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间厢房的门,此刻正被人从屋里缓缓阖上,看起来并不起眼,起眼的是屋里关门的人。
就是那个女人。
不知怎么,傅彦泽后背一凉,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。
“不必了,我方才坐了片刻,已好多了,离席时间不能太久,我一会儿便回去,内官不必为我担忧。”
他说着,一手扶在栏上,站起身来,修长的身影立在灯下,最初那一瞬的摇晃过去后,就变得笔直挺拔,宛如青松。
王保看他一眼,点头:“也好,那奴婢一会儿便让人将解酒汤送到探花郎的坐席上。算时辰,圣上一会儿该来了,可怠慢不得。”
这是一句委婉的提醒,傅彦泽听懂了,肃然点头,拱手道:“如此便有劳内官了,我这便回去。”
王保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,满意地点头,随即自己也快步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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厢房中,云英坐到窗边,从食盒中取出那盅红枣汤,一边饮,一边看着廊上的情况。
直到看到王保彻底离开,才放下手中的瓷盅,起身道:“好了,人已走了。”
萧琰隐在墙边的身影这才逐渐放松下来。
“你倒是很镇定,”他嘴角含着笑意,回想她方才的表现,竟然有些刮目相看,“好像天生会逢场作戏一样。”
云英听到他的话,愣了愣,迅速回想一番,这份强作镇定的“本事”自然不是天生的。
好像从进入东宫开始——或者说,从决定自城阳侯府逃出来开始,她就一点点变了。要隐瞒的事,和要隐藏的心思逐渐增加,她被迫变得“镇定自若”。
“想在这里活下去,就该如此。”她说着,上前两步,却没走到萧琰的面前,而是站在半开的窗扇边,目光看向外面,留意四周是否有人经过,“殿下也该走了,王内官还在找您,您方才应该也听到了,况且,一会儿圣上该来了。”
趁着眼下一群宫女才经过,四下暂无人,正是离开的好时机。
萧琰站在窗后,与她相隔不过两三寸的距离,可一个在灯下,一个却在阴影里。
“真没良心,你那样利用我,便不打算好好回报了吗?”他也说不清为何,心中总有那么点不甘,不算强烈的情绪,却一直不上不下地吊着。
云英侧目,静静看着他。
他当然知道她在利用他,可是他难道就不是有意的,要在太子的身边埋下一根刺?
“奴婢欠您的人情,留着不好吗?”
尽管两人之间地位悬殊,可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?也许,萧琰也有需要她帮忙的那一日呢?
她半边脸颊隐在窗扉投下来的阴影里,另外半张脸则映着窗外廊下的明亮灯光,一边朦胧而模糊,另一边却清晰明亮,分毫毕现。
萧琰没有拒绝。
对方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,两人都心知肚明。
“那便留着,”他扯了扯嘴角,“你欠我的,总会有你要还的一日。”
临走的时候,他还不忘恶意地回头,轻声说:“若他真的满足不了你,也可以找我,这个不算人情。”
说完,在云英猛然羞恼的目光中,翻窗快步离开。
这个祖宗,有时实在有教人气恼的本事。
云英愤愤取出香粉,对着铜镜又仔细修补一番。
时间不多了,她得抓紧些。
很快,面色重新变得有一丝苍白,她收好香粉,将两只食盒提在手上,出了厢房,朝膳房行去。
圣上将至,膳房中又分好了要添的菜式与酒水,搁在廊边的长台上,让各位负责伺候的宫女们自来取了送去。
此刻,宫女们正捧着盛满酒食的托盘,陆续往前庭行去。
云英与她们逆向而行,为了让路,自觉地退到靠着扶栏的一侧。
行至于长廊转角处,恰好迎面撞上一位同样手捧托盘、步履迟疑的宫女,她低着头,没有留意前方行来的人,一个不小心,手中的托盘与云英的食盒撞到一起。
砰地一声,猝不及防,托盘上的酒壶倒下,酒液汩汩蔓出,积聚在托盘上,串珠成线,自托边缘落下来,一下便将那名宫女的裙摆打湿了。
反倒是云英,因为手中提的是食盒,撞了一下也不碍事,完好无损。
“哎呀!”宫女低呼一声,看着自己的衣裙,一下慌了神。
翠绿的颜色,一旦湿了,那一片变深,在灯下十分醒目。
“衣裳脏了,这可怎么好,到庭中便是失仪,定会被责罚的!”
那宫女急坏了,下意识想责怪对方,可一抬头看到是云英,愣了愣,硬生生将责怪的话又咽了下去。
“快快先寻个人去替你吧,方才有内官来报了,圣上马上就到,要与众进士同饮,酒耽误不得!”旁边的宫女步履匆匆经过时,出声提醒。
这话没错,可那脏了衣裙的宫女一听,却更要哭了:“这样的差事,谁肯替我去呀!”
她负责的正是那个叫孙惟合的进士,其他宫女已都知晓此人品性低劣,定不会愿意替她。
云英四下看了看,走近一步,将自己的食盒搁在一旁,替那名宫女将托盘上翻倒的酒壶扶正,轻声说:“我替你去吧。”
那名宫女呆住了。
“你去重新换一壶酒来,我替一替你,你去换身衣裳便来。”云英微笑道。
“可是,那个孙进士,他——”
云英在她的肩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一下:“无碍,我是东宫的乳母,你们的管事姑姑不会为难我,你快去快回便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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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庭中,圣上终于在众人的行礼声中,来到最高处的凉亭中。
望着一张张年纪不一、相貌各异,却都含着殷切期盼和敬仰的脸,萧崇寿微微抬手,扬声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
一片谢声中,众人方直腰起身,回到座旁,却没有坐下。
圣上到来之前,是有内官提前来报过信的,是以众人都能稍作准备。
萧琰已提前回到座上,傅彦泽也已饮过王保特意让人悄悄搁在他案上的一小碗醒酒汤,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寻常。
“你们都是今岁科考脱颖而出的佼佼者,不枉十余年的寒窗苦读,往后,诸位入朝为官,便不再是从前在书斋中只读圣贤之书的学生了,而要拿出兼济天下的胸怀与担当,替天下百姓谋福祉。”
萧崇寿沉沉数语,再度引起诸位进士们的齐齐称赞与应答。
他遂捧起酒杯,冲众人示意:“这一杯酒,是朕敬诸位学子。”
说罢,捧杯饮下。众人立即一同满饮。
接着,又单独敬了状元一杯,便算过去。
这二百余名进士,除却一甲三人将来兴许能长留京中,其余至少一半人只能做个地方小官,终其一生,恐怕也只有这一次得见天颜的机会。
“好了,不必拘束,都自在些吧,朕坐片刻便走。”皇帝说完,不再同进士们说话,而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两个儿子。
席间究竟如何情况,他方才已听人说了宴上大致的情况,知晓太子给孩子拜了老师,也知晓大多进士还是更青睐太子。
他的
一番苦心安排,大多时候总能被太子挡回来,他们父子两个之间,好似生来便是相克,怎么都不对盘似的。
倒是阿溶,活泼可爱,天真单纯,那无害的样子,更能教人展颜。
孩子聪明得很,明明不大见他,却难得有记心,此刻被一名内监带着,一对上他的目光,圆圆的眼睛便弯起来,脑袋歪歪,小手指也指过来,嘴里咿咿呀呀开始叫:“祖、祖、父!”
竟还记得。
萧崇寿眉眼间流露出温情,今日皇后不在,他也没有那么多顾忌,冲那内监一招手,便亲自抱起了阿溶。
“小家伙看着小,长得却敦实,”他微微笑着,转头看向萧琰,“琰儿,倒与你小时候有些像。”
萧琰扯了扯嘴角,知晓父亲的言外之意,瞥一眼侄儿笑呵呵的面容,说:“都是父皇的血脉,自然面容相似。”
萧崇寿忍不住叹了一声。
他膝下子嗣单薄,至今也只这一个孙儿,若换作别人,到他这个年岁,便是有了重孙,也不足为奇。
“好了,朕乏了,”他将孩子重新交还过去,在贴身内监的搀扶下,自榻上起身,“这便回宫去了。”
他一站起来,萧元琮和萧琰便也站起来,退让到一旁,就在底下也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,要起身恭送的时候,最远处的几张坐席附近,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,紧接着,便是女子的轻呼。
“圣上还在此,孙进士,您怎可如此无礼?”
底下原本稍显嘈杂,女子的声音夹杂其中,并不突兀,但因那嗓音比大多正在说话的男子的低沉嗓音都要更轻柔清亮些,是以许多人都听到了。
一时间,众人纷纷循声望去。
只见末席处,一名宫女歪倒在一旁,一手捂着半边袖子,地上是一只摔裂的酒壶,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流淌开来的酒液,看起来狼狈极了。
场中一时静了,萧崇寿站在高处,不禁蹙眉,沉声问:“发生了何事?”
孙惟合在数百人同时看过来的目光中慌了神,猛地从榻上跳起来,冲高处的圣上拱手道:“回禀陛下,并无大事,只是宫女奉酒时不留神,掀翻了酒壶,这才惊扰了圣上,此事定非她有意为之,还求陛下莫要怪罪。”
这一番话倒有几分要替宫女解释求情的意思,乍一听,竟像个敦厚之人。
然而凉亭居高,庭中灯火辉煌,恍如白昼,萧崇寿暂未言语,他身边的两个儿子却都认出了那名宫女。
“云英,怎么是你?”萧元琮上前一步,唤了出来。
只见那名倒在一旁的宫女怯生生抬起头来,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美丽脸孔,果然是云英。
“殿下,奴婢方才不小心碰倒一位宫女托盘上的酒,弄湿了她的衣裳,这才先替她过来伺候一会儿,好让她有工夫换一身干净的衣裳,以免御前失仪,谁知、谁知这位进士郎,趁着奴婢斟酒时,竟有不轨之举,奴婢一时情急,这才打翻了酒壶……”
孙惟合惊呆了,没想到太子竟然识得这名女子。然而瞧她的打扮,的确是个宫女,既如此,大小也就是个奴婢,又不可能是太子的贴身婢女。
想到此处,他当即大喝道:“你血口喷人!这是在御前,这么多双眼睛瞧着,我何苦要对你个小小宫婢行不轨之举?我看,分明是你害怕责罚,才会如此栽赃——对了,方才也的确是你先靠上来的!”
他说完,便朝着前面跪了下去:“陛下,二位殿下,微臣好歹已考上进士,将来无论如何也有官身,绝不至于瞧上一个奴婢,早先民间流传过风流韵事,有些到了年岁的宫女,会想方设法在恩荣宴上接近进士郎,好为将来出宫后谋个好去处,此女恐怕便有此念,才会如此行事,求陛下与二位殿下明鉴!”
若是换作原本伺候他的那名宫女,此刻这一番话出来,萧家这几人便要信上几分了,可眼下,跪在旁边的不是旁人,正是云英。
萧崇寿的脸上已带了薄怒,却紧抿了唇,没有说话。
旁边的萧琰先冷笑一声,目光如刀一般尖锐地落在孙惟合的身上,嘲道:“她要接近你?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样貌,什么身份。”
一句阴阳怪气的话,听得众人都屏住了呼吸,孙惟合更是恐慌起来,心里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。
站在前排的人已然认出来了,旁人或许因为离得远,方才没有看清,他们却都见过,这名宫女,是方才入永华苑时,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,等入席后方离开。
这时,萧元琮上前一步,一向温和的目光难得结了冰霜。
“孙进士,你可知晓你口中这个想方设法接近你,要谋个好去处,要栽赃你的小小宫婢是什么人?”