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黑的云阴沉沉地布在皇城之上,月香怕路上下雨,多备了一柄油纸伞。
天冷,明裳肩上罩了一件靛青的披风斗篷,到了乾坤宫,全福海先瞧见了人,眼睛一亮,忙上前去迎,“奴才请宓主子安。”
明裳温笑道:“大公公免礼,今儿天冷,内务府炖了热汤,不知这会儿可方便呈到御前?”
宓常在是聪慧的,只口不提德喜传话的事。全福海愈发殷勤,“前朝的大臣们这会儿刚出宫,主子来的正是时候!”他边说边转了身子,“宓主子且等等,奴才这就进去通传一声。”
不过一会儿,全福海就从殿里出了来,笑得生了满脸褶子,看着明裳跟活菩萨似的,忙躬身迎道:“皇上批完折子正得了空,宓主子快请进去。”
明裳提了羹汤,踏进殿门,宫人极有眼色地避出了殿外。龙涎香袅袅燃着一缕,槅窗开了半条缝,透进丝丝的凉风,秋意愈浓,殿门没烧上地龙也就罢了,竟还开着槅窗。
正要福身做礼,耳边听见男人低低的一阵闷咳,明裳唇瓣一咬,也不请安了,提着裙摆哒哒走到槅窗边,手心一抬,“啪”的一声就关严了小窗。这动静彻底让男人从政务中抽神,看了她一眼,眉宇微皱,淡淡不虞,“胡闹,把窗给朕开了。”
明裳听也不听,三两步走到御案旁,理直气壮地撂了食盒,“那窗吹进的风正对着皇上,时日久了,皇上必要被吹得染上风寒,皇上年纪不小了,竟连这桩道理也不懂。”
起初听着这女子絮絮叨叨的关切还算舒坦,直到听到最后,李怀修额头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,铁青着脸色斥道:“没个规矩!敢说朕老大不小了?”
虽是训斥,明裳却不像旁人战战兢兢,她撇撇嘴,悄悄嘀咕了一句,“这么凶做什么,嫔妾又没有说错……”
话音还没落下,腰间一道大力禁锢住了她,明裳惊呼一声,下一瞬就被男人牢牢带入了怀里,白嫩的脸蛋被狠狠掐住,“朕是惯坏你了,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说完那一句,男人就放下了掐着她脸蛋的手,但腰间环着的胳膊却是没动。
明裳揉了揉掐得发疼的小脸,凑近了,才看清男人眼底淡淡的清灰。听闻昨夜三更天西境边陲军报,皇上连夜召见前朝大臣进宫议政,卯时起身又要到殿上朝,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。
殿内很静,李怀修搂着怀里的人,也没搭理她,伸手要拿御案上的折子,还没递到眼前,就被怀里那只小手夺了去,李怀修拧起眉宇,眯起眸子睇向怀中女子,终于因这女子娇纵成瘾的性子生出一丝不耐。
明裳没害怕,看也不看,直接把那张金贵的熟宣扔到了地上,倘若是全福海在这,早就惊掉了下巴,他是让宓常在过来劝说皇上歇歇身子,可没让宓常在用这种劝法儿,怕不是没等劝了皇上自个儿脑袋先掉了!
奏折“啪”的两声摔下台阶,李怀修直接沉了脸色,活了这么久,还没人敢从他手里抢东西。这女子平日使使小性子,没个体统也就罢了,今日居然敢摔他的奏折。
李怀修正要发作,忽地,那女子脸蛋贴住了他的胸怀,柔软的身子都落到他怀中,鼻翼下沁着甜腻的香,那两处柔软紧紧贴着他,是真真正正的温香软玉。
“嫔妾不想看见皇上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。”
那声音嗔恼埋怨,带着点女儿家的娇怜。
李怀修怔了下,眸底沉黑,让人看不分明其中的情绪。他垂下眼睑,手掌无声地抚过女子的青丝,漫不经意地问她,“朕不喜后宫嫔妃干政,这般任性妄为,就不怕朕责罚于你?”
第031章
明裳仰起面, 少女巴掌大的脸蛋未施脂粉,漂亮的眸子干干净净,整个人都依赖在他怀里, “只要皇上好好的, 嫔妾什么都不怕。”
美人如斯在怀,李怀修的心,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,被勾了一下。
他敛下眸色,屈指弹了下明裳白净的额头, 力道不轻不重,仍旧让那娇气的皮肤生出了一道红印子。
“就会捡朕喜欢的话说。”
男人不觉自己使的力道大,可对没吃过苦头的明裳而言,却是太疼了。她飞快地捂住了额角,泪花子都挤了出来, 愤愤地嗔了男人一眼, “皇上好不讲道理, 嫔妾一心为皇上好,皇上不仅不领情,还打嫔妾!”
李怀修真要被这女子的一番无理取闹的言辞气笑了, 他手臂用力, 直让人紧贴住自己的胸口,言语威胁,“小妖精,朕这便不讲道理了?朕要打你,早便打了。”
明裳咬着下唇, 哼哼唧唧的,“皇上打得还少嘛?”
李怀修脑中嗡的一下, 不由得想起安寝时的情形,倘若那时也算上,他确实没少打这女子。
偏生这人怕疼,每回都哭得他没法子。
李怀修喉骨轻滚,觉得好笑,也不去计较方才这人的胡闹。
他拍了把女子的腰臀,习以为常地使唤,“去,把朕的折子捡回来。”
明裳埋在男人怀里不动,“嫔妾才不要去。”
李怀修微微一怔,这时候,他竟也习惯了这女子跟自己说“不”,想不到有一日,他居然也能习惯有人在他跟前这般不听话。
忽地,他眉心微拧,偏开脸,右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,胸腔震颤,并不剧烈,却也不能让人忽视。
明裳这会儿方才明白,全福海为何那般火急火燎地请他,大抵是皇上真的病了。
她自然地伸出小手,抚向了男人额头,软乎乎的,带着她的温热,触到李怀修眉心时,他僵了下,女子的手太过柔软,整个人也柔柔弱弱的,还窝在他怀里,小脸严肃的仿若他才是那个该被照顾的人。
帝王最忌讳被人摸头,李怀修却没有排斥,也没打掉那只胆大包天的小手,不动声色地移开眼,指腹轻轻捻了捻扳指。
不过一会儿,明裳把手拿下来,似是松了口气,“还好皇上没有高热。”
“不过咳疾也非小事,嫔妾传人请太医吧。”
李怀修淡淡道:“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,不必传太医。”
“那怎么行!”明裳诧异地睁圆了眸子,摇头坚持,“嫔妾不放心,嫔妾这就让全公公去太医院。”
那人说走就走,李怀修一把揽住她的腰,皱着眉宇,“你是皇帝朕是皇帝?敢声张,朕让你日日在太医院待着!”
男人态度严肃,不像跟她闹着玩,明裳小脸垮下来,闷闷不乐地靠到李怀修怀里,“皇上以前生病,也都是这样撑过来的吗?原来皇上在这个位子上是这般不易,连生病都要一个人撑着。”
倘若换作旁的嫔妃,定要说两句让他注意身子,还从没有人像这女子一样,总说一些让他出乎意料的话。
李怀修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艰辛。士者科举,农者耕织,工者锻造,商者谋利,世人皆有自己的一分责任所在,在其位谋其政,任其职尽其责。他既做了皇帝,就有一分责任,为大魏江山百姓操劳。
并非不能传太医,只是李怀修觉得繁琐,刚御极的一年,东郊敬祖染了风寒,太医院大半的太医上上下下的忙碌,前朝甚至传出他病危的风声,那些私底下的暗流便蠢蠢涌动,故而,李怀修日后只要是小风寒,便直接免了太医院的人。
只是这女子被宠坏了,才觉得小风寒也算是大事。
那声音很软,透着担忧的心疼,李怀修竟一时无暇去分辨这女子是真心还是假意,眸子低下来,掐了把那张脸蛋,“当朕是你,娇弱得走两步都觉得累。”
明裳不满地嗔着眸子,“嫔妾是真的觉得累嘛。”
她顿了下,又似是想到什么,腾得坐直了身子,撞得李怀修下颌发痛,他沉下脸,“好好坐着,乱动什么!”
明裳毫不在意男人的冷脸,“不如皇上把太医传到乾坤宫,为嫔妾诊脉?”
李怀修眯了眯眸子,那女子直接拉住他的手掌抚住了自己的小腹,“嫔妾侍奉皇上这么久还没有身孕,不能传太医看看嘛?”
卷着娇韵的尾音直听得李怀修额角突跳,他是拗不过这女子,“行了,朕让全福海去传何太医。”
何太医虽专治女子病症,但既是太医,诊治风寒大抵也不是问题,明裳得逞地弯了弯眸子,没再强求。
李怀修睨着这女子得意的脸蛋,一时头疼,他堂堂一国之君,竟也有一日顺了一个女子。
……
全福海听闻里头让传太医,虽是专治女子病症的何太医,但既在太医院任职,怎能诊治不了头疼脑热。他忍住笑,对宓常在佩服得五体投地,果真是没请错人,皇上待宓常在可不止特殊一星半点,看来日后对宓常在更要恭敬十分了。
御前人的动作快,不到半个时辰,就把何太医带到了御前。
明裳已进了乾坤宫的内殿,手腕搭了一张帕子,何太医把了脉,良久,脸色微变。
“宓常在为何这么久还没有身孕?”李怀修沉声开口,又将何太医的冷汗压出了一层。
明裳身子娇贵是娇贵,从小到大却很少生过病,因而,她本以为自己没什么大事,不过走个过场,直到看见何太医冷汗涔涔的神情,才开始觉出不对。
“回皇上。”何太医退了一步,躬下身,“臣怀疑,宓主子是中了毒。”
中毒?
明裳眸子瞪圆,不可思议地看向旁边坐着的男人,“皇上,嫔妾……”
她分明觉得自己好好的,怎么会忽然中毒!
李怀修推了推扳指,脸色沉下来,“是何毒?”
何太医额头的冷汗都快滴到了地上,皇上能在乾坤宫召他为宓常在诊脉,可见这位宓常在正得圣宠轻易不能得罪,他专治女子病症,在宫里伺候多年,哪看不透后宫娘娘主子们的腌臜手段,有些嫔妃不得圣宠,侍寝两回却早就遭了人下手,一辈子不能有孕,自己还不自知。有些嫔妃譬如宓常在这般,得皇上喜爱,还能请的太医院的太医诊出脉象。
只是这脉象虚弱迟缓,他也看不出究竟是何毒。
“宓主子体内的毒量不多,并不会危及生命,只是会对女子的孕事有损,时日长久,再难有孕。臣一时看不出究竟是何毒,还要等臣检查过宓主子的吃食用度才能知晓。”
闻言,明裳舒了口气,她悄悄看了眼皇上,又多问道:“既是毒量不多,若解了,可会再有身孕?”
李怀修掀起眼皮,掠了她一眼,明裳脖子缩了缩,也没顾忌在场的宫人,悄悄勾了勾男人放在身侧的手掌,“嫔妾想给皇上生小娃娃嘛……”
宫人眼观鼻鼻观心,半点动静不敢出,何太医腰躬得更低,根本不敢让皇上注意到自己在这。
李怀修直接黑了脸,打开那女子的手,警告道:“闭嘴!”
人前人后都没个体统!
明裳“哦”了声,才乖乖地不说话了。
听不见上头说话,何太医才立马开口,“宓主子安心,待臣开了药,主子调养一段日子,身子痊愈,便不会有大碍。”
这厢为明裳看了诊,她也不管李怀修的脸色,开口道:“在圣前还有人敢肆意妄为,我有些担心,不如何太医再为皇上看看身子。”
全福海听得一激灵,偷瞄了眼皇上的脸色,果不其然的难看,他咬咬牙,为了皇上的龙体,也跟着劝了一句,“皇上,奴才觉得宓主子的话有道理。”
他话落下,就感觉脖颈刮着凉风,他赶忙闭了嘴,装死似的一动不动。
李怀修道:“回太医后,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,你自当清楚。”
何太医慌忙跪下身,“臣知晓。”
后宫纷争,还没人有那个胆子,敢谋害皇上,何太医诊过脉,心口大石头才落了地,倘若皇上也中了毒,他今日怕是要担惊受怕一段日子。
“皇上只是受了风寒,龙体无碍,皇上正值盛年,心火强热,不必臣开药,只需用膳食温补即可。”
宫人退出了内殿,何太医去开药方,也到了晌午,尚食局送了午膳,明裳便也留下用膳。后宫嫔妃侍膳食,总要站上许久伺候,全福海摆了碗筷,就听皇上道:“给她放一副。”
全福海眼珠瞪大,能跟皇上同膳,是皇后娘娘才有的殊荣,便是丽妃娘娘也要站在旁边伺候,这宓主子竟然还能让皇上破这道惯例!
在乾坤宫用午膳的空档,御前的人就带着何太医将顺湘苑里里外外检查干净,最终捧着一盆绿牡丹到了圣前。
“皇上,臣在这盆绿牡丹里找到了一个油皮包着的纸包,里面放了混着罗丁的香料。罗丁本无毒性,但日子久了,藏在泥土中发出香气,却可使女子的身子大有亏损。”
李怀修扫了眼包着的香料,“这盆绿牡丹是何处得来的?”
明裳无声地抿起唇,不知该如何解释。
那盆绿牡丹是皇后所赏,六宫有不同种的菊花,明裳这盆放在内殿里日日浇水培土,养得极好。皇后膝下无子,忌惮宫嫔有孕也是意料之中,可六宫之主,总不至于用这种明显的招数。
倘若她直言,待事情查明,岂不有诬陷皇后的嫌疑。不论皇后怎么看她,此时她位份尚低,须得谨言慎行,还不能明面上撕破脸。
明裳侧过脸蛋,这时候倒乖觉,“内务府培的各式菊花送到坤宁宫,皇后娘娘赏赐,嫔妾觉得这盆绿牡丹好看,才挑了去。”
她这番话说得巧妙,绿牡丹经旁人之手,又是她自己挑的,将皇后摘得干净,意思就是让李怀修去查,总能把人查到。
这女子倒是机灵,半点不得罪人。何太医回了太医院,李怀修遣全福海去查,到了后午,明裳用完午膳想去消食,御前的厨子厨艺太好,她没忍住多喝了两蛊汤水,一摸肚子好似多了一圈肉。李怀修捏了两把,滑腻柔软,颇得趣味,他一手拿折子,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捏着女子腰间的软肉。
明裳觉得痒,动动身子撒娇道:“嫔妾想走走消食。”
李怀修眼皮子耷拉下来,手掌不觉又抚了把柔软的腰身,“消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