高洁傲岸不可亵玩的谢云潇。她连日奔波劳累,还要好言好语地哄着谢云潇。换作她的姐姐,此刻早已被一众美人环绕,陷进温柔乡里尽情地风流快活去了。
“卿卿,”谢云潇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,“我劝你趁早罢休。”
谢云潇衣襟半敞,锁骨处的红痕是她方才留下来的。她决意不受他迷惑,便也打消了嬉戏的念头:“对了,我忽然记起来,我还有事情要做。你先回宫休息吧,我走了。”
华瑶跳下桌子,转身离去,孑然一人,无牵无挂,背影渐行渐远。
谢云潇又道:“华小瑶。”
华瑶转头看他:“干什么?”
谢云潇讳莫如深:“没什么。”
“那就不要叫我,”华瑶十分倨傲,“我日理万机,你不能耽误我的差事。”
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远了。
正当深秋时节,夜凉如水,灯影寥落,华瑶走在一条通往营地的小路上,依稀望见前方有一道颀长人影。
那人身穿一件玄青色衣袍,素纱衣带飘逸飞扬,杳杳渺渺,似是一缕浮荡在人间的游魂。
华瑶冲他喊道:“表哥?”
朴月梭停下脚步。但他没有回头。
华瑶绕到他的面前,瞥他一眼,只见他的侧脸甚是苍白,双目中的光辉黯淡了不少,气息也是混乱不堪的。
华瑶惊讶道:“你生病了?”
朴月梭道:“大抵是染了风寒,烧糊涂了。”又说:“难怪我那会儿……”
“行了,别和我讲话了,身体要紧,表哥快去医馆吧,”华瑶给他指了一个方向,“让汤大夫给你看看,她妙手回春,药到病除。”
朴月梭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华瑶是真是幻。他的脉象虚浮无力,乍隐乍现。
前些日子里,朴月梭曾经发过一次高烧,原以为自己算是染过了疫病,难道他今夜还要再病一回?
忽有一阵夜风吹过,撩开了朴月梭的衣袖,他的手臂显出两块淡色淤青,若不细看,极难察觉,此乃京城疫病的症状之一。
朴月梭双腿僵硬,不由得踉跄一步,强撑着往前走了一段路,不肯流露出一丝疲弱病态。
华瑶吹了一声口哨,
召来了她的坐骑——那是一匹枣红色骏马,鬃毛锃亮,膘肥体健,极有灵性。
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,华瑶牵住缰绳,大大方方地示意朴月梭上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