猩红的霞光照耀之下,刀锋乱飞,血肉横溅,华瑶以为宏悟禅师即将当场惨死,刀剑碰撞之声却逐渐停止了。
何近朱及其属下纷纷倒在地上,各自负伤,有轻有重,唯独宏悟禅师双手合十,笔直地立在烟云霞光之中,破烂袈裟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。他唇形微动,仍在诵经。
宏悟禅师手下留情,没杀一个人,只把他们打得倒地不起。他还派出了自己的徒弟,把伤者抬进寺庙,亲自为伤者敷药,毫不介意伤者的哀嚎怒骂。
华瑶旁观宏悟禅师的所作所为,略有些茫然。其实她的本性也不爱杀生。
她迟疑了半天,仍未打消心中怒意。今日她不杀何近朱,来日何近朱必会杀她!她没有宏悟禅师的盖世武功,也没有高阳东无的深厚势力,若不趁早下手,便是害人害己!不止她自己活不下去,杜兰泽、白其姝、金玉遐、汤沃雪……都会被何近朱一网打尽。
*
时值傍晚,夕阳普照,寺庙门前来了一位淡妆素钗的女子。她自称是远道而来的香客,还捐了不少香火钱,她的妹妹在不久前去世了,她拜托庙里的和尚为她妹妹诵经超度。
观逸对她心生怜悯,便问:“请问阁下的妹妹贵姓?”
这女子跪在蒲团上,身形柔柔弱弱的,长久不愿起身,垂头答道:“我名叫罗绮,妹妹名叫锦茵。妹妹年幼,死之前,才刚满十八岁。她很心善的,常做好事,愿意把自己的馒头分给路边的乞丐,实在是很懂事的一位小姑娘。”
观逸耐心劝说道:“施主的妹妹是心善之人,脱离尘世之煎熬,今已往生,去了极乐之境,还请施主莫要忧虑。”
罗绮心有所感,朝他跪拜作礼。
他受不起这般大礼,便与罗绮对拜。
站在一旁的小沙弥却问:“师兄,你和施主姐姐……夫妻交拜?书里是这么说的。”
观逸面如土色。
罗绮抬袖掩唇,笑不露齿。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文雅,像是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的小姐,观逸不敢多看她一眼,而她施施然地走远了。
她去了后院的厢房。
在一棵菩提树下,华瑶挡住罗绮的路,嗓音极轻道:“既然你要为妹妹报仇,我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别再让我失望了。这些年来,我掏心掏肺地对你,总盼着你能报答我几分。”
罗绮笑意盎然:“您放心,殿
下,奴婢一定会报答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。”
“好,”华瑶牵起她的腰间缎带,亲亲热热道,“你快去吧,淑妃也在等你。”
华瑶松开手,缎带随风飘扬。
罗绮屈膝,向华瑶行礼。在华瑶的目送中,罗绮走进了何近朱所在的厢房。
罗绮从未学过武功,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,笑起来也是温温柔柔的样子,即便是宏悟禅师也察觉不到罗绮的来意。
华瑶静坐于菩提树下,眼见宏悟禅师从厢房门口路过。她勾唇一笑,仰头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,寒鸦送尽落晖,古木斜映黄昏……只要过了今晚,何近朱必死无疑。
此时此刻,何近朱仍在屋内养伤。
宏悟禅师勘破了何近朱的刀法,打断了他握刀的右手,他必须休养一天一夜,才有把握杀了华瑶和谢云潇。
何近朱借住于这间寺庙,还派人去请教了岳扶疏。岳扶疏告诉他们,宏悟禅师不准众人杀生,只要他们留在寺庙里静养,就能防止华瑶偷袭。
第78章 残灯回照 我恨你恨得想死!
傍晚时分,窗外吹进一阵冷风,吹淡了屋内的血味、药味和檀香味。
桌上烛光闪烁,忽明忽灭,这一支蜡烛长约半寸,快要烧到尽头了,何近朱却没注意 。他坐在灯下,提笔写信,才刚写了两行字,便有一位白裳素裙的女子走到他的面前,柔声唤他:“相公。”
何近朱把毛笔搁在桌上,抬起头,看着罗绮。
他皱紧一双剑眉,不言不语,深黑色的眼眸就像幽暗石窟,黑洞洞的,直直地盯着她,仿佛要让她坠落深渊。
罗绮闭目垂头,只听见烛火哔剥的响。
她唇角上微含笑意,摆出一副绮态柔情:“我想给你添一盏灯。烛光太暗,你别熬坏了眼睛。从前你舍不得点灯,舍不得用油,如今你当上了大官,挣到了好前程,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。”
她慢慢地关上窗,扣紧闩锁,温柔地望着他,宛若一位贤妻:“入冬了,天多冷啊,虞州的寒冬总是最难熬的。”
何近朱只问:“你主子派你过来,有何贵干?”
他拿出一把长刀:“若不是宏悟禅师在此,我见到你的第一眼,便会杀了你。”
罗绮欲语还休,压不下的愁绪从她的眼神里淌出来。
她几欲垂泪,声调都有些颤抖:“一夜夫妻百日恩,你实实在在告诉我,相别十载,我在你心里,当真一点位置也没了吗?”
何近朱猜不透她的来意。
他仔细端详她的面貌,只见她花容失色,泪水盈满眼睫,哭也不哭一声,恰如昔日一般倔强不屈。
何近朱纹丝不动,淡漠道:“人活一世,不蒸馒头争口气。权势、富贵、功业、钱财,哪样都比男女私情的分量更重。你服侍你的公主,我效忠我的皇帝,咱们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
罗绮无声地抽泣,何近朱又说:“你找我叙旧,算是白费口舌,我早已看穿你的把戏。”
罗绮忽然伸出一只手,抚上何近朱的面颊。
何近朱负伤在身,双腿才刚涂过药,站都站不起来,自然躲不开罗绮的触碰。
他立即警觉起来,右手紧握刀柄,只怕她突然袭击,暗害他的性命,又想到她连一点武功都没学过,他何必忌惮她?他的长刀出鞘两寸,显露威胁之意。
罗绮从袖中取出一张丝帕,缓慢擦拭自己的泪水:“我的主子是皇后,我的心上人是你,从来不曾改变过的。你信我也好,不信也罢……”
何近朱笑着说道:“可是公主派你来找我求情?”
罗绮的脸上露出难堪之色:“当年皇后娘娘赐给我一包毒药,命我在淑妃的药膳里投毒。我照做不误,一天天地看着淑妃的身子衰败下去,不到一年,淑妃就过世了。”
罗绮渐渐跪了下去,泪水像雨珠似的滚落:“我连淑妃的性命都能舍去,又岂会在乎公主的死活?我心里真正在乎的,从始至终,也就只有你一个人。我晓得公主的密事,你想听什么,尽管问我……皇后当我是弃子,可我对你还是有用的。”
她侧着头,攥着何近朱的衣袍,喃喃自语:“公主叫我来求情,叫我来拉拢你,她以为你对我余情未了。可我晓得,你的心是冷的,比你的刀还冷。”
何近朱摩挲着他的刀鞘:“宫里出来的人,能有几个热心肠?”
罗绮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,分外柔和温顺:“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。我这一路走来,心里什么也不想求,只求你再抱我一次,就像十多年前那样……”
何近朱弯下腰,伸出手,理了理她的发鬓:“你伺候华瑶好几年,果然学到了她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。”
他掐住她的下巴,慢悠悠地往上抬:“我太了解你了,你眼里瞧着一块地,心里想着一片天,这也叫‘小姐身子丫鬟命’。十多年前,你不肯跟我过穷日子,现在你装的是哪门子的余情未了?!泪水就先忍着,别急着流,等你主子被我杀了,你去地底下给她吊丧!”
“吊丧”二字,被他沉声说出来,华瑶站在屋外,也听得清清楚楚。
华瑶抱剑而立,想笑却没有笑。
好他个何近朱!明明是他抛妻弃子在先,事到如今,他还能反咬罗绮一口。
夜色深沉如浓墨,华瑶打了一个手势,树荫下窜出一条修长的人影,正是齐风。
齐风身穿黑衣,手提油壶,纵起一跃,跳到了一棵菩提树上。
树叶摆荡,遮掩了齐风的身形。他屏住呼吸,静静坐在一根枝桠上,慢慢地往下浇油。
齐风的内功十分精湛,指尖又蕴含了十成功力。他轻轻巧巧地操纵油壶,那桐油一点一点地渗透竹屋顶棚的茅草,好似春雨润泽万物,静悄悄的,毫无声息。
竹屋之内,罗绮声泪俱下,嗓音越发的悲切,也越发的情真意浓,何近朱与她对视良久,并未留意周围的动静。
何近朱一共带来了四十四位镇抚司高手,其中十四人死在华瑶的手里,另有二十八人被宏悟禅师打伤,暂时无法行走,只能卧床静养。剩下的两个人都被何近朱派去监视谢云潇,谨防谢云潇暗做手脚,此乃岳扶疏献出的计策。
岳扶疏再三警告何近朱,要想杀了华瑶,必须盯紧谢云潇。虽然宏悟禅师不许众人杀生,但谢云潇出剑之快,堪称天下奇绝。谢云潇杀人之前,宏悟禅师不一定能及时出现。倘若谢云潇潜伏在夜色里,谋害了何近朱的属下,废除了他的“八人刀法”,那何近朱必将沦为谢云潇的剑下亡魂。
皇帝曾经派人试探过谢云潇的武功,记下了谢云潇的招数。镇抚司日夜钻研,终于琢磨出了几条破解之道。
今日,何近朱与谢云潇交手时,特意用到了巧技,果然大占上风。
谢云潇的剑法神乎其神,千变万化,其剑风凌厉如雷火,迅疾如电光,叫人防不胜防。而何近朱此时伤势未愈,无法使用巧技,很是忌惮谢云潇。岳扶疏的那一番劝告,恰好说进了何近朱的心坎里。
何近朱派人监视谢云潇,他自己的住处却无一人守卫。在华瑶看来,这正是天赐良机。
华瑶偷偷盗取了寺庙贮存的桐油,又让齐风把桐油浇在竹屋的房顶。
齐风不敢浇得太多,只怕何近朱察觉端倪。浇完桐油之后,他还把火药洒
在了竹屋周围。
齐风没有显露一丝一毫的杀气。只因他做事的时候,心里所思所想,皆是华瑶。他想着她的笑容,她飘荡在风中的发丝,她双手捧脸、坐在树下发呆的样子,他的情绪平静下来,动作也更加慎重。
待到大功告成,齐风拿出一块小石头,砸中一条细长树枝,繁茂枝叶晃荡不休,而石头尚未落地,便被华瑶一手接住,树影抖颤,映在一面窗纸上,刚好落入罗绮的眼底。
罗绮唇角微翘。
她眼含热泪,仰起头,自下而上,凝望着何近朱,诚恳求问:“我到底要如何做,你才能相信我呢?比起公主,我更想跟着你,一辈子都跟着你,相公,这些话,我在外头不能说,在这间寺庙里,当着观世音菩萨的面,我终于能说出口了。菩萨的见证在这里,我的的确确不敢撒谎。”
她牵着他握刀的右手:“当年的皇后还不是皇后,她许给你高官厚禄,你也动心了,我自然是明白的。男人都要建功立业,我这个做女人的,情愿留在家里相夫教子。我不是不能吃苦,只是不愿在宫里做奴才,不愿做伺候主子的奴才……”
“你伺候华瑶这么多年,”何近朱忽然打断罗绮的话,“知道她什么秘密?”
罗绮站起身来,面朝着他:“华瑶在凉州招兵买马,意图造反。”
何近朱道:“圣上也有此猜测,所以华瑶必须死。”
罗绮皮笑肉不笑:“圣上英明。”
何近朱故意讥讽:“你知道的这些事,皇帝和皇后早已听说了,你对我没有用了。”
“相公可是想杀了我?”罗绮微微弯腰,浑身香风扑他满面,“我听皇后娘娘讲过的,古时候有个将军,名叫吴起,他要做鲁国的将军,可他的妻子是齐国人,齐国是鲁国的敌国……”
何近朱拔刀出鞘,杀气横溢:“鲁国人猜忌吴将军,吴将军是个人物,亲手杀了他自己的妻子。”
罗绮忽然端起桌上的一盏烛台:“人物?哈哈。”
这句话尚未说完,她把烛台往后一抛,火光沾到了浸满火药和桐油的竹木墙壁,霎时爆燃,溅开的炽热火球犹如惊雷暴雨,从四面八方摔落,发出轰隆巨响。
何近朱心头剧震,短短一瞬之间,他的四肢都被烈火灼伤,疼痛深深地侵入骨髓。但他乃是万中无一的武功高手,死前必然会迸发极大的气力,他拼着这一股劲,挥刀就要斩开竹屋,直到这时,他才察觉屋外必定有人!
他宁死也要拖几个人陪葬!他强忍巨痛,发狂般地出招,罗绮却扑到他的面前,嗤嗤发笑:“我恨你,你这个畜生,你就应该被活活烧死,死得越痛苦越好,哈哈。”
她在火光中的秀丽面孔极尽扭曲:“我恨你恨得想死!你早该死了!早该死了!!”
何近朱的刀尖刺入她的心口,她急忙抓着刀刃,他反而捅得更深。
罗绮痛极了:“你和当年一模一样,我求你别插这么深,你偏要插那么深……”
猛火四起,何近朱痛骂道:“贱人!!”
罗绮怒吼道:“我就是天生的下贱胚子!淑妃待我恩重如山,我偏要和你私奔,我不下贱谁下贱?!我要是一心跟着淑妃,怎会沦落到今日地步!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,再把你的人皮活撕下来!!”
第79章 水深云浅 真有云泥之别
赤色烈火熊熊燃烧,烧红了两丈见方的天空,浓烟直冲云霄,整个竹屋陷入一片火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