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燕雨对华瑶不是百依百顺,但是华瑶并不讨厌他,因为她总能听他讲出一些旁人不敢讲的实话。
华瑶甚至觉得,她的侍卫大多对她唯命是从,像燕雨那样不把贵族放在眼里,还隐隐有些憎恨贵族的人……会在她耳边说出另一种声音。
正所谓“兼听则明,偏信则暗”,她能容得下燕雨,也能容得下一切出类超群之人。
不过,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的罪人,是她完全不能容忍的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谢云潇又问。
华瑶拉起他的手:“等到瘟疫平息以后,你能不能……”
谢云潇低下头,她悄悄对他说:“帮我杀人。”
谢云潇的声音轻不可闻:“你想杀谁?”
华瑶搂住谢云潇的脖颈,对他嘀咕道:“现在还不能告诉你。”
谢云潇不假思索道:“回家再说。”
“哪里的家?”华瑶道,“京城不是久留之地。”
她用气音说:“镇抚司的诸位高手……尤其擅长暗杀。我日夜派人看守伙房、库房,还是落入了镇抚司的圈套。他们通过船运把毒物送进了营地,真让我防不胜防。”
谢云潇反问:“你断定皇帝是始作俑者?”
他仿佛早就猜到了皇帝的罪行,又仿佛根本不在乎皇帝如何谋划,总之,他一点也不惊讶,就像平日里那样一派镇定。
华瑶歪着头想了想,坦然道:“我觉得,父皇之所以在营地里下毒,也是为了捞点好处。一来,他可以离间我和姐姐;二来,防止我和姐姐的威望过高;三来,我戴罪立功,瘟疫之后,罪责抵消功劳,无须另行封赏;四来,父皇效仿宋太宗,以乱止乱,帖服内外,再看我和姐姐是否会瞒报消息……”
谢云潇忽然捂住了华瑶的嘴。
华瑶正要发火,谢云潇解释道:“有几个人走了过来。”
华瑶的声音从他指缝里透出来:“谁?”
谢云潇侧耳细听,低声道:“三公主,三驸马……大皇子。”
“皇兄?”华瑶心下一惊,喃喃自语道,“关他什么事?我真的不想见到他。”
第63章 清波向晚 未知诡谋,不辨曲直
华瑶迅速换好了衣裳,又听见一阵敲门声。
房门之外,顾川柏话中带笑:“你的皇姐、皇兄正好路过你的住处,听闻皇妹有事相商,何不开门一叙?”
华瑶推开房门,刚好与顾川柏打了个照面。
廊檐挂着一盏青纱灯笼,顾川柏站在灯光之下,俊雅清隽一如既往。他身穿素白长衫,外罩一件薄锦长衣,腰系一条飘逸丝绦,腰间佩玉莹润碧澈,隐泛晶光,格外合衬他温文尔雅的气质。
华瑶瞥见他的左手腕间一片青紫。她不动声色地挪开眼,行礼道:“见过皇兄、皇姐。”
大皇子东无就站在顾川柏的左侧。
东无与华瑶视线交接的那一瞬,他朝她走近了些,织锦黑袍的袍角擦过门槛,带起一阵森冷寒气。他喜怒不形于色,好恶不言于表,神情是多年如一日的平静。
华瑶无法揣摩他的心境,只能说:“真巧啊,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皇兄。”
东无沉然不答,略看了华瑶两眼,便把目光投到了谢云潇身上。
谢云潇纹丝未动,东无的佩剑竟然出鞘一寸,刹那之间,迸发一股凌厉杀气。
剑刃的冷光一晃而过,东无收剑回鞘,极平和地说:“我练剑二十余年,好武成痴,妹夫几时有空,可与我切磋武功。”
华瑶挡在了谢云潇的面前
。依她之见,刚才东无对谢云潇起了杀心。若非谢云潇武功高强,东无没有把握一击必胜,他或许已经对谢云潇下过手了。
华瑶四岁时,第一次见到东无,东无便给她讲了鸿门宴的故事。她清楚地记得,在东无看来,项羽是优柔寡断的懦夫。东无还说,真正的枭雄应当在鸿门宴上亲手处决刘邦,再把刘邦的尸体煮成肉块,与属下分食。
那一年,东无也才十六岁。他以一副清瘦的少年身形,立在巍峨高耸的城楼之上,喟叹道:“快刀猛斩魁首,天下莫不臣服。”
东无年满十八岁之后,娶了曹国公的女儿为妻。新婚不久,他的皇妃突患重病,不省人事。曹国公对东无心生不满,私底下也不愿将他视作女婿。隔年开春,曹国公世子忽然暴毙街头,人首分离,死状凄惨,顺天府联合拱卫司调查多年,却没查到半点线索,此案也被称为“昭宁第一悬案”。
民间盛传东无就是杀害世子的罪魁祸首,但他总有千百种方法脱罪。他身为诏狱最出名的酷吏,交往的官员遍布大理寺、顺天府、拱卫司、镇抚司。朝臣说他有“通天眼、顺风耳”,他探听消息的渠道远非常人所能想象。
华瑶如临大敌。
东无通身上下并无任何首饰,唯独佩剑的剑鞘刻满了形状诡异的花纹。他的食指摩挲着剑鞘的纹路,不急不缓道:“皇妹,我瞧你的眼神,似是紧张的不得了。若我失言,你不要见怪。”
“怎敢?”华瑶恭敬道,“皇兄是我的长辈,凡皇兄所言,皆是提携,我感激受教还来不及,怎会见怪。”
东无细看她片刻,没来由地冒出一句:“皇妹长大成人了。”
华瑶并不理解东无的言外之意。从前她住在皇宫里,七个兄弟姐妹之中,就属她的性格最活泼,唯独她会和东无闲聊几句。她时常觉得,东无骨子里头真有几分疯癫,但在权力倾轧的皇宫之内,又有几个人能不疯癫呢?
方谨插了一句:“皇兄,夜已深了,这间屋子里的灯油也快燃尽了,皇妹神色疲惫,应当休整休整。她明日还要进宫面圣……”
东无打断了方谨的话:“京城的南北两条街上,镇抚司抓获了不少流民,皆为康州籍贯,距离二位皇妹的住所极近。早些时候,我奉旨巡察京城河道,查到一批官船打从东边来,朝向西边去,恰也途径二位皇妹的住所。现如今,营地突发恶疾,与之脱不开干系。”
谢云潇反应极快:“依你之言,京城瘟疫是天灾,更是人祸。”
东无斜睨他一眼:“妹夫也应称我一声皇兄。”
东无与谢云潇的身量差不多一般高。谢云潇从容不迫地念了“皇兄”二字,东无便平视他的双瞳,只见他的瞳色极为澄澈明净,东无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。
“挖眼”乃是诏狱的酷刑之一。东无总共收藏了数十对眼球,全部浸泡在特制的透明酒水里,其中最美的一双眼球出自于琅琊王氏的一位小姐,她的瞳色是清透的淡茶色,但与谢云潇相比,那双眼睛稍显逊色。
方谨忽然提起裙摆,端正地坐在一把木椅上。她说:“有劳皇兄特来提点我和妹妹。皇兄在上,您的好意,我和妹妹心领了。”
东无别有深意:“事关重大,二位皇妹不能草率行事,随意上奏朝廷。”
方谨淡淡道:“父皇在京城修建屋舍,大收灾民,大开粮仓,真乃仁君圣主。我与皇妹不过略尽绵薄之力。国难未平,谁敢专断?谁敢草率?至于营地一案,尚未查明,我与皇妹定会每日向上禀报实情,以安臣民之心。”
东无听完她的话,半点恼怒都没有。他的心性平稳如古井,无波无澜,无恨无爱,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不改面色。他细瞧了方谨一会儿,慢慢地退到门外,目光转向华瑶:“二位皇妹齐心协力,共同治理京城瘟疫……”
他轻描淡写道:“倘若父皇知道你们姐妹二人手足情深……”
方谨道:“父皇也会大感欣慰。”
东无的笑容若有似无。
雨夜的天空黑得像是一团墨,东无连一声招呼都没打,转身就迈向了漫无边际的雨幕。
今天晚上,趁着华瑶与方谨大难临头,东无特意前来拉拢她们。
东无婉言相劝,然而华瑶佯装不知,方谨剑拔弩张,东无也就不再纠缠了。良言难劝该死鬼,他对皇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。
*
东无走后,华瑶明显放松了许多。
华瑶把自己在营地的见闻告诉了方谨。幽幽烛火之中,方谨眼底的明光陡然增亮:“你说,镇抚司与此事有关?”
华瑶点头:“是的,姐姐。”
方谨道:“镇抚司的大小官员都是父皇的人。”
顾川柏搭腔道:“陛下怜恤灾民,断不会自堕威名。”
谢云潇反问:“何以见得?”
顾川柏笑得格外温和:“谢公子,你已犯下大不敬之罪。”
华瑶莞尔一笑:“姐夫,你打算大义灭亲吗?”
华瑶的目光炯炯有神。顾川柏不看华瑶,只看方谨,他沉声道:“殿下明鉴,京城瘟疫发源于南北街衢,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。当今的皇亲国戚之中,谁有这等搅弄风云的本事?谁又恨毒了三公主和四公主?”
华瑶顺着他的意思回答:“高阳晋明。”
顾川柏微微低头:“殿下英明。”
华瑶又问:“你会把我们的对话,如实禀告给父皇吗?”
顾川柏默然不语,方谨抓住了他的手腕。他们围坐在桌边,手也放在桌下。顾川柏的腕骨本就负了伤,方谨还在放肆地揉捏他的伤处。他压抑着几欲脱口而出的低吟,弱声道:“不会。”
华瑶似乎没有察觉任何端倪。她分外平静地说:“无论如何,此案牵涉了朝廷命官,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,决不能瞒报、漏报。京城瘟疫已有好转迹象,这两日,镇抚司送来的病患人数逐渐减少,到了下个月,或许会大有起色。”
方谨闭目养神,叹道:“近来难得的好消息。”
“正因为京城瘟疫有所好转,”华瑶总结道,“皇亲国戚才会在营地闹事。”
顾川柏调笑道:“殿下,您和您的驸马也是皇亲国戚。”
华瑶道:“嗯,我也会谨言慎行,约束自己,还请姐姐和姐夫放心。”
顾川柏哑口无言。他瞥了一眼谢云潇,只见谢云潇端起一杯清茶,正在细品茶香,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从容不迫。
顾川柏道:“妹夫怎么不说话?”
谢云潇反问道:“说什么?”
顾川柏被他气笑了,他装什么傻?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,这个谢云潇,正如华瑶一般圆滑狡诈。
顾川柏道:“妹夫也要小心留意,营地上总是有人闹事,防不胜防。”
谢云潇道:“你消息灵通,防范严密,应该比我更了解营地上的闹事者。”
顾川柏道:“妹夫,这话又是何意?你每日在营地巡逻……”
华瑶打断了顾川柏的话:“是啊,官兵日夜巡逻,不放过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,却还是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。”
华瑶对谢云潇的维护真是十分明显,顾川柏又动了疑心。如果华瑶与谢云潇亲密无间,那凉州的兵权会不会落入华瑶的手里?
顾川柏故意试探道:“这些天,殿下也受累了,我看殿下的面色略有一丝憔悴,殿下身边的人,伺候得可还尽心?”
华瑶还没反应过来,方谨开了金口:“我来挑选几个人伺候你,你想要什么样的人?”
谢云潇端起茶杯,茶水微微地晃动,华瑶欢欣雀跃:“谢谢姐姐,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!不过我手头没什么钱,我怕我养不起太多人。等我以后有钱了,我想要江南舞姬,她们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,我好喜欢。”
玲珑白瓷茶杯的杯身隐有几条细碎裂缝,冰凉的茶水从缝隙中渗出来,沾湿了谢云潇的手指。他丝毫没作掩饰,这一切都被顾川柏尽收眼底。
顾川柏心有所叹,只能提醒谢云潇:“侍奉公主是驸马
的本职所在。”
谢云潇与他对视片刻,总觉得他意在言外。
谢云潇还看见顾川柏的左腕青红交加、肿胀不堪,新伤旧伤堆叠在一处,疼痛可想而知。正当谢云潇沉思之际,顾川柏开口道:“既已议事完毕,便请你们二位暂宿此处,待到明日天亮雨晴,陛下兴许会传召你们入宫。”
“不,”华瑶却说,“父皇暂时不会召见我和姐姐。父皇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,应当保重龙体,而我和姐姐满身疫气,怎能踏进皇城?”
方谨微微颔首。她不再与华瑶议事,只嘱咐了侍女好生伺候华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