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裳也不想自己病一好,就这般惹眼,只是那位的心思她哪说得动,更何况,六宫嫔妃都想要皇上的宠爱,还从未有嫔妃,主动将这圣宠往出推的。
日暮时分,顺湘苑的宫人规规矩矩地候在廊下,守门的小太监晒着昏昏日头,耷拉着脑袋,不时打个瞌睡。
内殿里,重重叠叠的帷幔映出女子姣好柔美的身形,明裳朦胧地睁开眼,翻身时,腰间的酸痛终于让她记起歇晌前发生了什么。
枕边无人,明裳缓了会儿,半坐起身,胸前乌黑的青丝垂落,她顺着发缕向下看到胸口,脸蛋蓦地生出薄红,她一手拢住对襟,另一手的指尖去挑帷幔,露出半张小脸,向外唤了一声,“辛柳,圣驾可是回乾坤宫了?”
没人回应她,明裳眼珠狐疑,以为辛柳是见她睡着,去了外间,便拉开帷幔,坐起了身,想到什么,又觉得生气,鼓着小嘴嘀嘀咕咕抱怨,“什么嘛,总是这样,系了腰带就走……”
第061章
坐在碧纱橱外, 看着奏疏的李怀修,眼皮子一跳,慢悠悠, 轻飘飘地捻了捻扳指, “以前朕回乾坤宫的时候,你都是这么编排朕的?”
蓦地听到一道男声, 明裳心尖儿一跳,飞快地捂住唇珠,踩到地上的足尖儿一个不慎, 跌坐到了地上,桃红的衾衣覆着雪白的身子,露出削瘦玲珑的肩头,那张雪肤花貌的芙蓉面,瞬间从里到外红了个透, 她探出脑袋向外张望, 狐疑是自己幻听, 男人却打那碧纱橱里闲庭信步地走出来,腰金衣紫,慵贵持重, 对襟衣扣的金珠扣到领口, 一双狭长的丹凤眸微微上挑,倒是有几分疏于朝政的怡然闲适。
留在顺湘苑的李怀修,常是这般颇有闲情逸致的闲散之姿,明裳也习惯了男人如此,但她却是不知, 帝王只有在她宫中,才会露出不同于人前的另一面。
此时, 明裳因方才的一番话心虚不已,懊恼地闭了闭眸子,扭过脸蛋,也不去看男人,反而因晌午的胡闹吃了闷亏,颇为理直气壮,“嫔妾哪有编排皇上,分明是皇上素来如此。”
李怀修被她气得想笑,却仍是蹲下了身,把人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,虽是春末,地上寒气未退,她身子又娇弱,也不怕着了凉。届时病了,又要埋怨他,李怀修对这女子的脾气颇为头疼,时日越久,越想越不对劲,自己放着六宫三千佳丽不放入眼,偏宠着这么一个净会花言巧语的小狐狸。
他心里憋屈,又不好说出,便捏了把明裳的脸蛋泄火,“朕不告而走,还不是因为你睡得沉,叫醒你伺候,又要跟朕闹气。”
“没良心的东西!”
仔细想想,好像确实是这样,明裳越发心虚了,眨了眨眸子,往里缩着脸蛋,见男人不像真的恼怒,便有些得寸进尺,嘴硬支吾,“嫔妾在家中时,可是到时就起,从不躲懒,分明……分明是皇上总欺负嫔妾,害得嫔妾睡不够时辰……”
总归不是她的错。
晌午那会儿,用完午膳,她在一旁伺候笔墨,分明也没做什么,男人却嫌她碍手碍脚,一来二去,就……,也不知叫外面听去了多少,青//天//白//日的,可羞死人了。
李怀修就不能跟这女子讲道理,他还有要紧的折子要看,可没时间听她在这胡搅蛮缠。
他冷着脸 ,被人伺候久了,也没哄人的耐性,更何况政务要紧,他拂袖起身就要往外走,衣袖被一道力气拉住,明裳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小性子又使过了,委屈哒哒地望着男人,又有点害怕,“皇上要去哪儿?”
那女子仰着脸蛋,全无了方才的娇蛮做作,似是害怕得罪了他,刻意让自己乖巧。
一时间,李怀修竟不禁心绪复杂,他坐拥的权利,让这女子婉转承欢,嘴甜奉承,也让她畏惧惶惶,怕落得与冷宫那些嫔妃一般的下场。
李怀修敛下眼,不知为何,他更喜欢这女子在自己面前无法无天,作天作地的小模样,虽令人头疼,却实在可人讨喜。
他转了转扳指,没露出心中所想,淡淡道:“朕还有奏疏未看。”
明裳眼神懵懂,“皇上方才一直在碧纱橱看奏疏吗?”
李怀修凉凉瞥她一眼,给她一个“不然呢?”的眼神。
明裳愈发心虚了,她知晓眼前这位皇帝有多勤于朝政,可谓是到了宵衣旰食的地步,她病得这些日子,圣驾几乎没去过几次后宫,即便是后宫至今还未有皇子,这位也不会借着这个由头留恋女色。她这么一折腾,定是耽误了正事,不怪皇上恼她。
明裳红着脸,眼波晃动,小心翼翼地讨好,“皇上忙着,不如嫔妾给皇上磨墨?”
提起磨墨,李怀修便记起,晌午时,这女子是如何在一旁红袖添香地伺候他,他居然没了以往的定力,让那朱红的御笔批到了不该批的地方。雪白之上,红得妖冶,李怀修脑仁嗡地一响,最终仍是没给她好脸色,冷着脸甩开衣袖,“日后朕再忙着政务,你都不许过来伺候!”
这番话,也提醒了明裳,她伺候笔墨时,倒底伺候去了哪儿。明裳小脸更委屈了,泪目盈盈,她又没做错什么,她也不想,让那笔尖画到那处啊。
圣驾一后午都在顺湘苑,晚膳吃的是顺湘苑的膳房,这膳房里的厨子本就是御前的人,李怀修吃得合胃口,如果不是这女子从头到尾都闷不吭声,他倒还能再夹上两筷。
入夜沐浴,两人歇了晌,此时都没多少困意,李怀修照旧倚靠在窄榻里看修政要略,明裳沐浴过,小猫似的,乖乖地蹭到了男人怀里。怀中女子卧床养了一段日子,身上长了肉,抱着软乎乎的,抱着倒是舒服,李怀修有一搭没一搭地揽着人,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。宣纸不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,明裳动了动身子,眼眸一眨不眨,盯着男人衣襟绣着的龙目看得出神。
她学乖了,皇上专注的时候,没再乱动扰人心神。
李怀修颇不适应这女子乖巧的模样,看了两刻钟,就往怀里掀去一眼,指骨隔着衣裳敲了敲明裳的腰窝儿,“今儿这么乖?”
明裳愣了愣,竟也听不出男人怀里是赞许多,还是讽刺多,她隐隐觉得,这位还有点莫名的不快。
“嫔妾这样,皇上不喜欢吗?”
说不上喜不喜欢,李怀修只是觉得不习惯,往日他看不上一会儿,就要被怀里娇娇软软的人拱得心浮气躁。
他眼神发暗,轻咳一声,面不改色地翻过一页,“倒是知晓规矩了。”
殿内静了会儿,外面忽传进嘈杂的混乱声,紧跟着全福海急跑进来通禀,“皇上,听月坞奴才传话,张贵人忽然腹痛发作了!”
……
从晌午到入夜,皇上就没离开过永和宫,这时候六宫也不指望皇上回乾坤宫点寝,早早就卸了妆容,就要卸了,不想要入睡时,听闻了张贵人将要临盆的消息。
张贵人有孕至今,期间出了些乱子,居然也安然无虞地等到生产,就是不知,这一胎生下是男是女,是个公主还好说,倘若生下皇子,岂不是皇上的皇长子!六宫得信的嫔妃都有些心浮气躁,坐不住脚,思来想去,干脆换了衣裳,不管相隔几个宫所,也要去看上一看。即便什么都做不了,恭贺一句,给皇上留个好印象,也不枉费深更半夜,更深露重,跑这一趟。
圣驾往听月坞去,明裳乘在銮舆内,便没了白日的乖巧温顺,反而小脸担忧,不时向外张望,动来动去,扰得李怀修不得安宁。
他不耐烦地压了压眉峰,一把扣住女子的腰身,“朕早已为张贵人安排好了生产的太医嬷嬷,此时正在听月坞候着,张贵人不会有事。”
明裳见男人八方不动,不悦地瞪眼,推了把男人胸口,嗔道:“皇上自是为张姐姐安排好了一切,可女子生产哪有万全的把握,纵使有接生的太医嬷嬷,可生孩子主要靠张姐姐自己,皇上知道什么!”
李怀修嘴角微抽,他知道什么?他知道她再在他面前冒犯君威,胡言乱语,他就要忍不住把她拖出去先打上一顿板子,让她好好长长记性!
偏生那女子还喃喃自语地担忧,“万一张姐姐出了什么意外可怎好,嫔妾得叮嘱全公公快些,皇上早早到了听月坞,也好主持大局,为张姐姐撑腰!”
她边说,倒真的向銮舆外探出脑袋,让全福海快些。外面,全福海抹了把脸上的汗水,主子生产可是大事,他敢不快吗!但宓贵人既然吩咐了,他也只得应声。
明裳坐回身,李怀修拧眉扫了眼她眼底毫不遮掩的急切担忧,终究把那句话问出了口,“朕竟不知,你与张贵人这般交好。”
明裳一怔,瞄了眼男人不见情绪的脸色,辨不清这句话是在试探,还是寻常的一问,她咬了咬唇,才得安静,伏到男人胸怀,仰起精致的脸蛋,“嫔妾深得圣宠,六宫嫔妃都视嫔妾为眼中钉,恨不得除之后快,只有张姐姐不在乎这些,能与嫔妾说说话,嫔妾自是记挂着张姐姐。”
这女子倒是诚实,后宫表面花团锦簇,根底下何尝不是一团污泥,李怀修有心整治,但前朝后宫盘根错节,也是难以一时清除。更何况,水至清则无鱼,他忙于前朝,更无暇劳心后宫琐碎,只要不涉及皇嗣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何尝不是一种法子。
李怀修瞳孔漆黑,手背摩挲着女子的脸蛋,仿若漫不经心地问出口,“即便六宫有人怀上朕的孩子,你也不在意?”
男人眼眸深深,静静地盯着她,明裳呼吸一紧,总觉今日皇上的试探也太多了些,她攥紧手心,调整好脸上的表情,真诚而又无辜,“嫔妾为何要在意,嫔妾知晓皇嗣也是大魏根本,皇上重视皇嗣,嫔妾一心侍奉皇上,自然都会以皇上为重,嫔妾与其他姐妹的龃龉,断然不会牵扯到稚子身上。”
这番话乖巧大义,毫无纰漏,倘若她是男子,依着这张巧舌,纵使没读书的心性天资,做不了重臣,也该会做到帝王近臣之位。
然不知为何,李怀修此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,他捻了捻扳指,仿似随意地移开眼,脸色却寡淡了许多。
倘若有女子从不嫉妒夫君与旁人房事生子,能是因为什么?李怀修没有细究缘由,他如今宠着这人,她这般想,本该是合了他的心意。
如此,甚好。
……
张贵人这一胎前几日就有了要发动的征兆,因而听月坞的宫人留神伺候,每日也有嬷嬷为张贵人摩挲胎位,防止胎位不正,生产艰难。
身下发作时,张贵人正倚着窄榻吃甜枣,她扶着肚子,抓住窄榻的靠背,直觉自己是要临盆,面容还算镇定,吩咐宫人立即准备生产。
圣驾到了听月坞,已经赶到的嫔妃立即出去迎驾,贤妃先到了一步,已经找宫人问过话,她福了身子,说明里面的情况,得知张贵人还算顺利,明裳才舒了口气。
嫔妃们见到跟在皇上后面的宓贵人,是在意料之中,这夜皇上召寝宓贵人,宓贵人又与张贵人面上交好,不论如何,都要来这一趟。只是六宫少有人能乘上皇上的銮舆,宓贵人却不知有几回得这样的殊荣,嫔妃们心头不由得发酸,做甚宓贵人处处能得好处!
贤妃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,她敛下眸子,嘴角讥讽一扬。
殿内,清晰地传出女子阵阵疼痛的喊叫声,这番情形似曾相识,杨才人当初生产,好似比张贵人疼得还要厉害。
明裳拧着细眉,手心死死攥紧,呼吸都停了几分。
她此时想的有些复杂,她入宫也是奔着高位荣耀而来,人心易变,倘若张贵人诞下的是个皇子,日后她倘若有孕,也生下了皇子,最终若有身不由己,参与到夺嫡之争,情势所逼,二人总会有反目的一日。
但,她也相信那位……
明裳抬起眸,无声地看向等在外殿,冷沉端肃的帝王,当今并非先帝那等昏庸之主,谁能坐到那个位子上,全看皇上的意思,哪是后宫相争就能有的结果。父亲曾与她说,当今是为明主,择臣择贤,料想这位,择君亦然。何况当今春秋鼎盛,日后后宫中总会有嫔妃诞下皇子。
她不是不明白,自己之所以得宠,不止是因皇上喜爱她的性子,还因为她懂分寸,知进退,不让人劳心。她也是愿意在最得宠之际生产,那位也会因对她的怜惜,而喜爱她生下的孩子。
赶到听月坞的嫔妃,几乎没人与明裳同一心境,孩子又非从她们肚子里出来,与她们有何关系。有些看热闹的人不禁心生阴暗,只盼张贵人这一胎生不出来才好,即便生出来,最好也是个没用的公主。
六宫嫔妃只当宓贵人是因生得那副容貌得宠,却永远参不透那位的心思。正因如此,明裳受宠,也是必然。
皇后赶到听月坞时,张贵人已进了产房半个时辰,盆盆鲜红的血水自里端出,叫人看了触目惊心。
坤宁宫隔上数个宫所,皇后此时赶到,已是够快了,她进了内殿,福身向男人请罪。
李怀修并没什么心思听皇后循规蹈矩,随意抬手让她起来,皇后由宫人扶着起了身,询问张贵人情形如何,贤妃觑了眼皇上心不在焉的神色,启唇轻声答道:“才过半个时辰,方才接生嬷嬷通禀了一回,还算顺利。”
皇后微微笑道:“贤妃妹妹聪慧干练,有贤妃妹妹在,本宫也是放心。”
贤妃面不改色地掩唇轻笑,“有皇上在主持大局,臣妾没帮上什么忙。”
殿内的嫔妃听着皇后与贤妃你来我往,倒是驱散了更深露重的疲惫,皇后与贤妃争权,却都无子,倘若张贵人诞下皇子,不知皇上是交给皇后,还是交由贤妃抚养。
皇后淡淡地垂眸,仿似漫不经心地抚了抚指尖的护甲,外殿的血腥味太重,她扫了眼漏刻,走到李怀修面前,温声劝道:“夜色已深,皇上明日还有早朝,不如先到偏殿歇息,张贵人一有动静,臣妾立即叫人去通禀皇上。”
贤妃也立即上前出声,“皇上龙体要紧,这里就交给臣妾和皇后娘娘吧。”
殿内,张贵人生产,宫人未免冲撞皇上和宫里的主子们,都放轻了脚步,但女子生产,终究是有准备不到的地方,难免慌乱。尤其是鼻翼下掩盖不住的血腥味,在里面待久了,叫人闷得厉害。
嫔妃们静静地等着,这时候可没有她们说话的份儿。
李怀修压了压眉骨,对皇后与贤妃二人藏着的心思颇有不耐,他甚至都没看二人,沉声,“不必。”
简短冷淡的两个字,足已令人心惊胆颤,换作心性胆小之人,怕是已经吓得当场跪到了地上。
皇后微抿住唇,敛下眼眸,没有再语。
贤妃本就不在意这般小事,皇上提她位份,本意就是让她与皇后制衡,她说上这几句,也是有意让皇上看到。
她转开眼,正对上皇后看过来的视线,她恭敬一笑,皇后淡然地从她身上,看去了宓贵人。
贤妃侧目,目光与朝宓贵人看去,张贵人与宓贵人交好,宓贵人担忧理所应当,只是,她也与旁人同样好奇,要是张贵人生下的是个皇子,日后与宓贵人又要如何相交?不过这事倒也说不准,皇上正值盛年,日后宫里再进新人,诞下皇嗣,张贵人肚子里这个,还真算不得什么。
想到这,贤妃脸色就淡了。
外殿的众人各怀心思,这时候,内殿里传出女子又一阵痛苦的呻吟声,众人呼吸一滞,纷纷提起了心神,紧跟着,耳边稚子哭声响烈,接生嬷嬷从产房里欢天喜地地跑出来,抱着新生的婴儿扑通跪到地上,脸上眉飞色舞,“恭喜皇上,贺喜皇上,喜得皇子啊!”
张贵人居然真的生下了一个皇子!
殿内众人面容呆滞,神色不一,暗暗嫉妒如此好命的张贵人,却不敢将怀揣的心思露到面上,竞相做出一副欢喜之色,齐齐跪身恭贺道:“臣妾恭喜皇上,喜得皇子!”
小皇子抱出来前,接生嬷嬷已经擦过了身子,仿似也不怕生,乌溜溜的黑眼珠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父皇,贤妃凝眸瞧着小皇子温声,“小皇子的眉眼生得好,像极了皇上。”
刚下生的襁褓婴儿,怎就看出了眉眼像极了皇上,众嫔妃们不屑贤妃的谄媚,皇上之所以提了贤妃位份,贤妃怕是没少在皇上跟前说好听的话。
不过张贵人生的可是当今的皇长子,不论如何,都是极好。
李怀修龙颜大悦,“张贵人诞下皇子有功,着礼部册拟,册封三品嫔位,为张贵人接生的一众人等,统统有赏!”
伺候张贵人接生的宫人嬷嬷太医,大喜过望,喜不自禁地跪地谢恩。
张贵人生产劳累,已经昏睡了过去,李怀修看过小皇子,吩咐宫人照顾好张贵人,出了外殿。
跟随伺候的全福海瞄了眼仍在殿内站着的宓贵人摸不着头脑,今夜经这么一打岔,皇上这是要回乾坤宫还是要再去顺湘苑?
他硬着头皮,正要询问,就见宓贵人已经从里面出来,他觑了眼皇上的脸色,却见皇上面色深沉,好似并无方才在殿内的悦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