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竹敛回心神,倒了热茶,捧到皇后手边,欲言又止,“娘娘……”
皇后直了身子,坐到梨花木交椅上,指腹抚了抚发鬓,捧起案上的茶水,“想说什么?”
铺平的宣纸上,赫然是一个静字。娘娘面上看似无波无澜,文竹却是清楚,娘娘心里是失望的,皇上让阮嫔养着这个孩子,就意味着不信任娘娘。娘娘掌管后宫多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皇上待娘娘却始终不冷不热,倒是对那些矫情做作的嫔妃格外偏宠,文竹心底酸涩,看不过眼。
她扑通跪下身子,“娘娘,奴婢是担心一旦阮嫔诞下皇子,养在自己身边,他日会威胁到娘娘的地位。”
皇后压着额角,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,凤鸾金簪挽在发髻中,雍容华贵。
“本宫是为六宫之主,理当依着皇上的心思,皇上说什么,本宫就该做什么。”
明晃的日光投到皇后侧脸,映出的是无尽的落寞,她日日夜夜地这般提点自己,这些年不都是过来了。
再者,皇后并不认为阮嫔那个性子能成什么大事,阮嫔身边也就那几个宫人得用,后宫里进来的这些新人都不是省心的,阮嫔想要保下这个皇嗣,可不像当初那么简单。
文竹却觉得娘娘不该如此心软,她还想说话,却见娘娘已有疲惫,不敢再说下去,徒惹娘娘烦心。
……
阮嫔有孕,在后宫中掀出不小的风波,很快就有人开始心中生急,乱了方寸。
这日快到晌午,月香拎着从御膳房拿回的午膳,掀开珠帘进了殿里,许是走的急,额头上沁出几滴汗珠,“主子,奴婢方才回来,见妙清端着食盒,像是要送去乾坤宫。”
柳美人往御前送汤水,十回有七八回皇上都是收了,明裳眉尖蹙起来,如今她与柳美人势同水火,可不愿见那头承恩得宠。
她立即坐起身子,“替我更衣。”
月香连忙应声,明裳绣鞋穿到一半,动作停了下来,抿了抿唇瓣,按住了月香为她系腰带的手,“不行,我不能亲自去。”
嬷嬷教导过她,男女之间的情//事不过是你进一步,我退一步,眼下皇上不过对她有些兴头,倘若她就因柳美人到皇上跟前献殷勤,巴巴地过去拦着,与后宫争风吃醋的嫔妃有什么不一样。
男人一两回新鲜,慢慢地就会厌倦。
明裳重新坐回窄榻里,手心托着下巴,漂亮的脸蛋生出愁云,稍许,她轻咬住下唇,点了绘如,“你跑一趟乾坤宫。”
绘如性子稳重,又深谙宫里规矩,去御前最适合不过。
全福海在内殿伺候笔墨,听见外面的动静,赶在皇上不耐烦前,忙跑出去看看。
廊檐下,守门的小太监一脸为难,“妙清姐姐且等等,待会儿大公公出来,看看皇上是什么意思。”
妙清道:“不过是碗养身子的羹汤,有什么通禀不得的。”
全福海出来,就听到这么一句话,瞧着来人眼生,不禁心里头骂了句,不知是哪宫里头出来的人,御前的吃食可是能随意进去的?这小宫女也忒过愚蠢。
听见关门声,小太监一转脸,看见全福海,忙上前,“大公公,是丽景轩柳美人的人。”
柳美人?
全福海仔细一瞧,才认出来,柳美人终于有脑子换了身边那个蠢笨不堪的彩芸,可瞧着眼前的小丫头,倒也不是很聪明。
妙清福了身子,“全公公,主子新得了养身的方子,太医院也看过确实有益皇上龙体,便命奴婢送过来。”
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全福海总不能拦着给皇上补身子的汤水。可有心送是一码事,关键要看皇上能不能收,自从宓常在得宠,柳美人在宫里的地位可是急转直下,有宓常在在永和宫,能眼睁睁看着柳美人得宠?届时再过去搅一趟浑水,全福海估摸着皇上可不会偏向柳美人,旁人不清楚,他可是看得明白,皇上现在对宓常在可是纵容得没边了。
全福海不语,妙清就有些忐忑,倒底是才当了几日的大宫女,尚且有些胆怯。
“全公公?”妙清试探地多问了句。
不管心里怎么想,全福海面上一向是和和气气,“美人主子有心,只是皇上现在忙着看奏折,待皇上得空,我再将汤水送到御前。”
可到那时候,羹汤早就凉透。
妙清不禁着急,主子往乾坤宫送羹汤,还不是奔着恩宠来的,全福海这般打马虎眼,她怎知汤水能不能真的送到御前。
全福海倒也不着急,六宫嫔妃众多,可皇上只有这么一个,后宫里谁不想得一分恩宠,但又岂是那么容易。柳美人一回得了甜头,便三两回地过来,一而再再而三,早晚得把先侧妃留的那点子情分折腾没了。
没等妙清把羹汤送进去,听见后面女子的人声,她转过脸,眼眸霎时惊讶得睁大。绘如却是没看她,极为规矩地对全福海福了身子。
全福海对绘如可就和气了许多,毕竟绘如可是伺候在皇上最宠爱的宓常在身边,伴在皇上的枕边人,日后有了皇嗣,谁不得给上几分脸面。
“可是宓主子有事要通禀皇上?”
全福海见绘如没跟妙清似的拎着食盒,不由得纳闷,这宓常在倒底是要打什么主意,到乾坤宫不送羹汤,空手而来,真是古怪。
绘如笑着回道:“主子并无要事通禀皇上,只是遣奴婢过来,劝慰皇上注意身子,莫要太过劳累。”
一句话不长不短,全福海还等着下音,结果见绘如不卑不亢地抿了唇,确实没有要说别的话的意思,全福海呆了呆,伺候皇上这么久,还没见后宫那个主子这般没有诚意,嘴皮子上下一碰,还派个奴才过来传话,皇上知道不生气才怪,这宓常在倒底在打什么算盘。
全福海不确定地多问了一嘴,“宓主子没有别的话了?”
绘如似是在拧眉回忆,眼神倏然想到什么,“主子还说了,将要入秋,天气转凉,皇上早晚添衣,要保重身子。”
全福海:“……”
这宓常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?
这么一打岔,妙清提着的羹汤还是没能送进去,她若这般回去,主子必然又要责罚她。自从宓常在受宠,主子脾气一日比一日的吓人,她有些害怕回丽景轩。
全福海回了内殿,犹豫要不要把外面的事说给皇上,就听皇上先问了他。全福海不得已,如实交代。果不其然,得知宓常在毫无诚意的那两句话,皇上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下来,全福海压根不敢抬头去看。
全福海心里七上八下,原本还想为宓常在找补,可见皇上这样,哪敢再为宓常在说一句话。
李怀修阴着脸,扯了扯唇线,“她侍寝这么久不见动静,让太医院给她开副调养身子的方子送过去,日日盯着喝了。”
太医院调养身子的方子可多了,宓常在如此敷衍皇上。全福海料想皇上是要教训教训宓常在,不过这法子,也忒损了。宓常在瞧着那般娇气,定然是在家中宠惯,怕吃苦的,要日日吃这药,不知道得折腾成什么样。
全福海忍笑,故意顺着皇上的心思,“奴才听闻良药苦口,宓常在得知必然会对皇上感恩戴德。”
这话算是排到马屁股上,李怀修淡淡睨了他一眼,倒没说什么。想起那夜那女子吃醉,腮晕潮红,娇娇软软,无意识间哼哼唧唧地磨他的模样,让他舒慰,又让他不禁有些头疼。
这女子与后宫嫔妃不同,最爱撒娇,在他跟前屡试不爽,提点过她一回,居然还不知分寸,这回定要让她好好长长教训,免得不知天高地厚。
……
经由这么一打岔,谁还有心思去管柳美人的事,妙清忐忑地回了丽景轩,果不其然,她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,主子动了大怒,砸了殿里大半的瓷器。如今丽景轩不如往日风光,内务府那些奴才也不尽心,主子砸了这么多用度,不知何时能填补回来。
后午,全福海亲自领着太医院调理女子病症的赵太医到了顺湘苑。
明裳依稀记着上回这番架势,还是全福海领着内务府的杜姑姑,她瞧着全福海恭敬的笑,心里一阵发毛,总觉得没有好事。
赵太医把了脉离开,开出两副方子,早晚煎服,叮嘱一日不可落下。待辛柳煎好了药,端到明裳跟前,倾时顺湘苑整个内殿溢满了苦涩的汤药味,明裳小脸顿时白了,明白了男人的意思,闻着那苦汤药味几欲作呕,偏生全福海还杵在那儿,笑呵呵的,“皇上吩咐了,要奴才亲眼看着主子吃了药,才能离开。奴才回乾坤宫还要给皇上复命,皇上宠爱主子,这可是六宫都没有的殊荣。”
明裳指尖都要掐红了,心底委屈得不行,哼了声,看都不看全福海。
全福海颇有心虚,忍不住劝了句,“这药对主子身子好,主子要实在喝不下,不如到御前服个软,说不准,方子就换了另一个对主子更好的。”
明裳搅了搅帕子,唇瓣瘪起,没说什么。
……
永和宫两个偏殿闹的这么一出,落在旁人眼里,成了一桩笑谈。
丽妃坐在窗边摆弄花草,她垂着眸子,听宫人说完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宓常在是个妙人,见谁都能摆出一副该有的模样。皇上跟前闹着小性子娇纵惹人怜爱,对上柳美人用点小手段就让人失了宠,到皇后那儿,又温顺懂事,不争不抢,如此心机,险些都要让她看错。
丽妃擦去指尖的泥土,“送去坤宁宫。”
清沅听娘娘的吩咐,不由得惊讶,“娘娘养了这盆昙花有小半年,日日等着它开,为何要给皇后娘娘送去?”
“皇后不就是在等着本宫的动静么?”丽妃温温柔柔的笑笑,眼底藏着的却是一片冷意。都说皇后贤惠端庄,母仪天下挑不出错处,可这天底下,就没有心甘情愿与旁人分享夫君的女子,皇后面上待她宽和,心里头却是早就不满。
当初在潜邸时,她初入王府,尚未发生那些杂事,皇上待她甚是体贴。皇上尚是成王,不如现在锋芒毕露,举手投足间都是温润的宽和,因她与皇上青梅竹马的情分,没能得正妃的位子,皇上对她便格外偏宠。那时她年轻,如今日的宓常在一般,性子娇纵得厉害,不喜皇上初一十五到正妃那过夜,闹了几回,皇上为她,不惜驳了皇后的面子……
丽妃想着,眼底流出一行泪水,当年她要是受了委屈,非要闹得皇上那,闹得人尽皆知不可。从什么时候,她开始转了性子,温柔恭顺,就连委屈,也要咬着牙往肚子里吞,眼睁睁看着皇上宠着后宫那些娇花般的女子,不仅不能生妒,还要笑着捧着,大大方方地赏赐。
“娘娘……”清沅见娘娘落泪,着了急,“太医多次叮嘱,娘娘旧疾难愈,切不可过多神伤啊!娘娘为了自己的身子,不论想到什么,都要看开些。”
丽妃侧过身,指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,又恢复了面上的温柔,“本宫看得开。这些年皇上宠了不少的新人,本宫要是再看不开,岂不早就郁郁而终了。”
清沅想说娘娘莫犯了忌讳,可看着娘娘黯然神伤却仍要强颜欢笑的神情,鼻尖酸涩,那些话,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。
……
秋水榭
徐常在数日不得皇上召幸,愈发忐忑,坐不住身子,再没了往日练曲的闲心。
宫人新沏了盏热茶,徐常在刚碰到嘴边,唇瓣一烫,她正心烦意乱着,伺候的宫人又如此不尽心,徐常在骤然发作,手里烫热的茶水直接掷到了伺候的宫人身上,“蠢货,你要烫死我吗!”
小宫女被泼了一身,吓得面色惨白,哆哆嗦嗦跪下身子,不顾一身狼狈,额头不住地叩到地上,“奴婢粗笨,主子恕罪!主子恕罪!”
徐常在厌烦看她,嫌恶道:“来人,将这不敬上位的奴才押到慎刑司领罚。”
进了慎刑司,不死也得退层皮。小宫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给主子奉了茶,怎遭主子罚得这么重,她拼命哭嚎着爬到徐常在鞋边,一把鼻涕一把泪,“主子,奴婢知错!求主子饶了奴婢吧!”
素冬带着小太监跑进来,就见秋和趴在主子跟前苦苦哀求的情景,茶水洒了一地,不必猜就知晓了里面发生了什么,皇上久不召寝主子,主子是心急烦闷,秋和正撞到了主子气头上。
素冬上前重新沏了新茶,“主子息怒,奴婢方才从御膳房回来,听宫人说柳美人往御前送了午膳,却连乾坤宫的门都没进去,原封不动拿回了丽景轩。”
听闻柳美人吃瘪,徐常在心情才舒畅些,接了素冬沏的热茶,讥笑,“柳美人仗着先侧妃的情分,一而再再而三耍这等手段,皇上不厌烦才怪。”
素冬陪笑,给跪着的秋和使了个眼色,秋和感激涕零,悄声退出了内殿。
“主子不必心急,下月中秋,主子想得宠,尚有机会。”
徐常在没有说话,想得宠,哪那么容易,她看得出来,皇上到秋水榭时,总是心不在焉的,对她也颇为敷衍。她入宫不久,不知道皇上对后宫嫔妃皆是如此,还是只会对她一人这样。
……
自打柳美人送汤水未得见皇上后,后宫安静了一段日子,都在观望风向,何时得圣驾召幸。过了几日,皇上终于点寝,临幸了几个入宫的新人。
这日全福海候在廊下昏昏欲睡,不多时被小太监唤醒,他抬腿踢了一脚,“天塌了?吵什么!”
小太监委屈不已,“大公公,是承明宫的杨嫔主子过来了!”
杨嫔?
全福海乍然醒神,搓了把脸,瞧见远处的人已经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。
往御前跑的人,比宓常在还要少见的,就是杨嫔主子了。这波入宫的新人里头,宓常在没得宠前,最受宠的就是杨嫔主子。杨嫔家世高,样貌也是拔尖儿,父亲又是朝中重臣,这几样加起来,侍寝没几日,位份就直接被皇上抬到了正四品嫔位。杨嫔性子说的上是清冷,对什么事都淡淡的,即便宓常在受宠,也不见她有什么动静。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杨嫔怎么还亲自到了御前。
眼瞧着人已经到了廊下,全福海忙敛起心思,躬身做礼,“奴才请杨嫔主子安。”
杨嫔衣着不似后宫女子花团锦簇的娇艳,清清冷冷的一身素白缎面的外衫,仿若月宫的仙子,清冷出尘。
“全公公不必多礼。”杨嫔看了眼紧闭的殿门,“全公公可方便进去通禀皇上一声。”
看似询问,可那话里话外全然是命令的语气,全福海可不敢得罪这位主子,依旧好声好脸,“杨嫔主子静等稍许,奴才这就进去传话。”
不过一会儿,全福海从里面出来,请杨嫔进去。杨嫔进了内殿,福过身,李怀修抬起眼让她免礼。杨嫔上了金砖台阶,脸上的清冷褪去,到男人面前,显出几分往日不曾有的温柔。
“嫔妾有话要跟皇上说。”
李怀修合了折子,指骨漫不经心地叩着御案的面,眼皮子挑开,“何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