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瑶鼓掌道:“好样的,真
是好气节!”她交握双手,声调渐低:“我现有一计,要你们二人助我一臂之力。倘若一切顺利,我们可在七日之内,攻破那个土匪寨子。”
*
土匪寨的别名是“黑豹寨”,只因寨主袁昌养了一头凶狂的黑豹。
寨子里的纪律十分严明,所有人都必须恪守上下尊卑的规矩,奉袁昌为主,称他为“袁天王”。凡是不尊敬“袁天王”的人,无论男女老少,都会被袁昌杀了喂豹子。袁昌摆明了要做黑豹寨的土皇帝,也照搬照用了“不敬皇族是死罪”的大梁朝铁律。
袁昌麾下还有一个幕僚,名为贺鼎。
据说,贺鼎原本是虞州闻名遐迩的名士,却因年少赌博而散尽家财,他走投无路,万不得已,投靠了袁昌,被袁昌封为“贺先生”,奉命打理袁昌在山海县一带的生意。
白其姝告诉华瑶:“袁昌本是沧州人,必然会遵循沧州的习俗。在我们沧州,每年正月的上元节之前,生意人都得去自家的商铺查账,顺便置办一批年货回家,讨取新年的彩头。”
“原来如此,”华瑶慨叹道,“土匪也要过年啊。”
当天中午,山中雾霭消散,万里无云,碧空如洗,霜雪也渐渐地融化了,高峰上的视野尤其开阔。华瑶命令齐风把金玉遐送到险峻的峭壁上,俯瞰远景。金玉遐也没辜负华瑶的期望,极快地绘制了一张准确无误的地图。
华瑶收到地图,不忘夸赞道:“你的手艺,其实也挺不错的。”
金玉遐道:“殿下谬赞,相比于师姐,我才疏学浅。”
华瑶忍不住调侃道:“你真是三句话不离你师姐。”
金玉遐被她噎得哑口无言。
华瑶朝他一笑,又把地图挂在军帐中,与谢云潇、白其姝商议了一会儿,根据地图中的建筑所处方位、森林里的河流走向、车马道的轨迹,推测出土匪进寨的几条路线。
“夺取土匪寨”的计策已经完成了第一步,华瑶却高兴不起来。她和谢云潇的侍卫加在一起仅有一百七十人,无论如何,她都得调用那四百一十名虞州骑兵的兵力。
经过一番思考,华瑶把骑兵均等地分作四队,每队大约一百人,其中三队骑兵跟随她伏击土匪,另外一队留守营地。而她自己那一百七十名侍卫,也被她分为四组,第一组的一百个精锐,留守营地,其余三组侍卫,每组二十余人,插入骑兵队伍。
华瑶命令所有骑兵统一着装,再用泥土抹黑面容,便于夜间偷袭。她说得有理有据,众人自然听从,也都相信她有破敌之计。
傍晚时分,华瑶、谢云潇、齐风分别率领一批人马沿着三个方向外出探路。
日落黄昏,晚霞烘染着繁茂的山林,鸟雀在其间飞鸣,华瑶的心底却是一片寂静。她跳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上,极目远眺,隐约瞧见数里之外的烟火。她立刻派出了两个探子,约莫两刻钟之后,探子回来禀报道:“前方不远处有一支商队,正在林中生火,准备晚饭。”
在这深山老林之中,怎么可能凭空冒出个商队?所谓“商队”,大概与黑豹寨相关。
华瑶轻声问:“他们一共有多少人?”
探子道:“一百零七人。”
华瑶点了一下头。此时她的队伍里共有一百二十人,其中一百人是虞州骑兵,仅有二十人是她信任的侍卫。
华瑶跳下树梢,做了个手势,命令所有士兵潜伏在道路两侧。
不多时,斜阳西沉,山林昏暗不见光。华瑶屏息细听,听见车马声越来越近,距她仅有几丈远,她蓦地抽剑出鞘,翻手一道迅猛的寒光,劈向那一队土匪的领头者——此人的武功不弱,反应也快,他抬腿一纵,提气暴喝道:“哪儿来的贼人!”他奔向华瑶,要与她决斗。
华瑶凌空一跃,大声下令:“冲!”
然而,跟随华瑶一同奋勇杀敌的士兵,仅有七八十人,剩下那四十余人,就像没长耳朵一般,直挺挺地藏在树林里,眼睁睁地看着华瑶深陷苦斗。他们的目光穿透树叶的缝隙,分毫不差地落在华瑶身上,却无一丝顾虑或尊崇,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窟窿,连通着阴曹地府,正等着她命丧黄泉。
华瑶心下一惊。她还没想出对策,那些士兵又朝她放出暗箭,她躲闪不及,衣袖都被箭头刺破了。
日他爹的!
秦三真想害死她!
她一边与土匪过招,一边大喊道:“住手!别打了!我与你们无冤无仇,也不想害了你们的性命!不如我们双方都放下兵器,好好地商量一番,怎么样?!”
这帮土匪何其凶残?他们根本不听华瑶的话,就像疯了一般地狂砍。
华瑶以一人之力,对阵十人,还要躲避空中的乱箭。她落于下风,仍然处变不惊,面上没有一丝惧色。那些土匪见状,便高声恐吓她:“老子先奸后杀!奸死你!!”
华瑶置若罔闻。她飞身一纵,跳向半空,其轻功之高深,远胜在场所有人。众多土匪只见她衣裙摆荡,轻盈的身影转瞬落在一辆马车上。而她一甩袖袍,从马车里抓出一个毫无武功的书生。她把剑锋架在书生的脖颈上,粗鲁地骂道:“不想他死,就给我停手!”
刀剑碰撞的声音立刻停止了,华瑶又恶狠狠道:“我给你们送来了四十个俘虏,你们抓不抓?他们都是虞州的官兵,秦三的部下,就藏在树林里,脸都涂黑了,朝着我们放箭,就等着我和你们两败俱伤之时,把我们一网打尽!”
提起“秦三”二字,方才与华瑶争斗的武夫就涨红了一双眼,喊道:“抓!”
此时此刻,忠于秦三的四十名骑兵已经乱了军心。他们四散逃跑,脚步杂乱无章。而土匪们挥臂纵刀,听着近旁树林里的声响,轻而易举地活捉了四十多个骑兵,还把他们五花大绑,扔到了道路的正中央。
“真是活该啊。”华瑶笑得轻快。
她锋利的剑刃还压在书生的脖子上,温热的呼吸洒在书生的耳边。她见他约有三十来岁,便也尊称他一声:“贺先生。”
她对他低语道:“喂,你张嘴啊,你是哑巴吗?怎么一直不说话呢?”
第89章 罗裙散 诡计多端的公主
华瑶念出“贺先生”的大名,在场的土匪无不惊讶。
“贺先生”本名贺鼎,乃是黑豹寨的一名幕僚,听命于寨主袁昌。不过袁昌的幕僚多达二十余人,华瑶与贺鼎从未见过面,如何辨别得出贺鼎的身份?
贺鼎便问:“你是谁,为什么认识我?”
天色黑了下来,华瑶的侍卫趁乱放飞一只猎鹰,又点燃一支火把,跳跃的火焰闪烁不定,映照刀刃的点点寒光。那一厢的土匪还把手按在刀柄上,仿若一群蓄势待发的猛虎,锐利的虎眼冷森森地盯着华瑶。
华瑶眼波一转,含笑道:“我听说了袁天王的威名,仰慕他的风采,自愿投奔他……”
躺在地上的一位骑兵忽然高喝道:“她是公主!诡计多端!她的驸马武功盖世,会害死你们!!”
华瑶大笑两声,坦荡道:“你们也都看见了,这人是正儿八经的官兵,也是秦三的部下。既然秦三要杀我,我怎么可能是公主?!就因为我长得漂亮,官兵什么谎话都敢说,真不要脸!干脆把官兵全杀了,杀个痛快!我生平最看不惯这群官老爷!”
“你……”贺鼎怒斥道,“究竟是谁?!”
华瑶毫不迟疑地胡诌:“我是秦州义军首领的女儿。”
贺鼎半信半疑:“秦州义军?”
华瑶低低地笑了一声,那声音钻进贺鼎的耳孔,使他毛骨悚然。她还说:“我爹派我攻占虞州。秦三和葛巾奉了朝廷之命,招降我和我爹,要我们秦州的义军,来打你们虞州的山寨……”
贺鼎却说:“秦州的义军,最恨官府。”
华瑶耳听四路,眼观八方。她仿照土匪的腔调,暴躁地
骂道:“放屁!什么恨不恨、爱不爱的!这破烂世道,有奶便是娘!官府赏钱、赏粮、赏位子,谁不想要?我过够了窝囊日子!!”
她讲完“窝囊”二字,贺鼎的脊骨忽然绷直了。
华瑶继续说:“我爹动不动就杀人,仇人也杀,亲人也杀,谁都不敢违抗他……”
贺鼎插嘴道:“小姐,要不然,今天这件事儿,就当没发生过。这四十个官兵,我替你杀了。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走我的独木桥,互不干扰,如何?我得尽快回家,误了吉时,可就麻烦了。”
华瑶语不惊人死不休:“我打算派人传信,传给你们寨主,就说你们勾结了秦州义军,计划在上元节当天,暗杀寨主。”
土匪们差点拔刀,贺鼎连忙喝止他们:“停手!”
华瑶也喊道:“滚远点!!”
土匪们纷纷退后,幽静的树林之中,空气都浸满了寒意。
贺鼎嘴唇微张,凉风倒灌他的唇齿,他轻抽一口气,温和地笑了笑,才说:“寨主不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。”
华瑶威胁道:“寨主是什么样的人,你最清楚。你在黑豹寨只待了一年多,他跟你只有一年的交情,他对你能有几分信任?他可是黑豹寨的天皇,不敬皇族是死罪!你们这一群人得罪了他,不死也得掉层皮!”
贺鼎噗哧地一笑:“姑娘小小年纪,有胆有谋,还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,若非你举止粗俗,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公主?”
“你自己呢?”华瑶低声问,“你是虞州的名士,出身于虞州的书香门第,按理说,我应该叫你一声贺公子。”
贺鼎打了个寒颤,华瑶嗓音更轻:“其实呢,我是来救你的,我怜惜你的才学,不忍心看着你被袁昌那个大老粗糟蹋。坊间传闻你少年好赌,赔光了家产……”
她笑得凉薄:“我可不信。”
贺鼎问:“你信什么?”
华瑶答:“我信你家道中落,被贼人强占了家产,你万般无奈,只好落草为寇。”
她一边留意着土匪的动静,一边劝说贺鼎:“你想不想,杀了袁昌?”
贺鼎既不拒绝,也不应允,只说:“袁天王对我有恩。”
华瑶继续挑拨离间:“他对你有恩,你给他做了一年的苦工,还不够吗?难道你要一辈子做牛做马,伺候这样一个残暴不仁的主子?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。”
贺鼎又问了一遍:“你真是公主?”
华瑶答非所问:“你帮我杀了那四十个官兵,截获他们的兵器和马匹,再把我当作俘虏,献给袁昌……”她诚恳地提议道:“你就说我是官家小姐,官兵护送我外出,正好被你抓住了。上元节将至,你送一个女人给袁昌,合情合理。”
贺鼎摇头:“你会武功,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计谋。”
华瑶闭目养神,渐渐调整了吐息,若不仔细观察,极难发现她有内功——此乃皇族的绝学,密不外传,贺鼎略有耳闻。今日他亲眼所见,难免低叹:“哎,造孽啊。”
华瑶反问道:“你还不动手吗?”
贺鼎打了个响指,意为“杀尽俘虏”。那一群土匪手起刀落,躺在地上的四十个骑兵全被土匪斩断了脖颈,血溅三尺,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。
华瑶收剑回鞘。土匪们向她攻来,贺鼎大吼道:“她是袁天王的女人!我会把她献给袁天王!你们谁敢造次!不要命了?!”
“对呀,”华瑶撩起车帘,大大方方地坐上马车,“我爹是秦州义军的首领。我做了袁天王的女人,秦州和虞州就连在一起了,多大的好事!你们统统有赏!”
土匪们提刀而立,终是不敢轻举妄动。他们缴获了骑兵的四十多匹骏马,还把骑兵的无头尸体搭在马背上,牵着缰绳,慢慢地走回寨子。
天气苦寒又阴森。荒土堆砌的道路上,撒满了枯黄的落叶,车轮碾过时,便有悉悉索索的响声。这一条长路蜿蜒无际,华瑶静坐在马车内,挑起窗纱,警惕地观望车窗外的夜景,忽有一道黑影在树林间一闪而过。
华瑶眨了眨眼睛,认出谢云潇的身形。
不久之前,华瑶的侍卫放出了一只凉州猎鹰。那凉州猎鹰的主人,正是谢云潇的侍卫,猎鹰把谢云潇一行人引到了华瑶的附近,华瑶心中暗道:破釜沉舟,此战必胜。
*
夜半子时,贺鼎率领众人,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黑豹寨。
这一座寨子,竟有三重围墙,每一重围墙又包含三道石门,每一扇门的门内、门外都有十个壮汉把守,戒备森严、规矩繁多。
华瑶低眉垂首,亦步亦趋地跟紧贺鼎,随他一同穿过层层关卡,步入一座灯烛通明的大厅,黑豹寨的寨主袁昌正坐在厅堂最高处。他的座位是一把福纹檀木椅,铺着一层野棕熊皮,而他穿着一身蓝缎锦袍,长发编成一条大黑辫子,盘在头顶,显得他的脑袋更大、更方。他脸盘圆胖,好像虞州特产的烙饼,五官全无一点可取之处,唯独双目中精光熠熠,引人深究。
华瑶把头低下去,双膝跪地,还没来得及开口,那一厢的贺鼎就高喊道:“启禀天王!微臣在路上遭遇伏击,幸有天王保佑,臣等杀死四十名骑兵,缴获四十匹战马,还活捉了这女人!她是公主!正儿八经的公主!来剿匪的公主!!”
华瑶愣了一瞬,心底暗骂道,书生误国!
这贺鼎的骨头之软,真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!
袁昌手握两只玄铁打造的核桃,悠哉悠哉地走下台阶,单凭他的步法,华瑶便猜到了他的武功在她之上。
华瑶依旧平静,一句一顿地说:“天王在上,请您明察,贺先生欺骗了您,那四十七名骑兵,全是秦三的部下,小人把他们引到贺先生的面前,只是为了向您投诚。”
她恭恭敬敬地伏拜在地:“秦州义军的首领,乃是当朝二皇子殿下。他坐拥二十五万兵马,与山海县隔江相望。小人是二皇子殿下的侍女,奉命来给您送信……”
她一边说话,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了印泥的密信、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指,端正地摆在地上:“这是二皇子殿下委托小人交给您的信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