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以,他在试探她到底是否知晓家中的过往, 若是知晓, 又是否对他心存恨意。
若她那时显出一点异样, 恐怕就很可能会成为他的弃子。
她在东宫待了已近一年, 太子看似与她亲近至此,实则从未放下过戒心。
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,似乎一时觉得冰凉, 一时又觉得恐惧。
片刻之后, 她慢慢平静下来。
太子自小在父亲的厌恶与弟弟的阴影中长大,就是戒心这样重,才能在这场没有至亲扶持呵护的长久争斗中稳固至今。
况且,她自己难道不是如此?
不论是太子还是吴王, 她都不信任。
吴王看似活得潇洒,行事更磊落,郑家做的那些事,他可以毫不沾手, 对太子当初做出的各种抉择,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轻视、指责,都是因为他生来就有父母的宠爱与庇护,那些对他不满的人,都慑于帝后二人的威势,不得不对他处处忌惮忍让。
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。
这是他们的二人都曾告诫过她的话,她要一直牢牢记在心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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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傍晚,萧元琮才有空召见云英。
“昨日武家来人了?”更衣毕,萧元琮拉过她的胳膊,让她坐在自己的怀中。
桌案上已布好晚膳,这一回,他没让备酒,只几样精致的点心并新鲜的菜蔬瓜果。
太子不重口腹之欲,一日的膳食份量都有定数,到春夏的夜里,便是果蔬多些,清淡爽口,润燥养气。
“嗯,”云英点头,心道尤定果然事无巨细地将昨日的情形都告诉他了,“临走时来的,给了阿猊一把长命锁,是奴婢先前离开武家时不慎落下的。听殷大娘说,前几日武家已来过人,问要不要把阿猊接回去伺候。”
后一句,尤定并不知晓,她有意添上,让太子知晓。
“武成柏已上路数日,他的日子不好过,还有两三月的路要走,前途未卜,这些下人倒是会见风使舵,已开始讨好新主了。”
太子也不意外,一面说,一面将一块淋了几滴蜜的五色瓜送入云英的口中。
清新的气味配上甜蜜的滋味,牙齿咬入瓜肉中时,一声脆响,丰沛的汁液在口中漫溢开来。
红唇之间,一线晶莹隐现。
萧元琮目光变深,抬起她的下巴,看着她微微鼓起的脸颊。
“可口吗?”
云英点头,迷蒙的眼里盛着点点水光,颤颤动人。
萧元琮低下头,轻轻吻住她。
清甜的滋味爬上舌尖,沁人心脾。
云英的脸颊悄然变红,水光潋滟的双眼长睫轻颤。
“的确不错。”
萧元琮尝够了,才撤开脸,重新拾了菜送入她的口中。
“都是才派过去的管事和下人,能不能长久留下,得看主人的意思。你是如何答的,要不要将孩子送回去?”
云英看了他一眼,思忖一瞬,轻声说:“奴婢思来想去,还是请殷大娘继续照顾一阵子,府中虽好,富贵无忧,但到底没有贴心的人照料,奴婢不大放心,回府之事,还是待奴婢出宫之后,亲自照料阿猊的时候再定,更为妥当。”
这是她第一次在太子面前提起要出宫的事,恰好能看看他的态度。
萧元琮看她一眼,自饮了一口温着的羹,问:“你想出宫?”
云英在心中迅速揣摩着他的心思和脾性,不敢犹豫太久,便垂下眼,一面拾起旁边干净的帕子拭了拭嘴角,一面轻声说:“这哪是奴婢想不想的事,照宫中惯例,再有几日,皇孙便用不着奴婢了,奴婢自该出宫。”
她心中期盼,面上却半点不敢显露任何欣喜的神色,在萧元琮面前,欲求若太过明显,一下就会被拿捏住。
“如此也好。”片刻后,他忽然说道。
云英一时吃不准,他说的好,是不是指她出宫一事,就听他继续说。
“殷大娘虽是平头百姓,但细致心善,孩子交给她,的确比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更安心些。”
原来是说这个。
云英心有失落,又做出忽然想到什么事的样子,低头露出一丝感慨的笑容:“说来,奴婢昨日抱着阿猊见武家来的那两人时,听他们一声一声‘小侯爷’的唤,实在有些不习惯,好像奴婢抱着的根本不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,而是哪家的贵公子似的。”
话至此处,她的眼里浮现一缕淡淡的惆怅,仿佛因为亲生儿子一朝成了贵人,而自己仍旧是低贱的奴仆,忽然感受到母子之间的地位悬殊,宛如天堑。
她在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难过。
萧元琮手中的木箸顿了顿,仔细地看她一眼,好似在瞧她是不是想要借此求些什么。
不过,云英仿佛当真只是信口一提,没别的意思似的,再抬头时,那些情绪已一扫而空,转而换上一贯的柔顺乖巧。
“殿下,”她的目光落在案上的瓜果菜蔬间,轻扯一下他的衣袖,说,“奴婢想尝尝翡翠毕罗。”
那带着渴望的语气,像闺房之间,对郎君撒娇求欢
似的,听得人心头荡漾。
萧元琮的指节在她鼻尖不轻不重地点了点,佯怒道:“何人给你的胆子,竟敢使唤起孤来了。”
云英缩了缩脖子,小心翼翼地看着他,一手按在他的心口,轻扯住他的衣襟:“奴婢哪里敢使唤殿下?奴婢只是想吃饱些,才能好好服侍殿下……”
最后一句话,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脸颊也红得诱人。
萧元琮隔三差五唤她过来,为的自然就是床笫间的那点事,听到她的暗示,本就按捺着的心思也有了抬头的迹象。
他轻笑一声,说:“那便多吃些。”
木箸替她夹来一只饱满剔透的翡翠毕罗。
薄薄的面皮经水蒸过后,已呈半透,露出里头包裹着的翠绿的细碎菜蔬,色泽清新温润,一口咬下,鲜蔬的芬芳溢满口中,薄而柔韧的面皮自舌尖拂过,令人满足。
东宫的膳食倒一向很合云英的胃口,比从前城阳侯府的厨子做得可口许多。
她不客气,央着他将每样想尝的,都夹了些,尝过一遍,满足的同时,也试着将他的容忍一点点扩大。
天光已尽,暮春三月,夜色已有微醺暖风。
萧元琮难得有兴致,没有留在殿中处理公务,而是带着云英到外头散步。
“孤记得你先前常去西南面的荷塘,可要到那儿去瞧瞧?”站在少阳殿外高高的台阶上时,萧元琮看向远处,问。
荷塘,那是她从前想见偷偷靳昭时,必要经过的地方,哪里真是她喜欢的?
云英摇头:“那时奴婢才入东宫,还不熟悉东宫各处的地形景致,只瞧荷塘附近视野开阔,景致别致,才多去了几回,今日殿下难得有兴致,殿下想去哪儿便去哪儿,奴婢只管跟着便是。”
想去哪儿?
萧元琮顿了顿,心中琢磨着这几个字,忽而有些恍惚。
他在东宫已住了十余年。
十岁那年,母亲病重,他为人子,应当日夜侍奉左右,可母亲大约是不想拖累他,又或者只是病久了,脾气变得越发古怪,不但不许他每日入珠镜殿,甚至屡次请身边内监代书,请求圣上让他早日搬去东宫,不要再留在珠镜殿。
他是储君,每日白日要出入东宫,在这儿听臣属们的讲学,只有夜里才能回到母亲的身边。随着年岁渐长,课业日益繁重,他时常要在东宫留到近亥时才能回珠镜殿。
而就是这点可怜的时间,也被彻底剥夺了。
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月,他正式搬入东宫。
倒的确有个地方,是他那段日子常去的。
“七星阁,”他转头看向北面,白日,那个方向能隐约瞧见一座五层高的楼阁,而现下,阁中未点灯,深蓝的夜空仿佛将一切都吞噬在夜色中,教人什么也看不见,“就去那儿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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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远坊中,傅彦泽正踏着星光,走在回去的路上。
今日傍晚,许州的同窗们在平康坊设宴,宴请他和另外几位才中了进士的同窗。其中,他这个探花郎自然居首。
他不是个喜欢酬唱宴饮之人,但同窗一场,又是一道从许州的匪乱中逃出来的,那一段饿得面黄肌瘦的日子,和后来餐风露宿的日子,到底让他们的情谊比先前更深厚些,这一次宴饮,推拒不得。
这恐怕是他们这些同乡同年的举人们最后一次齐聚了,有几位出身贫寒的囊肿羞涩,哪怕得了资助盘缠,也难维持京都这样高的花销,明日,他们就要启程回乡,各谋差事。
除了新科进士外,未考中的举人们,都得回州府,才可能衙门里谋到个吏的职位。
唯一可叹的,是当初千里迢迢赶往许州,一路护送他们进入京城的靳昭小将军,如今已身在西北边塞,再不能来到此地,承一杯他们的谢恩酒。
本欲欢饮达旦,不醉不休,但他和另外两位中进士的同窗明日都还要入宫谢恩,夜里更有一场御赐的恩荣宴,半点耽误不得,日后到底能授什么官,便与此息息相关。
众人不敢坏他们的正事,早早便放了人。
回来的路上,他去了一趟驿站,趁着打烊之前的工夫,将准备好的书信寄回许州家中,这才进了怀远坊。
既中一甲,必授京官。先前租宅子给他的那一家,知晓他高中探花后,不但将这几月里交的租退了回来,还往里多添了几分,说是给探花郎交的束脩。
他本不愿收,奈何一家子极擅揉面做汤饼的,力大无穷,拉着他的两条胳膊,硬是将沉甸甸的碎银塞进他的衣襟中,还说他若再不收,便是看不起他们这些商贾小户。
无奈之下,只好收了。
这样一来,他原本也逐渐拮据的钱袋又充盈了许多。
是时候将还在许州家中的寡母接来京都了,他在书信中说的便是此事,明日入宫前,还要去一趟钱庄,将手头的银钱积存起来,过几日得了官职,再去寻一处宅子。
想起明日的恩荣宴,他不禁抬头看向天边的星光,只觉胸中一片踌躇满志的情怀,激荡不已。
十年寒窗,一朝登科,如今,正是被圣上和太子看到,日后能大展宏图的时候。
得见这些天潢贵胄们的真容,对于大周各地任何子民而言,而是件天大的事。尽管先前科考、殿试时,他都已瞧见过圣上、太子和吴王的身影,但当时一心扑在考试学问上,未多留心,加上距离隔得极远,本也瞧不真切。
明日恩荣宴上,一一敬酒,定有得见天颜之时。
他深吸一口气,收回仰望的视线,又加快了脚步。
都说太子是个端方君子,不论理政还是私德,都一丝不苟,令人敬服,想必将来定会成为一代明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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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星阁内,萧元琮带着云英一路登上石阶,来到最高的五层。
方才,他说要来之时,已吩咐身边的内监,提前过来点灯,此刻,阁内灯火通明,恍如白昼,若从远处观之,必是一幅壮丽景象。
大约是年份更久、平日除了洒扫之外,无人出入的缘故,阁中木板比少阳殿附近的殿阁更加干燥,踏过时,吱呀声此起彼伏,火光下,不时有划痕、裂纹。
“奴婢还从未来过这儿。”云英没想到东宫北面竟还有这么高的地方。
少阳殿和宜阳殿门窗大多朝南,地势亦高,她站在大殿之下的平地上向北仰望,大半视线都会被遮蔽,是以不曾留意过此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