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逸一张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。
他转身便走,华瑶却像是地痞流氓一般,剑鞘一挥,挡住了他的去路。
她轻笑一声,绕到他的眼前。
幽静的月色之下,他敛眉垂目,容貌更显俊秀,颇有逸世离尘之姿容。
华瑶忍不住调侃道:“我原以为您是一位救苦救难的高僧,可是呢,您的这颗心,好像十分凉薄。您明明知道我是深陷红尘的可怜人,不仅不愿意渡我,话没说两句,转身就走,为什么呢?您倒是说清楚点,好让我断绝不该有的念头。”
不该有的念头……是什么?
观逸第一次碰上这等事,不知如何应对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顿时心乱如麻。
他原地打坐,捏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,反反复复地默念佛经,直到一把铁禅杖轻敲他的头顶。
他睁开双眼,见到自己的师父,再往前看,华瑶站在一棵菩提树下,双手背后,要多老实有多老实。她的侍卫共有十人,整整齐齐地环绕着她。
观逸的师父抬起禅杖,敲了敲地面。
华瑶轻咳一声,指天发誓道:“我,华小瑶,在此郑重立誓,我再也不敢在寺庙里暗杀别人了!”
观逸这才反应过来——今夜,华瑶之所以缠着观逸,是为了让她的侍卫找到下手的机会。
千钧一发之际,厢房内杀意陡现,观逸的师父适时现身,又救了岳扶疏一命。师父从不杀生,从不动怒,只因华瑶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刺杀岳扶疏,师父才会要求华瑶立誓,华瑶也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人,没脸没皮地当众发下誓言。
观逸不禁劝告道:“华小瑶施主,您何苦这样烦扰自己,烦扰他人。您若放下仇恨,宽恕他一次,饶他一条生路,于您自身也是一件功德。”
“华小瑶是我的大名,”华瑶胡扯道,“在我老家,谁叫了我的大名,就是要跟我打架。”
观逸道:“出家人不可争斗。”
华瑶道:“我明白,所以我宽恕了你的冒犯,可见我是一个仁义的人,但我不能宽恕岳扶疏杀了我的亲人,我和他的深仇大恨,不共戴天!”
话刚说完,她一溜烟就跑远了,生怕观逸又啰啰嗦嗦地,说些废话来烦她。
*
华瑶回到厢房,谢云潇仍未就寝。
床前点了一盏明灯,谢云潇坐在床沿,随意地翻看一沓信件,灼灼跳动的火光照耀着他的眉眼。他解开了外衣,仅穿着一件轻透的薄衫,衣领也是将敞未敞。这场景之美,犹如梦里春闺,纵是寒舍也蓬荜生辉。
华瑶脚底生风,飞扑到他的身上,却被他轻轻地推开:“请殿下坐正。”
华瑶道:“不,我偏要斜着坐。”
谢云潇道:“你挡住了烛光。”
华瑶强词夺理:“不是我挡住了烛光,是你坐得离蜡烛太远。”
她才不管谢云潇还会找什么借口,她攥着他的衣袖,细瞧他手中的信纸:“谁给你写信了?”
“这是岳扶疏的信,”谢云潇如实道,“我潜入他的房间,搜查他的包袱,拿走了他的随身物品。”
华瑶十分惊讶:“什么时候的事?我一点也没察觉你的踪迹。”
谢云潇极轻地叹了一口气。
华瑶大感不妙,只听他道:“我不知道你对观逸做了什么,我走到岳扶疏的门前,只见观逸面颊通红,闭目垂首,盘膝打坐,而你站在不远处……”
华瑶严肃道:“你误会了,我想和他讨论佛经,但他视我如洪水猛兽,待我十分冷淡。我向来是知趣之人,自然也不便多说,站得离他远远的。”
“是吗?”谢云潇一语道破她的秉性,“以我之见,你颇为欣赏之人,多半不食人间烟火,待你越冷淡越好。”
华瑶也不等他讲完,咬定道:“那不就是你自己吗?”
第77章 珠沉玉殒 “但我舍不得你。”
谢云潇道:“我何曾待你冷淡。”
华瑶点了点头:“确实,你待我热情似火。”
她就像胆大包天的登徒子,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。今夜的经历太过离奇,她的思绪还有些混乱,她趴在谢云潇的怀里,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,他忽然念了一声:“卿卿?”
华瑶道:“怎么了?”
谢云潇反压住她,提醒道:“别忘了你的正事。”
华瑶心念转得极快:“我确实很忙,明日寅时,你叫我起床。”
她抓起那一沓信件,一目十行地飞速浏览,边看边说:“奇怪,岳扶疏重伤卧床,讲几句话都费劲,肯定看不了这么长的一封信。既然他猜到了我会追杀他,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密信?难道是为了坑我?”
她感慨道:“好他个岳扶疏,一肚子坏水。”
谢云潇道:“岳扶疏与何近朱一文一武、一明一暗,欲置你于死地,也许何近朱接到了皇帝的密令,正如你奉命暗杀晋明。”
“比起我自己,我更担心你,”华瑶的指尖探入他衣襟内画圈,“你和我一起杀了晋明,皇帝对你的恨意更深了一层。皇帝杀我之前,肯定要先杀了你,你心里害怕吗?”
谢云潇道:“我并不怕死。”
华瑶道:“嗯。”
他极轻声道:“但我舍不得你。”
华瑶歪头想了想,认定道:“你偷学我的甜言蜜语。”
他笑了:“就当我是在学你吧。”
奇怪,华瑶从前也不是没见他笑过,只这一次,她心跳猛地加快,心底蓦地涌现诸多杂绪。
华瑶坐起身来,又被谢云潇按倒在床上,抱得更紧。她甚觉惬意,仿佛被一阵暖风环绕,四肢百骸都运化开了。这一夜她没有小鹦鹉枕,也在他的怀抱中睡得很舒服。
但她的梦里全是岳扶疏、何近朱、皇帝、皇后这一群心狠手辣的人。她在梦中大开杀戒,杀得满目通红,宫道上鲜血淋漓,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。她从中窥见了凌泉、戚归禾、左良沛的死状,神思恍惚起来,忽听一人喊她:“卿卿,卿卿?”
华瑶抬起手,揉了揉眼睛。
微弱的一抹烛光,把谢云潇的身影投在了床榻上。
华瑶盯着他的影子,问他:“刚才你叫我了吗?”
“寅时了,”他道,“你要起床么?”
华
瑶一下子爬起来,只留了两个暗卫看守岳扶疏,便带领剩余一众侍卫离开了寺庙。
天还没亮,日光朦朦胧胧,如烟似雾地笼罩着山头。
山海县连绵的屋舍农田,交织一片,从山谷间延长,向着青天之外铺展。这群山环抱的景象,在朝日初升的时候,最为壮阔。
华瑶眺望多时,还没等到天色破晓,便觉一股浓烈的杀气渐渐逼近。她瞬间拔剑,疾速后退,边跑边喊:“众人听令,随我撤退!即刻返回寺庙!”
“出了什么事?”燕雨紧跟着华瑶,“三虎寨的劫匪来了吗?”
燕雨举目四望,没见着劫匪,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那人穿着窄袖短襟的衣裳,以黑巾蒙面,手握一把镶环银刀,刀上血痕尚未干透。不知为何,燕雨直觉那把长刀沾过凌泉的血。
“何近朱?”燕雨惊讶道,“他来了?!”
“是他!”华瑶大声咒骂道:“何近朱!你三番四次偷袭我,下贱至极!”
何近朱毫不理会华瑶的怒火。他大手一挥,长刀上的银环叮叮当当地作响,另外七个黑衣人突然从乱石堆中跳出来,从四面八方包抄华瑶的退路。
华瑶仗着自己轻功高强,就在半空中飘来飞去,匆忙地躲避何近朱的杀招。她看清了何近朱一共带来了四十四位镇抚司高手,其中七位的身手与何近朱如出一辙,他们八人一同进攻华瑶,就好像同一个人分出了八道残影,让她目不暇接,慌不择路。这一帮人显然比羌羯的高手更难对付。
华瑶在皇宫长大。她自幼所学的武功,皆由朝廷的武官传授,何近朱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招式,专攻她的破绽之处。
华瑶不跟何近朱交手,只顾逃命。谢云潇挥剑为她断后,须臾间斩杀了两名镇抚司高手,何近朱那一行人就不再追击华瑶,转而合力围攻谢云潇。
何近朱站在一块山石之上。他看谢云潇的眼神,就像在看一个死人:“有句老话,怎么说的来着?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。”
何近朱握刀在手,一跃而下。
刀光剑光纵横交错,何近朱震响刀背银环,率领众人夹攻谢云潇,奈何谢云潇的影子闪得太快,纵使何近朱有八双眼睛,也追不上谢云潇的真身。
何近朱大笑一声,下令道:“好功夫!兄弟们,给他设阵!”
何近朱的声音雄浑有力,华瑶远远听见只言片语,跑得更急了。她一路狂奔到一座山丘上,此处埋藏着许多炸药。
依照华瑶原本的计划,她与谢云潇应该一起把何近朱引过来,炸他个稀巴烂,但谢云潇已经被何近朱的阵法拖住。他们正在缠斗之中,谢云潇以一敌八,无暇兼顾。
正当华瑶苦思冥想之际,她瞧见谢云潇的肩膀被何近朱的刀锋划出一条血痕。
华瑶心神俱震。
这怎么可能?
她定睛一看,更是眼花缭乱。
原来何近朱及其属下的“八人刀法”,融会贯通了太极之术,可谓“二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八卦生六十四卦”,以二人为一组,刀法无穷无尽、险象环生,极难破解。此外,何近朱似乎很熟悉谢云潇的招式,防备十分严密。
倘若华瑶坐视不管,或许谢云潇也撑不了太久。
“何近朱!”华瑶情急之下,大喊出声,“我知道你和皇后的一切阴私!我把你们二人犯下的勾当,写成了一道檄文,印制了四万多张,马上就会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!”
这当然是华瑶的胡言乱语。她哪里知道何近朱与皇后干过什么事?她只是想吓一吓何近朱,把他引到这座山丘上来,她还怕他不中计,谁知她歪打正着,他犹如疯狗一般直冲过来,气势凶猛无比,就像要活活咬死她一样。
刹那之间,华瑶心生恶意。她暗暗地猜测,为何她一提到皇后,何近朱就神情大变,难道皇后与何近朱真的私通了吗?这也难怪,何近朱对罗绮始乱终弃,可见何近朱原本就是淫贼荡夫,耐不住寂寞,守不住清白,皇后对他勾一勾手指,他必定会急不可耐地侍寝。
万恶淫为首,何近朱罪孽太深。华瑶愈发大胆道:“八皇子是不是你和皇后……”
何近朱一刀横斩华瑶的脖颈,华瑶向后纵跳,又躲开了另一个高手的杀招,那位高手恰好踩中了炸药,火光霎时爆燃,烧着何近朱的麻布衣摆,露出他穿在里头的红底黑纹的镇抚司官服。
何近朱反转刀柄,以刀刃挥风,瞬间拍灭了火苗。
华瑶仍在挑衅他:“你好厉害呀,何大人,活脱脱一个土皇帝,你与皇后同床共枕,生下了八皇子……”
话没说完,何近朱形如鬼魅般闪现,距离华瑶近在咫尺之间。
华瑶避无可避,来不及引爆炸药,反手倒转剑鞘,跳到半空中,放出信号烟,高喊道:“救驾!来人救驾!”她自觉这一番景象乃是晋明之死的重现。晋明临死之前,也曾高呼“救驾”,他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来,挡住了凶手锐利的剑锋。
而今,风水轮流转,华瑶危在旦夕。她侧过头,堪堪避过何近朱刺向要害的急攻,双腿还是被另一位高手的刀锋扫过,留下两条鲜血淋淋的伤口。她一点也不觉痛,反手倒刺,割伤了那人的小拇指,何近朱嘲笑道:“殿下的武功不过尔尔。”
华瑶输人不输阵:“我又不是你,天天练着阴损功夫。”
何近朱真想割了华瑶的头。
华瑶轻功卓绝,远非常人可比,必须用阵法牵制。
何近朱震响银环,还没摆开阵型,便有一把沉重的铁禅杖挡住了他的刀尖。
他双眼发赤,抽刀狠劈,直到转身的那一瞬,他才看清禅杖的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头,这老头的武功深不可测,其功法之精湛,更胜于谢云潇。
这老头要保护华瑶,便是非死不可!何近朱拼尽全力,摆出了玄襄之阵,镇抚司的众多高手们随他一同冲向老头,厮杀声大响,天色也变得通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