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近朱头晕心悸,几近窒息。
他什么也看不清。
他满腔怨恨,无处化解,皮肉都被烧得焦烂。
自从他记事以来,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深切的痛苦。
他知道自己快死了,但他极不甘心。这条命竟然断在一个破庙里! 他握着长刀,用力狠提,愤恨地捅穿了罗绮的心窝。而她仿佛没有知觉一般,迎面抱住了他。
他们少年相识,曾是一对情浓意洽的眷侣。互许终身的那一日,双方都交出了一颗真心,直到今时今日,何近朱还记得当年的光景。他们在虞州一座小城里安家落户。她纺纱织布,他在衙门谋了一份差事,夫妻二人勤俭度日。
现如今,她双臂紧扣他的腰身,死不放手,尖锐的指骨就像匕首,深深扎入他的筋肉。而他衣衫褴褛,后背已被大火灼伤,焦黑的皮肤不堪一击,就在她的指间一霎绽裂。
“死啊!死啊!!”罗绮大仇得报,彻底疯了,满脸爆出青筋,高喊道,“你杀了我妹妹!杀了我孩子!你该死!该死!!贱人!!你去死!!我一定要杀了你!我要杀了你!我要杀了你啊阿啊阿!!!”
何近朱道:“贱人!”
罗绮怒声大骂:“你害我害得好惨,你别想活了,我要你死!!你的财富地位,全是狗屁!你死了!!”
罗绮的内衣浸过一层芳香脂油。火苗窜到她的身上,爆裂开来,炸得何近朱一瞬失聪。
何近朱挥刀劈砍罗绮,但他们二人的皮肉已被火烧得粘黏在一起。他劈开她双腿的一刹那,他自己的筋骨也应声而断。
罗绮大张开嘴,撕咬他的脖颈,硬生生咬下一块焦肉。
她不会武功又怎样?世间万物皆可为剑。她对他的恨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剑。这把剑早就刺穿了她的心,多年来不曾间断地折磨着她,只有他死了,她才能彻底解脱。只要能弄死他,她可以不择手段。
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:“我要你死……死!!”
何近朱痛得遍身麻木,轰然倒地,竹屋也跟着倾塌下沉,携着爆燃的火焰,吞没他的五脏六腑。他的躯壳已是焦黑如炭,出气多,进气少,鼻息越来越微弱,脑海中白茫茫一片,想不起平生的诸多经历,只隐约记得八皇子的影子。
八皇子自幼勤奋刻苦,经常在灯下埋头苦读,厚厚一本经书,他要翻来覆去地看上无数回。太傅说“书读百遍,其义自见”,这道理在八皇子身上却是行不通的。
八皇子读不懂文史词翰,写不出锦绣文章,皇帝痛骂他是“最不争气的孩子”。
八皇子不敢告诉皇后,便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给何近朱听。
八皇子说:“皇兄皇姐天资聪慧,记忆超群,他们都比我厉害、比我聪明许多。三姐三岁读诗书,四姐四岁写诗词,我现年十岁,只会在后院刨土。”
“不要紧,”何近朱安抚他,“殿下是人中龙凤,大器晚成。杨树苗三年成材,紫檀树百年成材,那紫檀比起杨树,真有云泥之别了。”
八皇子闻言,心中一喜,抿唇笑起来:“对啊,皇兄皇姐年纪都比我大,年纪最长的大皇兄比我大了十九岁……我脑袋不笨,就是成材慢了点,不管怎么说,我都是父皇的儿子,龙生龙、凤生凤,我是大器晚成的人中龙凤。”
何近朱听完八皇子的话,反倒有些不自在。他张了张嘴,却又顿住了口,最终只说出一句:“您的母亲是六宫之首,您的父亲是九五至尊,您的尊贵是旁人这辈子都赶不上的。陛下苛责您,太傅苛责您,原是因为他们太看重您。爱之深,责之切,他们对您的这一份器重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。”
深密的树荫里,凉风满袖,八皇子的胸襟一阵畅快,便从衣兜里拿出一枚玉佩,赐予何近朱。
这些年来,何近朱走南闯北,总是把玉佩随身携带。
今时今日,何近朱缓缓地挪动指骨,触及腰间玉佩,便又记起他杀凌泉的那一日,凌泉气绝身亡,手心紧攥着亡妻的一缕断发。原来人这一生,总有牵挂,至死方知世间一切生不带来、死不带去,从生到死一无所获,他也不过是白白地走了一趟。
何近朱奄奄一息,滔天的恨意却是汹涌不灭。
他惦念着八皇子的安危,还记着华瑶怀疑过八皇子的血统。他便把长刀横立,反手使出最后一斩,抛掷一道迅猛刀光,冲破火势,砸向竹屋之外的重叠人影。
寺庙里起了大火,僧人们纷纷赶来救火,燕雨也在一旁凑热闹。
燕雨听说何近朱被活活烧死,大呼痛快,只差拍手称赞,又听人说:“公主的侍女,也没了。”
燕雨道:“哪个侍女?”
旁人道:“罗绮。”
燕雨和罗绮相识多年。在他看来,罗绮一向胆怯,一向惜命,他
没料到罗绮竟然会慷慨赴死,死在一间烈火熊熊的竹屋里。
燕雨怔了片刻,冷不防一道白光从他身旁划过。
他“嗷”的大叫一声,原地起跳,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,脚尖倒挂一根树枝,匆匆忙忙地躲过杀招,忽然发觉自己的左臂血流不止。
燕雨立即大喊道:“何近朱还没死!他伤到我了!”
“你下来,”华瑶仰头看他,“别挂在树上。”
燕雨有些委屈:“我流了好多血。”
华瑶打断他的话:“我看见了,你受伤了,快点下来,马上去找汤沃雪!片刻都别耽误。”
燕雨飞身下落:“殿下,那个何近朱……”
“别说废话,快走!”华瑶极不耐烦,“那个何近朱回光返照,使出了最后一招,算你倒霉,被他误伤了。”
燕雨听令离开,华瑶仍然站在原地。
今夜的月亮很圆,明光遍地,华瑶在月光下打量一身僧袍的宏悟禅师,只见他手握禅杖,目色一片沉静,仿佛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。
几丈开外之处,僧人们提桶送水,忙得跑来跑去。华瑶的侍卫们也搭了一把手,帮忙扑灭火势。众人围作一团,站在坍塌的废墟周围,举着长棍,挑开灰烬,找出两具烧得焦烂的尸身,这二位死者正是罗绮与何近朱。
“好可怜啊,”华瑶叹了口气,感慨道,“秋冬季节,天干物燥,这场大火,说来就来了。”
约莫一刻钟之前,宏悟禅师赶到此地,只见大火冲天,罗绮与何近朱紧密相连。任凭他武功如何高强,也无法从烈焰中拖出两个濒死之人,他便立在屋外,默诵经文。
自始至终,他未看华瑶一眼。
他的徒弟观逸开口道:“师父?”
华瑶转过剑柄,上前一步,距离观逸更近:“别打扰你师父了。你师父慈悲为怀,见了这般惨状,肯定要念诵经文,超度亡魂……”
观逸没等她说完,便道:“华小瑶施主,请恕小僧冒犯,今夜这场大火,来得蹊跷,而您一直站在这间院子里,眼看着火势越来越旺,您却没有及时呼救。”
“你不要血口喷人,”华瑶理直气壮道,“我也只是恰好路过!”
观逸一时语塞。
华瑶道:“你们寺院里也有不少和尚,他们都没看见竹屋着火了,你又怎能责怪我这个外人?”
观逸道:“华小瑶施主……”
华瑶振振有词:“与其怀疑我,不如怀疑死者的险恶用心。他追杀我多日,恨不得扒我的皮、喝我的血,就连我的亲人都被他虐杀了。若不是宏悟禅师仗义相助,我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。”
观逸明知她满嘴花言巧语,还是忍不住相信她的自述。
华瑶的嗓音变得更轻,仿佛在和观逸说悄悄话:“像他这种恶棍,天不怕地不怕,什么坏事都敢做,死了活该啊。如果他没死,将来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。”
“蝼蚁尚且贪生,好死不如赖活,”观逸劝告道,“华小瑶施主,你若放下仇恨,便能远离人世间一切是是非非,纷纷扰扰,归于一片宁静自在之中。”
华瑶双目定定地注视他片刻,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破绽。
观逸双掌合十,又念了一声:“华小瑶施主?”
华瑶极淡地笑了一下:“看来你真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。也是,你从小在寺庙里长大,你的师父是宏悟禅师,谁敢给你找罪受?谁敢肆意地欺辱你呢?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好命。”
第80章 料千秋大业 水龙玉佩
观逸低眉垂眼,温声道:“人立身于天地之间,若是摈弃了财色、名利、贪念、私欲,时时返观自省,便也能少受煎熬。”
华瑶才不想听他讲经论道。她一口咬定:“人善被人欺,马善被人骑。”
她扭过头,径直往前走,声音越飘越远:“你久居寺庙,不知人世险恶。我只问你一句话,倘若旁人要置你于死地,你会不会坐以待毙?有时候,你饱受煎熬,不是因为你贪心,而是因为旁人太狠心。”
观逸目送她的背影远去。
她走向那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墟,扫眼看过两具焦烂尸体,眼底没什么情绪。
她的众多侍卫站在她背后,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。
她又偏过脸,遥遥望向何近朱的几位属下——这几人聚在一处,头顶着树荫,手提着灯笼,在幽暗的灯影下戒备地盯着她。
“殿下,”齐风低语道,“他们士气低落,正是动手的好时机。”
华瑶却说:“不,何近朱已经死了,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,暂且饶他们一命,我自有计较。”
何近朱死后,他的属下怒火郁结,对华瑶恨之入骨。但华瑶的身边高手如云,何近朱这一方的人也不敢贸然行事。他们拜见了宏悟禅师,又请来观逸作见证。在观逸的陪同下,他们合力抬走何近朱的尸首,要把何近朱带回京城复命。
深冬的寒风分外凛冽。华瑶轻叹一口气,脚踩着一块焦土,细瞧罗绮的骸骨。
自从华瑶知道罗绮给淑妃下过毒,她对罗绮的怨恨就压过了一切情绪。
但,此时此刻,华瑶心里竟有一丝怅惘之意,无论罗绮亦或者何近朱,都是皇后手里一枚棋子。罗绮给淑妃下毒,必是受到了皇后的指使。杀母之仇不共戴天,华瑶发誓一定要扳倒皇后。
夜风托起华瑶轻薄的衣裙,飘荡的袖摆恰好拂过齐风的左手。
齐风把左手背到身后,华瑶便说:“好了,走吧,跟我一起去看看燕雨怎么样了。”
*
此时的燕雨处境堪忧。
他双腿挺直,双臂横展,静静地躺在一张竹床上。
汤沃雪二话不说就脱光了燕雨的上衣,更令燕雨难堪的是,杜兰泽、白其姝、辛夷、谢云潇等人也都站在这一间阴暗狭窄的破屋子里。
辛夷是谢云潇的侍卫。今天一早,辛夷被何近朱砍了几刀,血流如注,伤已见骨,情况远比燕雨严重的多。但他实在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,汤沃雪给他上药时,他一声不吭,面色不改,堪比关羽刮骨疗毒。
谢云潇问汤沃雪:“辛夷应当休养几日?”
汤沃雪还没回话,辛夷竟然抢答道:“两日!”
燕雨盯着他血窟窿般的伤口,不由愣住,辛夷还说:“公子!请容我歇息两日!后天一早!我定能照常当值!!”
华瑶的声音从屋外传来:“你们先把伤养好,磨刀不误砍柴工。”
她推门而入,直言不讳:“何近朱已经死了,消息传回京城,皇帝必定震怒。皇帝的心性,你们也都明白,多疑善变,恨不得杀尽全天下的叛徒。”
“事到如今,”白其姝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容,“殿下,您不得不造反了。”
白其姝倚靠着一张木桌,手里把玩着一盏烛台。
杜兰泽从她面前走过,顺手端走了烛台,白其姝便追问道:“杜小姐,你这是何意,怕我也突然失手,烧了这间屋子吗?”
白其姝穿着一件宽大的棉袍,腰间系着一条细长的丝带。她手指拨弄着自己的丝带,双眼格外的明亮,流转的眼波似是一把钩子,随着烛光泛动,尽数勾缠在杜兰泽身上。
杜兰泽视而不见,只说:“此时造反,便是死路一条。”
谢云潇早有造反之意。他道:“山海县与凉州相距不过百里,明早启程,快马上路,三日即可抵达凉州。”
“万万不可!”杜兰泽紧握烛台,语调陡然沉了下
去,“倘若公主离开虞州、直奔凉州,等同于公然叛逃,大逆不道,必将声名扫地。晋明乃是前车之鉴,公主断不能重蹈覆辙。”
微弱的烛光掩映着杜兰泽的侧影,她背对着燕雨,身形单薄如纸,腰肢纤不盈握,似她这般文弱的女子,立在谢云潇的面前,竟敢与谢云潇针锋相对——燕雨都不敢顶撞谢云潇一个字,生怕谢云潇一剑砍了他的脖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