朴月梭苍白的面色竟然微微泛红,仿佛他要坐的不是一匹马,而是一顶花轿……抬入公主府的花轿。
“快点,”华瑶催促道,“别磨蹭。”
朴月梭翻身上马:“表妹不同我一起走吗?”
华瑶飞快地后退:“我不清楚你得了什么病,应该离你越远越好。我身为监军,责任重大,我不能再病倒了。”
朴月梭不禁暗想,华瑶顾全大局,实有贤主之气度,他不该纠结于儿女私情,何况华瑶对他根本没有私情。
华瑶拍了一下马背,枣红马踏蹄而去。她略作思索,又喊来几名暗卫,派遣他们传信给杜兰泽、金玉遐、谢云潇等人。
*
是夜,朴月梭抵达医馆。
太医摸过朴月梭的脉象,断定朴月梭染上了瘟疫,便给了他一碗凉血解毒的汤药。
朴月梭喝过药,坐到一张竹床上,心里还惦记着明日的公务,喉咙中渐渐涌出一股浓郁的咸腥味。他捂住胸口,咳嗽不止,肺腑泛起一阵刀劈似的剧痛。他掩袖遮面,吐出一大口血,忽有一人搀住了他的手臂。
朴月梭扭过头,见到了燕雨。
朴月梭与燕雨、齐风相识多年。他们三人一同陪伴华瑶长大,幼时曾经一起玩过投壶、折纸、扮鬼脸、捉迷藏之类的游戏,朴月梭自认为他和燕雨、齐风的交情不浅。
时过境迁,如今的燕雨也是一名高大挺拔的侍卫了。朴月梭感慨道:“许久不见,燕大人。”
燕雨皱紧眉头:“你真倒霉,快死了吗?”
朴月梭摇头不语。他精疲力竭,手背上青筋暴起,垂首一口接一口地吐血。
殷红的鲜血溅满了燕雨的衣袍。
燕雨被朴月梭吓了一跳,生怕朴月梭把肠子吐出来。
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兄,也是一位正直端方的君子,他对待下人一向宽厚仁慈。
在燕雨看来,朴月梭算是自己的半个主子。燕雨从前还盼着朴月梭能做华瑶的驸马,因为朴月梭不会苛责华瑶的侍卫和侍女。
朴月梭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,燕雨一下就慌了神:“你不会真要死了吧?”
留守医馆的太医走到近前,抓起朴月梭的手腕,细查他的脉象。
那太医的脸色煞白,燕雨还在一旁问:“太医,您好歹说句话啊,朴公子没事吧?”
太医只说:“快、快叫人!”
燕雨脸色一变,大喊道:“喂,来人啊!救命!朝廷命官快死了!哪个大夫出来管管!汤沃雪呢,她去哪儿了!汤沃雪!汤沃雪!”
医馆中的杂役回答:“汤大夫还在外头诊治病人……”
燕雨跪到床榻上,挥剑撑开一扇木窗,面朝庭院,高声叫嚷:“汤沃雪!汤沃雪!要死人了!你快过来!”
汤沃雪远远地回应道:“吵什么吵!你叫魂呢?!”
汤沃雪一路狂奔到了屋舍,迎面扑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。她心下一寒,连忙扶稳了朴月梭的身体,立刻用银针封住他的几处穴道。
她检查他的脉象,低声呢喃道:“他没染病,他中毒了。”
朴月梭不仅是皇帝亲派的官员,还是出身于翰林院的清流一党。他身受剧毒,绝非一桩小事,势必牵涉朝廷的党派之争,乃至皇子与公主的帝位之争。
在场的太医被吓出一身冷汗,哑声道:“汤大夫,请您慎言。”
汤沃雪镇定如常:“燕大人,你去请公主……”
汤沃雪一句话没讲完,华瑶的声音从窗外传来:“怎么了,你们找我什么事?”
华瑶和谢云潇都站在这一间屋舍的门外,太医跪求他们不要入内。那太医道:“微臣参见二位殿下,屋内聚集血气、病气与疫气,微臣叩请二位殿下远离此地。”
夜色弥漫,青石窗台上立着一对红烛,汤沃雪坐在昏暗的烛光里,直言不讳道:“你们进来也没事,朴月梭刚刚晕过去了。他被人下了毒,危在旦夕,我不一定救得过来。”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华瑶震惊道,“谁敢给他下毒?”
汤沃雪的语调平静无起伏:“他刚喝过一碗药。”
太医扒到窗前,探出半个脑袋:“朴公子来时高烧不止,疫气不退,微臣就开了药方,煮了汤药,不敢有半分懈怠,何来下毒一说?”
华瑶盯着汤沃雪:“汤大夫有没有看过药方?”
“我看过了,”汤沃雪深吸一口气,“朴月梭脾阳受损,手足厥冷,寒气蕴结壅滞。我猜测他原先就中了轻微的寒草之毒。太医又给他开了一副清热凉血的方子,这一副药剂下去,几乎拿掉了朴公子半条命。”
太医与汤沃雪针锋相对:“若真如你所说,朴公子本有寒毒,他怎会潮热盗汗,机窍阻闭?”
汤沃雪解释道:“朴公子忙于公务,寝食俱废。时下天冷,他穿得这么少,除了中毒以外,还有虚劳之症,气阴两虚,就弄成了如今这幅模样。”
华瑶旁听他们的对话,立即插了一嘴:“所以,先前就有人给朴公子下了毒,不过毒性轻微,不易察觉。随后太医误诊,开错了方子,朴公子病情加重,九死一生。”
汤沃雪平静道:“诚如殿下所言。”
太医侧倚窗前,汗如雨下。
华瑶细思此事,心头顿生疑虑。她正要传信给方谨,前方又送来急报——原来朴月梭的症状并非孤例,营地里竟有数百个平民病重吐血。
众多大夫束手无策,方谨与顾川柏已经带着一批人马赶去主持大局了。
说来奇怪,京城瘟疫的发源之地,恰好位于南北街衢,从南到北,贯通了华瑶与方谨的公主府。因此,方谨才会和华瑶联手筹建营地,收买民心。姐妹二人身负重责,半点差错也出不得。
华瑶跑出医馆,刚好撞见杜兰泽。
三言两语之间,华瑶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她派遣齐风护送杜兰泽前往营地,传达她的旨意,阻止所有病患服用汤药,再派大夫详查每一位病患的寒毒之症。
杜兰泽领旨告退。
天地晦暝,广阔的苍穹一望无际,华瑶眺望远景,心知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。她牵住谢云潇的手腕,严肃道:“先前你来过医馆,也查过药材,有没有见到汤沃雪所说的寒草?”
“没有,”谢云潇低声说,“药材的数目不多不少,并无差误。”
华瑶又问:“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?”
谢云潇的食指轻扣她的手背:“我未曾目睹任何异状。”
华瑶蹙眉,喃喃自语道:“朴月梭没吃晚饭,那他白天的饮食肯定有问题。寒草的毒性轻微,大量服用才能见效。今天夜里,千百人几乎同时毒发……那些寒草,究竟是从哪里运过来的?京城封锁了河道,就连运送贡品的货船都进不来,各大药商的船队……倒是往来畅通。营地的药材与米粮多半来自于船运,这其中必有蹊跷。”
第62章 流霞泛艳 肉身凡躯
谢云潇道:“你想从哪里开始查案?”
华瑶道:“伙房、库房、码头、兵营,这几个地方,必须细查。”
谢云潇思忖片刻,隐晦地提醒她:“除了朴月梭,暂无其他官员牵涉其中。”
华瑶点了一下头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今天中午,朴月梭公务缠身,留在了营地里。我听说,他体察民情,还吃了贫民的饭菜……包括烧饼、腌菜、甜浆粥,哪一样食物最有可能沾染寒草之毒?”
谢云潇尚未回答,华瑶就一语道破:“只有腌菜是冷食,也只有腌菜浸在水缸里。”
事不宜迟,华瑶立刻调集侍卫,命令他们封锁整个
伙房和库房,严禁任何官民进出。随后,她带着几名药师去了一趟伙房,把腌菜从水缸里掏出来,勘验明白。
此案涉及皇族与翰林院官员,兹事体大,药师也不敢怠慢。他们点起灯笼,把伙房照得处处明亮,反复检查好几遍,终于从腌菜的叶端找到了寒草的须根。
药师如实禀报:“殿下,这须根比茎叶的毒性更强,别号‘冻毒须’,壮年男子口服二两‘冻毒须’,便会恶寒发热、胸闷心痛。武功高手纵有内力护体,也防不了‘冻毒须’的药性。这水缸中的‘冻毒须’细碎如末,总重在一斤以上,附着于腌菜的茎叶,极难察觉……这般下毒的手段,乃是老朽生平见所未见。”
镇抚司的一名副指挥使接话道:“恳请殿下批示。”
这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,武功高强,年轻有为,对皇帝忠心耿耿,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。他与何近朱平起平坐,又比何近朱更得圣宠,无疑是皇帝养出来的一条好狗。
数天之前,郑洽奉旨率领二百位高手进驻营地,协理杂务。但在华瑶看来,郑洽的职责包括监视公主。他神出鬼没、行踪飘忽,不肯听从华瑶的命令,无论华瑶对他说什么,他都是左耳进、右耳出,甚至还号召属下一起无视华瑶。
华瑶很想杀了他。
而今,他忽然祈求华瑶的批示,当着众人的面,华瑶对他冷嘲热讽:“先前我指派你看守伙房,你充耳不闻,旷职多日。你可是镇抚司的高官,我怎敢麻烦你?请你回去休息吧。”
郑洽垂头,辩解道:“殿下,卑职一介武夫,不通药理,哪怕见到寒草,分辨不清……”
打从华瑶与郑洽碰面,她从未讲过“寒草”二字。她特意嘱咐药师,不可提及“寒草”。至于“冻毒须”一称,亦是十分稀奇,绝大多数药师都没有听说过,更何况是武夫出身的郑洽呢?
郑洽无意中抖出的纰漏,让华瑶暗暗惊诧。
碍于郑洽是皇帝的走狗,华瑶不能对他发难,更不能将他当场捉拿,那无异于打了皇帝一耳光。她暂未在朝中结党,支持她的朝臣寥寥无几,且因为她战功在身,又拐了谢家公子做驸马,言官也经常盯着她,时不时地给她找点麻烦。
她佯装一无所知,只说:“从今往后,每一顿饭菜都要仔细查验,任何人都不许再吃冷食。”
郑洽向她行礼,又问:“殿下可有批示?”
华瑶认真地说:“郑大人,你去给我送信吧,此案牵涉如此之广,事态如此之重,我必须呈报父皇,半点都不能隐瞒。”
郑洽谦卑地躬身:“谨遵殿下口谕。”
他鬓发乌黑,竟用一根铁丝束发,肩背的肌肉强壮而坚固,包裹在一件单薄的官服里,潜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。他既然是副指挥使,其武功应该与何近朱不相上下……他真是一条恶犬,华瑶心想道。
*
毒物和毒证均已查获,华瑶无暇休息,又直奔方谨的住处。
晦暗的苍穹之下,华瑶与谢云潇各骑了一匹马。石子路上的马蹄声迅疾而嘈杂,月光被密密匝匝的乌云遮掩,沉沉雾霭化作斜斜细雨,洒在华瑶的头顶。
华瑶扬鞭策马,飞速疾驰。
少顷,她赶到一座宅邸的门前,那门口的车辙马迹还是崭新的,方谨应该刚回来不久。
为了监督营地的事务,方谨暂住于这座府邸之中,此处距离营地仅有二十里路程,从门外看来,这宅子平平无奇,但它的内部构建却是别样豪奢。前院载着数十株高大的柏树,如同一扇天然结成的屏风,挡在巍峨的殿屋之前。
树荫中透着丝丝的凉意,华瑶才刚打了个喷嚏,方谨的侍女立刻出现。她把华瑶和谢云潇带进一间内室,又给他们送来干净整洁的衣裳。
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,这场雨越下越大了。
华瑶关紧窗户,轻声道:“劳烦你帮我传达,关于瘟疫一事,我查出了一点实情,只想亲口禀告姐姐,如有叨扰之处,还望姐姐谅解。”
侍女翩然离去。
偌大一间屋子里,只剩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。
华瑶脱下她被雨水淋湿的衣裙,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纱裙,直挺挺地倒在一张大床上。
谢云潇欲言又止:“你……”
华瑶道:“我有点累。”
“近日你过于劳碌,”谢云潇道,“肉身凡躯,自然会累。”
谁不是肉身凡躯呢?华瑶心想。
上至皇亲国戚,下至黎民百姓,乃至普天之下的万万生灵,皆有一副肉身凡躯,人生在世,不过百年,荣华富贵转头空,可为什么,凡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,还有贵籍、民籍与贱籍之分?这个问题,燕雨也经常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