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驾没待多久就出了御花园,本是晴好的天儿,渐渐转阴,皇后坐回圆凳,竟不觉今日赏花有多开怀。皇上哪是让她教宓常在规矩,分明是在提点,让她把人看顾好了。宓常在可真是有福气的,这么多年,皇上还从未让她照顾过哪个嫔妃。
她与皇上夫妻十载,皇上素来以政事为要,她从不知,皇上会这样宠着一个女子。
皇后敛下眼,秋意愈深,披风都透着寒凉,大抵只有厚实的狐裘才能挡住那股寒意。
……
是夜,皇上有多日未召嫔妃侍寝,这夜,敬事房的小太监捧着宫嫔名册到乾坤宫时,先在外头跟全福海探了消息。
全福海整日伺候皇上,对皇上心思揣摩个七八,过几日南昭王班师回朝,皇上今儿宣了礼部,心情不错,全福海抬手,让小太监进去。后宫皇嗣少,皇上总不能一直不召幸嫔妃,宓常在身子又没恢复好,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能有孕,可也保不住依着宓常在的宠爱,皇上会不去顺湘苑。
殿内燃着龙涎香,李怀修合上两本奏折,随意扫了眼托碟里宫嫔的名册,视线在末尾停了稍许,薄唇微抿,指腹随意点了一人。
这夜,圣驾去了听月坞。听月坞住着的张美人是宫里的旧人了,自打皇上潜邸时便开始侍奉,也就那么一两回,至今没有身孕。
张美人得知今夜侍寝,眉心轻蹙了下,面上并没瞧见喜色,水琳打心底里为主子高兴,“主子侍寝可是大喜啊!正巧昨日内务府送来了新衣裳,奴婢为您换上……”
宫人忙成一团,张美人并没有侍寝的心思,入宫这么久,她早就对那些事看淡了,虚无缥缈的圣宠,不过是向上爬的一把梯子。更何况,她对那位从没抱什么多余的期待。
张美人带着宫人等了半刻钟,接迎到圣驾,她屈身做礼,“嫔妾请皇上安。”
张美人容貌算不上出众,唯眉眼生得温柔,独有江南水乡的韵致。
李怀修点了点头,让人起身。
宫人伺候在外,听月坞的宫灯掌上两刻钟,里头要了水。久不侍寝,张美人身子难免酸涩不适,幸而这位似乎并无多少兴致,草草结束,张美人闭了闭眼,轻呼出一口气。
她及笄那年入了王府,当时成王势力已远胜于十三皇子,犹记得初次侍奉这位时,怀了些少女春心,如今时过境迁,才知当时有多可笑,张家追随十三皇子,这位幸她那夜,怕是存着忌惮更多。遵先帝旨意纳她,也是为了震慑前朝那些徘徊游移一党。
翌日一早,张美人起身,下地伺候男人更衣盥洗,许久未替这位更换衣裳,她动作有些生疏。
张美人为男人理好朝服,想了想,轻柔问出声,“嫔妾命人去御膳房取了早膳,皇上可要用些再走?”
李怀修随手将宫人奉上前的白玉扳指戴到拇指,面容平淡,启唇落下一句,“不必了。”
张美人脸上并无失落,规矩地应下声。
张美人领着宫人出殿,恭送圣驾。她已经许久没侍奉过皇上了,待圣驾离开,张美人停在殿门前,凝神沉思。
皇上召她侍寝,是否因近日她与宓常在的关系。皇上需要前朝各势力互相牵制制衡,后宫也是如此,宓常在有宠无母家倚仗,在后宫中一人势单力孤,而她与宓常在的出身并无不同,甚至与如今如日中天的杨家素有旧怨,她的出现,正好合了这位的考量。
第034章
这夜没人想到竟是张美人侍寝, 翌日问安时,投向张美人身上的视线不禁多了,张美人倒毫不在意那些眼光, 仍旧一如往日的请安说话。
她从不以侍寝为荣, 毕竟她看得出来,皇上待这六宫百花中, 最特殊的,唯有顺湘苑那朵娇花。
请安散去,出了坤宁宫的殿门, 张美人想了想,叫住了前面的女子。
明裳闻声,转了身,正要屈膝福礼,张美人上前去扶她的手, “私下里宓常在不必同我讲究那些规矩。”
女子一双瑞凤眼干脆爽利, 相比之宫嫔存着算计心思, 干净纯粹太多。明裳观人有八分真,不得不说,张美人确实给她一种自然而然的好感。张美人倒不与她套近乎, 热热切切地称她宓妹妹, 偏生这宓常在三个字,她听着也确实舒坦。尤其是张美人这双眼睛,看人时平静清和,有沉静下的淡然。
此时这双眼便多了几分试探犹疑在里,“昨夜皇上召我侍寝, 我也不知是何意思,宓常在莫要误会了。”
明裳讶然, 张美人拦住她,竟只是为了昨夜侍寝的事,未免也太将她放在心上了,明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她。
“张姐姐也是宫嫔,皇上点了张姐姐 的名册,是张姐姐得来的福分,嫔妾何来的误会?”
张美人微抿起唇,见她眼神不避不躲,的确不计较此事,才放下心,便愈发确信宓常在确实是可联手之人。心思虽多,但分得清明,也不似别的宫嫔被嫉妒蒙蔽了双眼。
“是我想错了。”她微笑道:“许久没与宓常在说话,不知宓常在今日可得空?”
今日明裳确实无事,最近几日宫里都风平浪静,大抵是皇上忙着政务,后宫嫔妃又见不到皇上,才没那些争斗的心思。明裳入宫后少有说话的人,辛柳月香与她亲近,终归不比在这宫里待久了的嫔妃清楚后宫的形势,既然张美人又几番与她示好,坦然与她相交,她总不能过多推辞。
……
快要入冬,御花园湖里也不见有鱼,明裳拿着鱼食无从下手,忍不住嗔了月香一眼,“又捉弄主子,自己回去领罚吧!”
月香眸子十分委屈,“奴婢冤枉,是主子说这时候也有鱼儿,奴婢劝说不过,才拿了鱼食。”
明裳“哼”了声,“还敢顶嘴,罪加一等!”
瞧见主仆二人其乐融融的情形,张美人含笑着走近,“宓常在对身边的人可是真好。”
明裳裹着披风坐到圆凳上,捏着帕子擦指尖的鱼料,“月香跟着嫔妾久了,愈发没大没小,让张姐姐见笑了。”
风徐徐吹进,湖面泛出了层层的褶皱涟漪,皇城奢华,就连一面湖水,占地也有数丈,明裳出身寒门,家中算不得拮据局促,只是这番美景,也是见不得的。念此,不由得生出些许想家的惆怅,入宫也有大半年了,不知父亲母亲的身子可还好,渐渐入冬,可染了风寒?阿娘身子生她时候落了病根,一吹个凉风,便要生出咳疾,也不知现在是否还如从前难受。
明裳眸子黯淡下来,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水,遮掩掉眼底的情绪。
张美人察言观色,看出宓常在此时的兴致不高,心绪算不得好。既然宓常在不愿说出来,她也没多嘴去问。
稍许,她见宓常在饮完了一盏茶水,才适时开口,“杨嫔有孕也有三个月了。”她话音顿了下,才蹙眉看向明裳,“宓常在侍寝已久,可是知晓自己为何迟迟没有身孕?”
张美人话中关切,并非作假,后宫波云诡谲,人心不古,宓常在初进宫,再机敏,难免有所疏漏,按理说,宓常在少有风寒,身子养得好,接连数日侍寝,都不该到这时候还没有身孕才是。这也是为何,今日她叫住宓常在的原因,想借着这个由头,提点几句。
有没有怀上皇嗣这事儿,明裳只当自己年纪小,并不着急,直到那日在乾坤宫,查出自己是中了毒,才开始一阵后怕。倘若那日不是自己执意要传太医,怕是要真的等到她坏了身子,才有所察觉。打那之后,隔上三日,何太医就要到顺湘苑给她请一次平安脉,说是皇上的意思。张美人入宫早,比她更要谨慎些,这句提点,虽然有自己的几分利益在里,也是为了她好。
明裳轻点了下头,“张姐姐的意思嫔妾明白,是嫔妾自己的身子不争气,皇上已吩咐太医院为嫔妾调养了。”
言下之意,确实有损,但无碍。
张美人抿唇一笑,宓常在要比她想的聪明。
两人没坐多久,远远地走近一人,张美人转过脸,待看清那人是谁,笑意一瞬间就淡了。
陈宝林着一席淡雅的素白茉莉宫裙,入了四角亭中,对着两人先屈膝做了礼,“嫔妾请张姐姐、宓姐姐安。”
亭子并不大,多了一人便多了局促。
张美人点头道:“陈宝林多礼了。”
两刻钟前,陈宝林在坤宁宫外看见了同行张美人和宓常在,昨夜是张美人侍寝,宓常在在皇上跟前颇为得宠,听闻前些日子张美人就与宓常在到御花园赏过花,料想两人是早已结交,有宓常在在皇上跟前说话,张美人才得来侍寝的机会。
念此,她不由得掐紧手心,心底生出不甘的嫉妒,同为嫔妃,她几次与宓常在攀交,宓常在却对她不冷不热,难不成就因张美人比她位份高些,宓常在就对张美人笑脸相待?说什么自己不能左右皇上的心思,可为何皇上会去召幸久不侍寝的张美人,她倒底比张美人差在哪里。
陈宝林眼尾通红,手心快要掐出了血,面上还要挂着笑,生怕旁人看出她分毫的心思。
但,隐藏得再好,仍是难掩浮躁,没躲过张美人的眼光,张美人借着饮茶的由头,不动声色地敛了眼。
“多日未与宓姐姐说话,宓姐姐怕是与我生疏了。”陈宝林轻言小心,眼神试探,似乎生怕惹明裳不喜。
明裳没答这话,只将倒好的茶水推到陈宝林手边,“上好的熟水黑茶,性温,对女子身子最好,你尝尝。”
瓷盏中的茶沫打着旋儿,陈宝林轻抿了小口,只一小口,便放下了茶水,瞧着这番情形,张美人微不可查地讶然,随即笑了,口口声声叫着姐姐,却怕姐姐给她下毒,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。大抵是恶事做多,才战战兢兢,处处小心。
陈宝林出身低,谨慎小心不为过,可害人之心不可有,宓常在虽颇得圣宠,却从不主动招惹旁人,也不会因别的嫔妃有孕、承宠而生出不快之心,可见,陈宝林跟宓常在,根本不是一路人。
张美人始终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,她如今已被陈宝林视为宓常在在宫里头的相交之人,倘若自己再掺和一脚,陈宝林倒不嫉妒她这个无宠之人,只会将这些怨,这些恨算到宓常在的头上。
“茶是好茶。”陈宝林撂下杯盏,“宓姐姐好福气,嫔妾也只配得那些粗烂的茶水。”
明裳淡笑不语,倘若陈宝林不曾送她那个香囊,她也曾想过,待来日有机会,向皇上开口,提一提陈宝林的位分。
三人稍坐了一会儿,陈宝林身子坐得愈发僵硬。亭中也渐渐少了话,张美人只顾看湖水的风景,不说话,却也不走。有张美人在,陈宝林想要跟宓常在开口,便多了许多掣肘。
陈宝林停顿稍许,终于看向了张美人,“昨夜是张姐姐侍寝,张姐姐比嫔妾有福气。”
张美人等了许久,终于等到陈宝林提到这茬,她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茶盏,挑起眉眼,才含笑回道:“也非我的福气,皇上昨夜提及了黄子《素书》,想起我家中曾有藏集,只是要叫人誊抄,翻阅一二罢了。”
……
陈宝林回了秋水榭,坐到窄榻上,翠苏立即端来了茶水,她放到主子跟前,一眼看见主子手心掐出的血迹,惊呼出声,“主子!”
陈宝林家世不高,可终归是个嫡出小姐,也算是养尊处优,那双手比下人的要细腻白皙,也因如此,手心两道掐痕愈是显眼可怖。
即便如此,陈宝林只扫了眼,脸上情绪没什么变化,仿若感觉不到痛一般,“去取药来。”
后宫嫔妃处,都备着敷缓伤口的药,只是照着后宫主子位分高低,是否得宠,那些药也有所不同。譬如位份高如皇后娘娘、丽妃娘娘,受宠如杨嫔、宓常在,宫里备着的都是上好的金疮药,祛疤无痕。而像陈宝林这般,位份低,又不得宠,便只有最下等的药可用,敷到伤口不仅刺疼,见效也会慢上十分。
翠苏一面小心翼翼地上药,一面观察着主子的脸色,这药换作旁的的主子,早就耐不住性子,发一顿大火。自家主子却仿若未觉,似乎感受不到痛意,甚至让她不禁怀疑,这药是否失了药效。
“主子是在想御花园中的事?”
翠苏实在怕主子憋闷坏了,忍不住问出口。
陈宝林这会儿才有了反映,她先是摇头,很快顿住,不等翠苏包扎完,便将她的手拂了下去,死死攥住了凭几一角,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,直到指肚泛出白痕,眼眶中的泪水也随之流下来,砸到地上。
不知为何,她忽然记起十岁那年,父亲纳了一房妾室,那妾室姓柳,父亲对那姨娘十分宠爱,没过几月,柳姨娘有了身孕,很快生下一个女儿,胖乎乎的,像个瓷娃娃,父亲喜爱极了。在那之前,她一直以为,父亲不喜女儿,原是,父亲只不喜欢她。
五妹妹满三岁,自己贪玩,掉到了湖里,她看见了,站在廊下,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在湖里挣扎,一动不动,她没有任何悲伤,心中只充满快意,甚至在想,五妹妹挣扎了这么久,怎么还没淹死。
那时候,她就有意识,自己不是一个善人,心中藏着恶,也做不了善人。
她不好过,她也不会让旁人好过。
……
顺湘苑有了膳房厨子,日后就不必再去御膳房取膳,想吃什么便做什么,主子这般得宠,顺湘苑的宫人都跟着沾光。
午膳送到了东暖阁,月香在一旁侍膳,“主子快尝尝这道莲花糕,是奴婢让膳房照着府上的方子做的,可跟嬷嬷的手艺一样?”
月香嘴馋,对明裳的口味了解十分,每日用膳,明裳都不必自己吩咐今儿要吃什么,月香自会安排好。
“倒是不错。”明裳夹了两块,瞧着月香眼巴巴的快要流出口水,她唇角弯了弯,“我吃不下这么多,剩下的赏了吧。”
月香立即喜上眉梢,“奴婢谢主子赏!”
辛柳为明裳添了茶水,摇头道:“主子未免太宠着她,奴婢瞧着都要宠坏了。”
月香不服气,“咱们主子得皇上宠幸,得了膳房厨子,我不过是嘴馋了些,辛柳姐姐便会嘲笑我。”
提到因圣宠得来的膳房厨子,想到那日,明裳脸色微变,忍不住轻咳了两声,辛柳担忧地轻抚主子后背,“主子慢些喝。”
明裳连连摇头,红着脸若无其事道:“无碍。”
总之,这事越想越气,她日后不会再答应那男人任何条件!
这厢用过午膳,明裳到院里消食,御前的厨子可比御膳房做得伙食好,明裳每日难免吃得多,这身段也便愈发丰腴,尤其是那两处,昨日穿着小衣都觉得紧了,正吩咐司衣司的秀女到顺湘苑裁量她的尺寸,再做几件新的衣裳。
日头升高,明裳回了寝殿准备小睡,她倚着窄榻翻了两页话本,辛柳进来燃安神香,瞧见主子手里的话本,不由得劝道:“主子剩下的这些,奴婢收进箱笼里吧,若是皇上看见了,又要训斥主子。”
明裳才不理辛柳的话,盖着薄被,懒洋洋地启唇,“你当皇上不知道我留的心思?皇上看在眼里,只是懒得去管,而且下回皇上瞧见了,我求饶一番,这样一来一回,才叫趣味。日后你嫁出去了,自会明白男子与女子的相处之道。”
辛柳面皮儿薄,被主子说得不自在,“主子哪学的这些歪理。”
明裳倒不必有意去学,全然看后宫嫔妃如何做的,只要反着来就够了,高高在上的帝王习惯了后宫嫔妃的温顺逢迎,久而久之,自然觉得腻歪,她看得出来,皇上宠着她,最主要的原因,是她新鲜,得趣,只要她明事理,知进退,这条路,她便会走得越来越久,越来越远。
……
后午明裳懒在寝殿里歇晌,她困得不行,朦朦胧胧中有人掀了帷幔轻声唤她,声音渐渐急切,明裳被催得醒了,见人是辛柳,睁开眼,蹙眉问了句,“出什么事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